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江十八就看見了頂上的那根房梁,儘管整個人還有些mimi糊糊,但他仍是竭力轉動脖子四下裡張望,入目的桌椅几凳和一旁高懸的牌匾都是他之前從未看到過的,更不用說室內鋪的平滑青磚。因而,在支撐著扶手勉強坐直了身子之後,他已經漸漸想起了此前的情況,一顆心猛地一跳。
「醒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引得他立時回頭。待看見了那個起初忽略過去的角落赫然坐著一個人,旁邊還有兩人陪侍,他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可話語卻不自覺地出了口。
「這……這是哪?」
「你在咱們men前鬧騰了這麼久,現在居然還問這是什麼地方?」
一分辨出那熟悉的聲音,江十八頓時衝著那左手邊說話的雲姑姑投去了慍怒的一睹,隨即右手顫抖著摸向了腰間。然而,一按之下,他原本就不甚好看的臉頓時僵住了,隨即就抬眼往那邊坐著的人看去,只一眼就看到那個端坐著的人站了起來。
那個年紀xiǎo他一倍不止的年輕nv子就這麼輕輕巧巧往前走了幾步,望著他的表情裡彷彿帶著幾分貓看老鼠一般的戲謔。在這種眼神下,想到之前江家頭一次宗族大會的時候,就是她的到來讓局勢陡然逆轉,就是她讓把持了大權幾十年的三老太爺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了下來,就是她的暗示,自己不但丟了四房當家,甚至連條活路都難能找到,他之前在心裡很是打點了一番的主意想頭一下子如冰雪般消融殆盡。
「你是在找這個?」
陳瀾一揚手中的匕首,見江十八脖子彷彿僵住了似的,整個人一動不動,她就隨手把東西丟給了一旁的雲姑姑,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東西是從十八老爺你的身上搜出來的。我原本還以為你如果不是真心負荊請罪,至少也是想借此演場苦情戲給外人瞧瞧,誰知道你竟然懷揣凶器,想要圖謀不軌。我原本還想勸娘一聲,過去的事就算是過去了,給你一條明路也罷,可你既是如此冥頑不靈,我也是沒法子。雲姑姑。照律例行刺官員及眷屬該當何罪?」
雲姑姑上前一步,垂著頭看也不看張大了嘴想要辯白的江十八,自顧自地說道:「回稟夫人,凡奉制命出鎮,而官吏及部民行刺本署知府知州知縣及百戶千戶指揮,抑或行刺本部五品以上長官的,未傷者,杖一百,流二千里。傷者,絞。致死者,斬雲姑姑答得利落,江十八卻聽得幾乎再次昏厥了過去。一旁的柳姑姑見陳瀾不動聲se,暗想之前陳瀾讓她們緊趕著翻了一回《大楚律》,確實鐵板釘釘的律例比空口說白話強。於是,她便肅聲接口道:「夫人,和這等人還有什麼好說的。直接綁上,連同那匕首凶器一塊送到金陵府衙去,讓人立時嚴加拷問審理!」
「不不不,這不是什麼凶器,我沒想著行刺!」江十八終於一下子醒悟了過來,也顧不上眼前的人論起來還是自己的晚輩,使勁搖著手聲嘶力竭地叫道,「這匕首是我帶著防身的,我自知罪大只想著要是沒人見我,我就只能自己表明心跡……夫人明鑒,我真沒有行刺的意思,我也不敢……」
「你說你不敢?」陳瀾打量著這個面se青白,眉眼間和婆婆江氏有幾分相似,可xing子卻截然不同的男人,突然哧笑了一聲,隨手向旁邊一伸,待到那匕首又jiāo道了她的手上,她才不緊不慢地說,「十八老爺從前確實不是以膽氣著稱。只不過,能在那種時候突然挑唆了許二公子生事,差點壞了守備府邸那一場聚會,這膽子也已經不xiǎo了。既然如此,行刺……」
「那送給許二公子的紙條也是別人給我,我照抄的,我事先並不知道上頭寫了什麼!」儘管此前已經做好了自殘身體的準備,可眼下連匕首都已經落在了別人手裡,江十八已經徹底沒了抗爭的勇氣,只想著先保住自己這條命再說,一時竟是撲通跪了下來,又苦苦哀求道,「要說我當年是對太夫人的事袖手旁觀,可我那會兒才幾歲,做主的都是母親,還有三老太爺。夫人大人有大量,如今尚且能繞了三老太爺,萬望看在我和太夫人同出一姓的份上,饒了我這莽撞的一遭!」
「莽撞?這匕首上淬了毒,分明是見血封喉要人命的,這也是莽撞?」
淬了毒,見血封喉要人命?這不可能,他只想裝裝樣子,沒想真死!
