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暗得漸漸早了,千步廊內的一眾官署除了留著必要的官員值夜,大多數人都已經散去了,而寥寥幾個設在皇城乃至於宮城中的官署,也只留下了當班的,其餘陸陸續續從長安左右門和東安門出了來。此時此刻,身穿青色官袍的羅旭從長安左門出來,卻沒有理會那個牽著馬急匆匆上來的親隨,而是先揉了揉僵硬的胳膊,隨即才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少爺,是回府還是……」
「去脂粉胡同。」見那小廝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羅旭便沒好氣地說道,「朵雲軒新進了一批好紙,我這是去買些送給韓先生,不是買脂粉送給相好,這下你好對夫人交待了吧」
那小廝連忙陪笑道:「少爺您說笑了,小的哪敢這麼想」
此時尚未到夜禁,陽寧街旁邊的脂粉胡同還能看見三三兩兩的客人,多半是附近勳貴府邸的媳婦媽媽來採買胭脂水粉,亦或是寄居權門的清客們來淘澄那些文房四寶,因而倒是還有些熱鬧。羅旭熟門熟路地進了朵雲軒,才挑中了一刀好紙和一方端硯,讓小廝提著東西出門時,卻正好撞上了迎面進來的幾個人。一認出為首的,他頓時神色微微一變。
「羅……羅賢弟?今天可真是巧」晉王林泰墉堪堪把到了嘴邊的世子二字換成了賢弟,見羅旭拱手行了禮,卻彷彿有些躊躇該怎麼稱呼,原本心情極其糟糕的他突然計上心來,遂熱絡地說道,「我正好想尋你說話,可你成天忙得腳不沾地,我幾乎一直找不到空兒。今天正好遇見便是有緣,我知道這脂粉胡同裡有一家藏得極深的酒肆,一塊坐坐如何?這裡距離宜園和我那宅子也近,就算晚了些許也不打緊,如何?」
羅旭哪有興致陪著晉王虛耗,當即就要婉拒,可沒料想晉王竟是直接囑咐他身邊的小廝回去報信,隨即就一個眼色讓那幾個親隨上來,硬是簇擁著他往外走。待到出了店面,心頭惱火的他三兩下就甩脫了那幾個親隨,又冷冷地說:「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羅賢弟,我只是有幾句心裡話對你說。」晉王擺擺手讓幾個親隨往四下裡撤遠些,以防有認識自己的人經過,這才用推心置腹的口氣說道,「我知道,宮中如今流言極多,說我和母妃什麼話的都有,可你不是那等不明是非黑白的人。就佔用你一丁點時間……要是你覺得我誆騙你,陪我喝幾杯,這總成了吧?一醉解千愁,我也就剩下這點消遣了再說,難道你不想知道,當初某些事情是誰使得壞?」
此話一出,羅旭頓時想起了陽寧侯陳瑛前次派人送信給自己的那些挑撥,臉色立時更陰沉了。只這會兒天色晦暗,晉王完全沒瞧見,反而又自顧自地說:「我那些兄弟,就沒一個是省心的。當初要不是淮王在御前告了你一狀,你未必不能心想事成……」
自打賜婚之後,羅旭雖心頭苦痛,但在老師韓明益的勸說下,仍是狠狠心撂開了手,甚至因為陳瑛的挑撥離間而竭力不去打探某些情形。可此時此刻,他終於忍不住了,忖度良久,他便淡淡地說:「殿下不是說要喝酒麼?站在這路當中,哪是說話的地方」
此話一出,晉王頓時大喜。自以為說動了陳瑛的他連忙召回了那幾個親隨,又和羅旭一塊並肩往前走。這一回,他卻絕口不提剛剛的事,只是說些近來書鋪裡頭新出的文章典籍。他在文事上頭確實是深有造詣,這一路說過去,談吐風雅旁徵博引妙語連珠。就連心存提防如羅旭也不得不承認,儘管他中了進士,可要說博覽群書,還真是比不上人家。
晉王所說的酒肆確實隱藏在脂粉胡同深處,就連羅旭這個最喜歡在外頭閒逛的都從不知道。穿過張生記和雅詩蘭黛館中間的那條漆黑巷子,深處一座民居似的屋子竟然是一座小酒肆。只這兒明顯沒有什麼生意,只有門前掛著一面不顯眼的酒旗。直到跨過院門進去,他才聞到了那股剛剛被脂粉香水氣息完全蓋住了的濃烈酒香。
「竟然還有這樣的好地方」
「我家有個好酒的清客,是他先找到的地方,再加上我那兒距離這近,所以常來。今天我已經把地方包下了,更不怕有什麼冒冒失失闖進來的人打擾,來,咱們去後頭,那邊滿塘殘荷,再加上空中殘月,卻是別有幾分意境」
羅旭雖說是正兒八經的二甲傳臚,骨子裡卻不是什麼喜歡傷春悲秋吟詩作賦的書生。因而,和晉王在荷塘旁邊那個造得頗為精巧的水榭中對坐小酌了幾杯,眼見晉王詩興大發一連做了兩首,他就有些不耐煩地乾咳了兩聲,隨即煞風景地說:「剛剛殿下的話還沒說完吧?」
「看我這記性」晉王又滿飲了一杯,這才譏嘲地說,「那次你和楊進周從杜府護送了陳瀾回去,結果正好被淮王瞧見了,於是他就到父皇面前告了你們三個一狀。你是不是覺得這很莫名其妙?要說這緣由簡單得很,老五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傢伙,也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得知父皇對陳瀾頗為嘉許,所以一早就心存不軌,可後來得知他自己的婚事已經定下了,這氣急敗壞之下,就做出了這等沒頭沒腦的事情。」
羅旭原以為自己聽到這真相會雷霆大怒,可是,讓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的是,時隔多日,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滑稽,隨即才是嗤之以鼻的蔑視。
那一回出城在路上遇著淮王擋道時,他就覺得對方似有所圖,沒想到所圖的竟然是婚事。這傢伙難道以為威脅了陳瀾答應,就能把這樁婚事順順利利定下來……話說回來,晉王怎麼就知道是淮王壞了他的事,他那時候傾心於陳瀾就那麼顯眼麼?
