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皇帝因病免朝,但乾清宮東暖閣中此時此刻卻頗有生氣。周王林泰堪午後就來請安探望,要回去的時候偏遇著傾盆大雨,於是下雨天留客天,皇帝一向心疼這個長子,就把人留了下來,陪著用了點心,隨即又留著他說話。雖都是些孩子氣的話語,聽著甚至不如那幾個小兒子機靈伶俐,但皇帝的臉上卻始終掛著溫和的笑容。
憐愛地輕輕摩挲著周王的腦袋,見他很享受似的靠在自己懷裡,皇帝不禁莞爾。他其他的兒子們不是看他猶如老鼠見了貓,就是巧言令色討他歡心,就連一丁點大的孩子也不讓人省心,從母妃到下頭的乳母宮女,也不知道教了多少心機算計。只有這個從來都彷彿是一張白紙似的孩子,和他呆在一塊卻最是松乏有趣,就連他這幾日常犯的頭疼也減輕了。
「皇上。」侍立在門口的一個太監突然快步走了過來,深深低下了頭說,「海寧縣主和楊大人去了西苑宜春館見宜興郡主,夏公公也陪在旁邊。」
「陳瀾和楊進週一起?」皇帝不禁有些訝異,隨即就漫不經心地說,「這幾日因為朕的病整肅宮禁,原只是為了讓人把雞毛蒜皮的小事送到內閣那裡去,本就不是為了防著他們……他們倆都是最謹慎的人,雖則朕賜婚了,平日裡應當不會沒事情碰面。去個人到西安門問問之前他們求見的情形。再找個人去宜春館,讓九妹把陳瀾帶去長樂宮坐坐。」
皇帝金口玉言,那太監自是不敢有絲毫違逆,又重複了一遍就躡手躡腳退了下去。而周王則是等到人走了,這才拱著拱著坐直了身子,又仰著頭問道:「父皇要見人麼?要見人的話,寶寶就回去了,娘娘說不能吵著父皇見人辦事。」
「父皇不見人,父皇不是正在養病麼?」皇帝微笑地拍了拍周王的肩膀,「待會父皇送你回長樂宮。」
「啊」周王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深深的喜色,張口就嚷嚷道,「父皇好」
聽到這毫無矯飾的話語,皇帝越發心情好了起來。隨手屏退了週遭侍立的那幾個太監宮女,他就拉著周王到了書桌旁邊,示意他坐上自己那張雕花太師椅,又親自拿了紙筆過來,饒有興致地指點他寫字。認認真真寫了好一會兒,周王就有些坐不住了,揉著手腕子可憐巴巴地側頭看著皇帝,可卻沒出聲。見他這般光景,皇帝不禁輕輕敲了敲他的腦殼。
「你呀……比起你那些弟弟,你不用拜師讀書,可記性那麼好,寫字上頭也得用些心才行。不說別人,賢妃就寫得一手好字,那都是你母后教了之後,她幾十年苦練出來的……朕回頭給你找從前寫過的字帖,你回去好好練。」
看到周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皇帝想起皇后在世時對周王的憐愛,想起在王府時這頭一個孩子出世時,皇后那種高興得猶如小孩子的模樣,他不知不覺就陷入了怔忪,又無意識地握著周王的手,引著筆桿慢慢寫起了字。起初還只是一個個不成詞的字,但漸漸地,一闋詞卻一個個字地躍上了紙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昨夜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一闕流傳久遠的《江城子》,便由皇帝握著周王的手一字一句寫成,待到最後,他便扶著書桌,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
周王伏在案上癡癡地看著那墨跡淋漓的字紙,盯著突然暈染開的斷腸兩個字發起了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聽到身邊的一聲長歎。
「我平生最不信命,到頭來才知道,天意最會弄人。福娘,尚未到週年,我便時時難以自禁,更何況十年生死兩茫茫……朕還有泰堪他們陪著,你一個人可寂寞麼……是了,你至少還有慶成……」
乾清宮中如果說是冷清,那麼,端福宮便是死寂。自從那位雖病弱,卻為上上下下帶來了好些活氣的魯王殿下過世之後,在這兒服侍的所有宮女太監就無不是戰戰兢兢,生恐一言說錯一步走錯引來了殺身之禍。服侍魯王好些年的四個宮女全都「自願」生殉了,乳母和保母則是這兩日開始絕食求死,若不是羅貴妃顯然還勉強吃些東西,其餘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也會落入那隨行的行列。