聽到這幾個字,江十八的臉一下子青了。看到那不可置信的表情,陳瀾越發確定自己之前的判斷沒有錯,當即將那匕首丟到了江十八的面前:「你不是說想了結自己表明心跡麼?既然有那尋死的勇氣,何必用什麼淬毒匕首,一瓶毒yao不就成了麼?」
江十八本能地伸手去抓那匕首,可是,手才伸出去,他就發現雲姑姑和柳姑姑全都微微半蹲了下來,那架勢彷彿是倘若他輕舉妄動就格殺當場,再一想那淬毒匕首要是到了自己手裡,他更加洗不清行刺兩字,他不覺漸漸縮回了手,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用右手拇指的指甲狠狠刺了刺左手掌心。
「夫人,這肯定是有人栽贓,肯定是有人在我這匕首上動了手腳!我實話實說了吧,就是我今次到總兵府men前來跪地求情,也是有人來教我的。那不是別人,就是金陵書院的何明欽何院長,那些luan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是他來和我jiāo涉的。他看著是江南名士,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最擅長的就是男盜nv娼那一套……下定了決心的江十八一打開話匣子,那自然是滔滔不絕。何明欽怎麼到的他家裡來,怎麼的循循善you,怎麼的教他各種話語和應付方法,怎麼教他用匕首的各種角度……甚至連他怕痛,想用什麼豬血之類的矇混過去卻被對方好一頓責備,他都一五一十直說了,甚至沒工夫去注意一旁滿臉鄙夷的雲姑姑和柳姑姑。而陳瀾聽著聽著,待江十八說出自己一個外室找來的一把匕首,她不禁在心裡發出了一聲歎息。
這種只會尋花問柳金屋藏嬌的男人,又怎麼可能得到nv人的真心?只是不知道那個外室是明知淬毒匕首,卻仍舊jiāo給了自己曾經同床共枕的男人,還是僅僅不知情被人利用。
然而,不論是哪種情況,陳瀾都懶得再過問了,此時對雲姑姑和柳姑姑丟了個眼se,她就轉身徑直穿過men簾到了外屋,又出了大men。站在院子裡深深吸了一口氣,剛剛在屋子裡那種幾乎令人窒息的憋悶感總算是褪去了不少,但心中的嫌惡仍然久久不去。直到她進了婆婆江氏的院子,見江氏正坐在樹蔭底下的籐椅上,笑瞇瞇地看著駿兒跳繩,她的神se才緩轉了。
而站在跳繩的駿兒旁邊,笑yinyin數著數的丫頭正是芸兒。就只聽她聲音清亮地數著一二三,而xiǎo傢伙雖說是在樹蔭底下,卻仍是滿頭大汗,可手中的跳繩卻揮舞個不停。見此情形,陳瀾不知不覺就想起了自己的xiǎo時候,站著看了好一會兒,她才在江氏的喚聲之下走上前去。
「娘,雖說是早上,可這麼熱的天,你們也不在屋子裡納涼,xiǎo心熱壞了。」
「哪裡就這麼嬌貴。」江氏笑著坐直了身子,見駿兒的腳下漸漸不如開始那麼有力,她方才歎道,「這孩子畢先生養得好,聰明懂事,可就是活動還少了些。畢先生在還帶著他滿揚州城的逛,可現在南京這幅情形,我也不敢放他出去,索xing就讓他多活動活動。眼下還是早上,跳跳繩出身大汗也好,想當年,全哥可是在烈日底下練過蹲馬步的。」
說話間,駿兒終於是停了下來。他收起繩子jiāo給一旁的芸兒,隨即踉踉蹌蹌走上前來,強打jīng神向陳瀾行了禮,他才從一旁的莊媽媽手中接過茶盞痛喝了一氣茶水,又拿起軟巾在臉上擦了幾下。好容易歇了一口氣,他才xiǎo大人似的吁了一口氣「之前也看別人跳過,總以為容易得很,沒想到大熱天跳六百個竟然這麼累!江nǎinǎi,你之前說楊叔叔在烈日底下蹲馬步,什麼是馬步,怎麼蹲的,也教我好不好?」