見羅旭不說話,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變幻不定,晉王便慇勤地執壺為他滿斟了一杯,這才又歎道:「天涯何處無芳草,其實以羅賢弟你的出身才具,何愁沒有名門淑媛相配?而且,如今陳家的架勢你可瞧見了,分明是觸犯眾怒,隨時就可能遭了滅頂之災」
身在內閣,晉王都知道的事,羅旭又怎麼會不知道,當下便仍是自顧自地喝酒,並不言語。而晉王卻彷彿體諒羅旭的無精打采,等到多喝了幾杯,又唉聲歎氣地搖搖頭說:「要說陳家,論本事不過尋常,論人才也只是尋常,可就喜歡惹事生事好端端的請父皇立儲君……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嗎?哪家皇子的外家有這樣不安分這樣好蹦躂的?」
「還有我那王妃成日裡裝賢惠,可結果呢,我府裡那麼多人,一直到現在也只有一子一女,那個兒子還成日裡病懨懨的。她還特意打著我的名義從陽寧侯府要來了一個丫頭,可到最後人是硬生生給她迫死了,我也是許久才知道,分明是陽寧侯太夫人惡了那丫頭背主,於是就索性送到了我身邊來……須知我那王府不是他侯府處理人的垃圾桶」
「這還不算,她還打著我的名義支使了錢媽媽去做事,事情敗露了便……所以,羅賢弟我告訴你,陽寧侯府養不出賢惠女人來,那都是蛇鼠一窩早知道我就不該娶她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女人進門,書香門第之中盡有知書達理的賢良女子,不會給我惹那麼多麻煩,還能輔助我做事……我現在一想到當初,便恨得咬牙切齒」
帶著醉意的晉王突然重重往桌子上一拍,又發洩了一通對王妃的怨恨,甚至又說出了廢妃二字,結果卻沒等到旁邊的回應。醉眼朦朧的他抬眼一瞧,恰好看見了羅旭那滿是陰霾的臉,就突然咧嘴笑了笑。
「羅賢弟,宮中貴妃娘娘的喪子之痛誰都能體諒,可有些流言實在是沒意思。魯王是我最小的弟弟,貴妃娘娘捧在手心裡愛著護著,有心思的人固然會有,可有那本事的人絕對沒有。而且,他長大之後是什麼樣子還未必可知,母妃和我怎麼可能有那種心思?所以,如今人都沒了,與其咱們互相疑忌,結果兩敗俱傷讓人有機可趁,還不如攜起手來……」
「殿下,你喝醉了」羅旭忍無可忍,終於站起身來,隨即淡淡地說,「今日多謝殿下招待了,我明日還要上朝會,不便久留,告辭了」
撂下滿臉錯愕的晉王,羅旭便轉身揚長而去。待到重新站在了已經全數打烊下了門板的脂粉胡同中,他方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心裡更是對晉王生出了無窮鄙視。
道不同不相為謀
無論怎麼樣,那都是明媒正娶的髮妻,一有事情就全數推到王妃身上,那還算什麼男人?至於事涉陽寧侯府亦或是韓國公府,這都是別人的臆測,寫在彈章裡頭上奏不過是別有用心,所謂項莊舞劍志在沛公,如果不是為了晉王,別人何必那麼麻煩往那兩家身上潑髒水?
一路疾馳到家,羅旭才跳下馬,那留門等著的門房就急匆匆上來牽過了韁繩,隨即低聲說道:「少爺您怎麼才回來?夫人今天強打精神進了一趟宮,回來之後人就很不好,大夫剛剛才走。老爺又不在,上上下下擔心得不得了」
聞聽此言,羅旭頓時大吃一驚,二話不說丟下韁繩就急匆匆地往裡頭衝去,心中悔之不迭。然而,等到匆匆進了屋子,林夫人的第一句話卻讓他大吃一驚。
「你姑姑說,如今外頭那一波來得正好可以給她和魯王殿下報仇,也可以雪了你的恨。」
羅旭一時間只覺得又驚又怒:「這是什麼意思,莫非這後頭也有她的推波助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