有道是臘月不定正月不娶,因而除卻對禁忌不那麼敏感的尋常百姓,大多數都不會選擇臘月和正月嫁娶,晉王乃是堂堂皇子朝廷親王,就更要避開這些禁忌了。只不過,相較於準備婚事,這些天來,他一頭要安撫費家,一頭要周旋禮部,還得分出精神關注朝局,沒幾日下來人就消瘦了一圈,一張臉上寫滿了憔悴。而當近幾日連番事發之後,他更是坐不住了,一個勁地往外頭送信,因而當這一天首輔宋一鳴奉旨到他府上講書的時候,他也顧不得那些表面文章,把下人全都屏退了,當即滿臉惱火地看著宋一鳴。
「這是怎麼回事?」
「殿下是指什麼?」
「都這時候了,你還和我兜圈子!」,晉王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捶在扶手上,繼而霍然站起,「這些事情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人,別人都不知情,要不是你,還有誰!武陵伯府的那招暗棋我還不準備現在動用,還有,楊進周那邊的一把火,難道不是……放的?那個韓明益,別人明明知道他是羅旭和陳衍的恩師,怎麼會……」,」
「殿下慎言。」短短四個字打斷了晉王的質問,宋一鳴就不緊不慢地說道,「第一,武陵伯府告發的事情,若是真的,那麼便是鏡園那位利令智昏,自取其罪;若是假的,就是武陵伯府用心叵測,罪在不赦。第二,楊進周那邊的事情,要麼是他身為主官卻疏於防範,讓賊人有可趁之機,犯了玩忽職守之罪;要麼深查下去,頂多就是陽寧侯陳瑛因準女婿安仁被他扣下,於是擔心陰謀洩露喪心病狂。第三,奸徒趁著韓明益夫婦前往杜府時上門尋仇,要不就是韓明益昔日得罪了人」要不就是有人妄圖挾稚子而要挾,最可疑的人輪不到別人。」
「你……你……」,」
此時此刻,剛剛還氣急敗壞的晉王幾乎說不出話來,看著宋一鳴的臉上寫滿了驚懼。然而」對面的宋一鳴卻是依舊鎮定自若,連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所以,殿下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這林林總總一件件一樁樁都和殿下沒有任何關係,只要坐山觀虎鬥就行了。橫豎牽連進去的都是陳家的人,殿下如今就要娶費氏女了,陳家如何與你何干?」
「這麼說……,這麼說」……果然都是你的手筆!」晉王深深吸了一。氣,總算是勉強鎮定了下來,可接下來的說話仍是幾乎像吼出來似的,「可你想過沒有,父皇那是什麼性子!只要讓他察覺到一丁點端倪,這三年我huā的力氣就全都白費了!」
「殿下為何不想想,如今皇上因病免朝,主持大局的是太子,若是有紕漏,太子才是第一個頂缸的?」宋一鳴捧著那盞已經不再滾燙的茶,說話依舊是細聲慢氣,「,殿下為何不想一想,論長幼,除卻周王之外,是你居長;論尊卑,你是淑妃娘娘所出」滿宮皇子沒人比你更尊貴;為何皇上非要立非嫡非長的荊王?還不是因為他暗中明裡下了兩趟江南,立了一些功勞?你就是修一輩子的書,也及不上皇上眼中這一丁點功勞!」
眼見晉王神情鬆動,宋一鳴便擱下茶盞站起身,來來回回踱了兩步,這才突然轉身看著晉王說:「和之前的歷代先帝比起來,皇上擇選儲君是最早的。雖說吳王淮王都沒了,可皇上還在壯年」小皇子們也不是沒有機會,可皇上偏偏這兒早就立了儲君,殿下難道就沒想過為什麼?這是因為他有很長的時間去看那位太子究竟如何,是否會有不該有的心思,是否能壓服其餘兄弟,是否能調悉朝局,是否能得大臣服膺……這是太子的機會,何嘗不是殿下你的機會?否則,你何必做那麼多準備?」
「可我那些準備並不是打算現在立時發動!」,晉王終於還是沒忍住,當即拍案而起,「而且,你知道本王是費了多少力氣,這才讓陳……」
一個陳字之後,晉王突然閉上了嘴。而看到他這幅光景,宋一鳴便笑了起來:「我知道,殿下想要的是染指軍中。畢竟,一旦有變,只有軍權才是最靠得住的。可是,殿下真的就相信陽寧侯那樣一個人?能在自己家裡鬧得眾叛親離,又惹了皇上不喜,這樣一個人,只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既然殿下如今也厭棄了他,何妨丟出去鬧騰一番。橫豎真的出了大事,陳家其他人也未必能作壁上觀,更何況他們原本就都攪和了進去。」