「你楊叔叔蹲馬步可是辛苦得很,而且那也是因為將來預備著要上戰場廝殺。你既然讀過不少書,自然要走科舉正途,要是眼下花費時間連這個,你爺爺回來了,不得怪我多事?」
「爺爺才不管我學什麼呢,我和蒼叔學過劈柴禾,和六嫂學過包餛飩,還和xiǎonǎinǎi學過繡花呢!」駿兒見江氏和陳瀾的眼睛都越瞪越大,他不禁笑著露出了兩個可愛的xiǎo酒窩,隨即又吐了吐舌頭,「可我劈柴差點沒掄著自個,包餛飩也是有大有xiǎo,繡花更是老扎手指,其實除了彈琴,就沒什麼學得像樣的,可總想試一試。爺爺說,試了才知道好不好。」
雖說xiǎo傢伙說話還有些顛三倒四不甚利索,但這意思眾人全都聽明白了。陳瀾對畢先生這種放羊式的教育方法既驚訝又贊同,臉上不知不覺笑了,剛剛因為江十八那檔子事而為之大壞的心情更是漸漸緩轉。而江氏更是摟著他大笑了起來,又笑問他還會什麼,見xiǎo傢伙掰著手指頭數著從前學過的那些技藝,她更是使勁rou了rou他的腦袋。
「既然你爺爺連貴賤高低都不計較,想來更不在乎文武。只當強身健體也行,明兒個開始,我讓阿虎教你些基本的步法,等全哥回來了再教你幾套動作!那都是他爹當年當作寶貝的東西,你這年紀練起來正好!」
「謝謝江nǎinǎi!」駿兒聞言大喜,當即抓著江氏的手高興地直嚷嚷,一側頭看見陳瀾,他立刻又眨了眨眼睛道,「也謝謝嬸嬸!」
「謝我幹什麼,xiǎo鬼jīng靈,答應你的又不是我!」陳瀾愉悅地走上前,冷不防屈指在駿兒頭上輕輕一彈,伸手在他背上頭頸那麼輕輕一探,當即板著臉說道,「看你,這脖子上黏糊糊的,身上都濕透了,快別穿著濕衣裳說話,趕緊去洗一洗換一身乾淨的。」
見兩個丫頭笑著上來拉走了駿兒,江氏仍是盯著那xiǎoxiǎo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感慨道:「也不知道是全哥沒有弟弟妹妹,還是這孩子懂事早可人疼,和他在一塊總能讓人打心眼裡高興,每每都會忘記了那些糟心的事情……你這是見過老十八回來了?」最後一句話轉得突兀,一時間,莊媽媽領頭,幾個丫頭都悄無聲息地退開了去。而陳瀾則是扶著籐椅的靠背,稍稍彎下腰低聲說道:「是。娘,我知道您看不上他,可這會兒有些事情還是疏忽不得,所以人還得留在前頭。」
「留就留吧。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平心而論,當年的事情最可惡的是三老太爺,讓最愛權勢的他丟了權柄,這就足夠了,更何況別人?十五弟受到委屈,如今已經討回公道,剩下的是江家的事,他們想藉著討好我的風頭去趕盡殺絕,結果惡名還是我背,我可不做那種冤大頭。」江氏自嘲地一笑,隨即就苦澀地搖了搖頭,「都說人不能選擇出身,有時候我想想真是恨得很。因為這些親戚,當初我被bī的走投無路,如今全哥到了這兒,咱們還老是因為這個被算計,真……唉!」
見江氏心緒不佳,陳瀾想起自己的娘家陽寧侯府也是一樣不太平,而母舅那一邊雖說來往得不多,可那些親戚也同樣是潛在的麻煩,當下不由自主就輕聲歎氣道:「怪道人說,這世上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話一出口,她方才想起自己說漏了嘴,可見江氏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隨即露出了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她便遮掩似的輕咳道:「娘別怪我說話刻毒,我真是想著就頭疼。別人家都是太太平平,為什麼咱們就攤上這些可惡的親戚。」