坐在從前兒子的床上,羅貴妃突然狠狠捶著床板,隨即便伏倒在了床上痛哭失聲。入宮的時候,她才只有二八年華,雖說皇后命人照拂,可終究是孤立無援,幸好她有了一個兒子,一個可以給她解憂的兒子。她想給兒子爭得最好的東西,可也並不是一定就要儲君之位,可他還是死了,痛苦地在她面前死了
「培兒,那些害了你的人,我會讓他們一個個去陪你……」
「娘娘,娘娘」
儘管已經聽到了身邊的焦急喚聲,但羅貴妃仍是隔了許久,方才徐徐坐起身來,理也不理那散亂的鬢髮,只是用森冷的目光看著面前的太監。
「娘娘,外頭傳來了消息。」那太監躬了躬身,又湊近了一些,「那邊說,請娘娘放心,既是答應了娘娘的事,一定會做到,晉王殿下和淑妃絕對沒好報。」
「我不要聽這些」羅貴妃倏然抬起了頭,眼神中不帶絲毫感情,「你之前說的鐵證,究竟什麼時候拿出來?本宮的耐心有限得很,你不要意圖瞞騙矇混過去」
那太監聞言一愣,隨即趕緊陪笑道:「娘娘說笑了,小的哪敢。只是如今端福宮這邊眼線太多,外頭不敢貿貿然行事。等風聲小了些,晉王名聲掃地,到時候小的立馬把他們謀害魯王殿下的證據拿來,讓娘娘能夠一雪喪子之恨」
一場大雨過後,西安門城樓泛著晶瑩的微光。西邊的西安門大街亦是如此,青石地上連石板帶縫隙被仔仔細細洗刷了一個乾淨,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清新的氣息。從裡頭出來的楊進周把油布雨衣隨手一捲塞進了馬褡褳裡,又謝過了幾個幫忙刷馬的禁軍,上馬沿著大街徐徐出去,才到街口,他就發現那邊站著一個牽著馬的熟悉身影,愣了一愣就策馬靠了過去。
「羅世子?你在這兒……」楊進周跳下馬來打了個招呼,略一遲疑才直言問道,「你是在等我?」
羅旭掃了一眼楊進周,隨即露出了一個沒好氣的笑容:「算你還明白。自然是等你,橫豎我是對杜閣老告過假的,左右都是耽誤,索性今天就偷個懶算了。楊兄這會兒還要回右軍都督府麼?你不是掌印,神機營那邊還有坐營官在,你總不會抽不出空吧?」
今日一事後,楊進周對羅旭亦是添了幾許敬服,這會兒聽人家就差沒直接說你就是沒空我也不管,他不禁莞爾一笑,隨即點點頭道:「旁人也就罷了,羅兄既是尋我有事,我自然是有空的。不過,眼下已經不早了,這肚中空空說事也沒趣,不若找個地方一面填肚子,一面說事情如何?」
「好,楊兄果然爽快」羅旭臉色原有些古怪,這時候方才和緩了,又一直旁邊的一條小胡同說,「那不如就是這羊肉胡同中的一家羊肉館。我和東家熟識,那羊肉湯烤羊肉和烈酒都是一絕,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這才是男兒本色不是?」
「那敢情好」
兩個大男人對視一笑,又雙雙上馬沿胡同進去。待到了那家羊肉館,羅旭打了個招呼就把馬匹交給了應門的小夥計,又熟門熟路地把楊進周帶進了內院的一間幽靜屋子。待到夥計送上了一甕酒,又上了兩大碗羊肉湯,擺上了羊肉火鍋和諸色下酒菜,言說烤羊腿還得等等,他就擺了擺手把人打發了下去。
看到羅旭二話不說就撂開那兩個小酒杯,而是把一邊的大碗拿了過來,二話不說就倒了兩大碗酒,楊進周不禁有些訝異。他是在北邊呆慣了,那種冰天雪地裡,沒有烈酒完全熬不過去,所以他早習慣了把酒當成水的日子,可羅旭卻聽說是在京城養尊處優長大的,這酒甕泥封一開便是酒氣撲鼻,顯見是烈酒,他竟然還好這一口?
「先幹了這一碗,再說正事」
「好」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楊進周見羅旭雙手捧了酒碗過來,也就一抖袖子雙手接了,旋即和羅旭又舉過來的酒碗重重一碰,兩人對視一眼後,同時舉碗咕嘟咕嘟喝了起來,不一會又幾乎同時翻出了乾乾淨淨的碗底。
「痛快」
羅旭使勁用袖子一擦嘴,這才重重放下了酒碗,看著楊進周說:「我其實早就想這麼和楊兄你喝一回酒了,只恨機會不那麼好尋。畢竟我和你沒見過幾回,也談不上多深的交情。但有些事情,若是眼下不撕擄清楚,日後難免被人鑽了空子。所以,哪怕有人瞧見你我這兩個不該交往的卻偏碰在一塊喝酒,我也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