晉王原本這滿肚子惱火都是因為自己被蒙在鼓裡,可是聽宋一鳴這抽絲錄繭地一解釋,他那怨氣漸漸就消了,可面上仍舊拉不下來,少不得冷哼了一聲道:「單單陳家人翻船,又有什麼用?」
「當然沒用。所以,如今不是因為什麼朝鮮和倭國的刺客,那與此案有涉的好幾家人全都被官兵看守住了麼?據說是皇上的旨意。」眼見晉王聽到據說兩個字時,眼睛裡猛然爆出了又驚又喜的神采,宋一鳴又微微笑道,「可是宮裡的消息是,皇上病的連床都下不來,究竟是誰的意思就很難說了。萬一,這些人做出一點不可收拾的事情來,到頭是誰頂缸?」
「父皇真的……」
晉王沒有往下問,宋一鳴也沒有直截了當地答,而是輕描淡寫地說:「至少在正旦大朝之前,皇上是一定會在乾清宮安心養病的。」
兩人對視一眼,晉王微笑,宋一鳴亦是回卑微笑,到最後兩人你眼看我眼,最後同時哈哈大笑了起來。笑了好一會兒,宋一鳴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現在如何,殿下可以聽我好好講四書了?」
「那是當然,元輔大人請!」
等到宋一鳴出了晉王府,已經是午後了。他如今是首輔,按理是早就不用講書了,翰林院有的是年輕官員頂上,但皇帝就是看中他深厚的經史底子,雖不曾兼著皇子傅,可給皇子講書的傳統卻是沿襲很多年了。就連此時此刻的這駕馬車,也是天子欽賜。
辦成了事情的他上了馬車,微微迷瞪了一會眼睛,也沒過多久,車簾一掀,一個人敏捷地鑽上了馬車,就在他的面前屈膝跪了下來。
「主子。」
「怎樣?」
「一切如常飛」
「那就好。」
言簡意垓的對答之後,宋一鳴淚目養神,那上車的人也就勢靠在車板上,兩人再沒有多餘的對話。當不絕於耳的車轱轆轉動聲終於停下來的時候,那人方才跳下了車去,在車旁猶如尋常長隨一般侍立著攙扶宋一鳴下車,目送人進了宮門,這才悄然離去。
然而,面色悠然的宋一鳴回到文淵閣自己的直房,當當班的文書送上了一大摞奏折時,他才翻了第一本,那臉色頓時霍然大變。眼見那文書要走」他立時開口叫道:「這奏折什麼時候送來的?」
「啊?」那文書趕緊轉身,見宋一鳴臉色不好,慌忙快走幾步上前,躬下身子誠惶誠恐地說,「回稟元輔,是昨兒個晚上。」
「昨天晚上送來的東西,你現在才送到我面前!」,宋一鳴只覺得一股怒火直衝腦際,竟是抄起那奏折就迎面砸了過去,「誤了大事,你吃罪得起?」
那文書從來只見宋一鳴慈眉善目,哪裡見過他發這樣的火,站在那裡一時都愣住了」眼睜睜看著奏折砸在自己的胸口。不一會兒,這番動靜又驚動了別人,就只見次輔杜微方背著手到了門口,見這般光景,愣了一愣就走了進來,因笑道:「元輔什麼事發這麼大的火?」
見是杜微方,宋一鳴知道自己剛剛著實失態了,當即自己站起身來撿起了那奏折,卻是看也不看那文書,逕直對杜微責說道:「老杜,這份奏折你看過了?」
「哪份?」杜微方詫異地接過宋一鳴手中的奏折,翻開一看立時面色一凝,隨即眉頭緊皺地說道,「竟然還有這種事?西山皇陵禁礦禁伐,居然有人在那兒伐大木開煤礦,還號稱自個是皇子家奴?真是太不像話了,得立時追查!」
宋一鳴冷哼一聲,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回轉身到位子上坐下,收拾好了那堆奏折,這才抬頭看著杜微方說:「剛剛從外頭回來,冷風一吹腦袋發熱,未免急躁了些,讓老杜你見笑了。歲末事情多,雖是文淵閣不封印,可也得趕緊處置,否則拖過年去就不好了。我這會兒火氣大,傳話下去難免不像,你代我去吩咐一聲,奏折再多也不許隔夜,否則出了事,讓他們自己看著辦!」
「好好,我這就去。」杜微方輕輕頜首,見那文書知機地告退,他這才出了屋子。
這邊廂人都走了,宋一鳴不禁重看了一遍奏折。儘管落款只是一個他不甚熟悉的名字,但那種遣詞造句以及羅列證據的風格,他卻覺得依稀相識,仔細想了想彷彿是羅旭的文風,一時忍不住狠狠攥緊了拳頭。然而,撂下這本奏折又拿起另一本,發現是陳奏兩江田畝事,他才翻了翻,頭上一下子又是青筋畢露。
上書的是前任南京守備許陽,而夾片裡頭陳詞證供的赫然是兩江眾多官員。而上頭說的,竟然涉及他宋家在兩江的種種陰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