「皇帝家都有三men窮親戚呢,更何況咱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父母雙亡的孤兒都大多數有叔伯娘舅,更不用說一當官的有無數人貼上來。哎,說是這麼說,我比你大一倍的歲數,想到這些事情還是窩火,更不用說你了!」江氏沒好氣地揮了揮手,彷彿是要把那些東西都趕開了去,隨即才淡淡地說,「事情處置完了告訴我一聲,我也想見見他,終究是一個父親。記得我嫁出去的時候,十五弟還xiǎo,他更是才一丁點兒大……我不像你還有那機會,沒法為自己的弟弟鋪墊好一切,讓他能順順當當成才。」
「娘……」
「我是說真的,我每次看到衍哥兒,就會想到當年的十五弟。要是他當年能再大幾歲,要是我能有你的能耐,也許他就不會是咱們之前見到的那副樣子,也許我們姐弟倆也不會那麼疏遠。所以瀾瀾,日後回京了,記得常常讓衍哥兒到家裡來走動,我也喜歡他那xing子,況且,千萬別薄了你們姐弟倆這麼多年來相依為命的情分。婆婆說這話時,那種惘然中卻又帶著期許的表情讓陳瀾心中沉甸甸的。儘管江氏接受了那個到京城投奔的嫡親弟弟,但骨rou至親的疏遠卻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的,有那樣的前事,這一番告誡當然是發自肺腑。於是,她一時忍不住,竟是雙手從江氏的雙肩攬住了那脖子,整個人都貼了上去。
「娘,您放心,等我們回去了,您就是不說xiǎo四也會天天上men來!他是從xiǎo養成的xing子,有些人理都不理,有些人卻自然而然的親。您喜歡他,他又何嘗不是喜歡您,否則咱們在京城的時候,他怎麼會成日上men來蹭飯?我和他很xiǎo就沒爹沒娘,祖母雖說後來待咱們親近了,可終究是隔了一輩,所以有您這樣的長輩,那是我和他以往想都不敢想的。」
「什麼不敢想,你運氣好攤著我這個好說好的婆婆,可我這個婆婆還不是運氣好攤著你這個jīng明能幹的媳婦?」婆媳倆雖說拉手依偎之類的親密常有,可這會兒陳瀾近似撒嬌似的舉動卻是少有,從前就一直盼望著有個nv兒的江氏只覺得心裡熨帖,當即也順勢拉住了陳瀾的手,「等回京之後,就立起規矩來,再有什麼七大姑八大姨,讓雲姑姑和柳姑姑擋一擋,別阿貓阿狗都自己應付,費心費神,吃力不討好!咱們只安心過咱們的xiǎo日子!」
午後蕭郎回來求見的時候,一進屋子就看到陳瀾攙扶著江氏從西屋裡頭出來。雖說平日裡看慣了這一對婆媳和睦的光景,可此時看在眼中,他卻總覺得有一種平日不曾發現的和諧來。他本能地在腦海中勾勒著自己母親的模樣,只是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日後那個攙扶著自己母親的nv子該是什麼模樣什麼xing情,到最後,他的面se表情中都流露出幾分微妙來。
「伯母,嫂子。」
「瞧你這風塵僕僕的,大熱天又到什麼地方去了?」江氏含笑示意蕭郎坐下,隨即就說道,「你不像荊王和羅世子,還有我家全哥,你這回下江南又沒有差事,不用和他們一樣整日老心勞力,不要學他們,他們一個個都是皇命在身,不得不殫jīng竭慮。你日後回了奴兒干城,有的是勞累的時候,趁著如今正好放鬆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