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斜斜地灑入巷子裡,雖不像白天烈日高懸那般熾熱,但地上的暑氣尚未褪去,依舊是酷熱難當。起初挨著杜府門前胡同等候的人大多已經散去了,畢竟,豪門顯宦家出來的人大多盛氣,也不耐煩一直在大熱天裡被擋在門外,還得受人冷眼。也只有少數幾個仍想碰碰運氣的小官兒仍在胡同裡頭徘徊,只那大門口的對聯實在過分刺人,於是他們不約而同都避開了目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緊閉的杜府門口突然有了動靜。只見側門洞開,先是從裡頭出來了幾個隨從模樣的漢子,緊跟著就是兩個騎馬年輕人,再接著則是一輛馬車,後頭又是一應親隨。看到這架勢,那僅剩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頓時有人跟了上去。等跟著到了大街上,突然有人使勁一拍腦袋,又反身攔著了其他人。
「老兄,你這是幹什麼?」
「那兩個騎馬的,你們不認識?」說話的人見別人滿臉的莫名其妙,便嘿嘿冷笑了一聲,「還以為杜鐵嘴如何的不講情面,如何的不附權貴,結果還不是和別人一樣那裡頭一個是威國公世子,一個是剛剛在落馬河奪了大捷的天策衛指揮使楊進周,兩位新貴都上了他家裡,他倒是好好待了,別的一個不理,好好,這就是宰相氣度」
後頭別人怎麼說,陳瀾這一行自然沒一個在乎。不得不說,今次去杜學士府,陳家姊弟和羅旭楊進周各有各的打算,可到頭來卻經歷了一場誰都沒想到的變故。哪怕是最懵懵懂懂的陳衍,這會兒也老老實實坐在那兒,可那眼神呆呆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像是在想心事。
陳瀾輕輕把窗簾拉開一角,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已經很少有路人的大街。見到路人不少都注意著他們這一行人,她想了一想,就開口對一旁跟出來的紅螺吩咐了一聲。紅螺立時將車門打開一條縫,對前邊的楊進周和羅旭說道:「楊大人,羅世子,我家小姐說,這就快到皇牆北大街了,離著宜園和楊府都不遠,咱們帶的護衛親隨也夠了,二位就不用再送了」
宜園陳瀾去過,楊府陳瀾曾經打發田媽媽去送過信,因而知道兩家就在皇牆北大街的西東兩邊而已。只這話一出,羅旭就先笑道:「就是幾步路而已,於我來說不妨事。倒是楊兄住在南居賢坊門樓胡同,再過一條街就到了,不若楊兄先回家去,我順路送一程就好。」
楊進周看了看那只露出一條狹縫的車門,又看了看雖說尚未完全昏暗,卻已經少有人走過的大街,便搖了搖頭說:「眼下就快入夜,路上人也少了,最怕便是有宵小之流。再者,前次光天化日行刺東昌侯車駕的事還不遠,還是多加小心的好,等送過新開道街也不遲。」
儘管羅旭很想楊進周先回去,自己也好多個說話的機會,可人家一定要送,他自然也就沒什麼二話了。只紅螺聽了之後關好車門對陳瀾說了,她也就點了點頭,可往後頭靠了靠想要閉目養神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又想起了武賢妃提過的賜婚。
前世裡她是無瑕動心,這一世卻是不敢動心,在這個女人全然處於弱勢的時代裡,她就算動了心又能如何?外頭的兩人全都是一時俊傑,那些傾心和幫忙她不是不感動,不是不動心,可她卻始終保持著距離。就是信賴她如朱氏,若考慮她的婚姻大事,這兩人都是決計排除在外的,而她能影響朱氏關於婚事決定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更不用提皇帝了
就在這一行人過了北安門不多久,另一行人卻剛從北安門出來。為首的那個雖是一身素服,眉宇間卻帶著幾分戾色。在宮中守孝多日,不能食肉不能飲酒更不能近女色,他自然就有些忍不得了,今次出來還是尋了個好借口,因而此時見幾個在皇牆跟下等著的隨從牽馬上前行禮,他連話也懶得說,逕直彎腰就準備上轎。
「殿下。」一個親隨卻在這個時候湊近了來,低聲說道,「小的剛剛瞧見天策衛楊指揮和羅世子一塊從這邊過去,中間還護著一輛馬車,看那紋飾,當是陽寧侯府的車。」
淮王一下子停住了腳步,隨即挺直了腰。尋思了一陣子,他的臉色頓時更難看了,隨即惡狠狠地說:「看到了還在這兒杵著?給我追上去瞧瞧究竟怎麼回事,看明白了回來報我」
等到那親隨連聲答應後一陣風似的上馬跑了,淮王方才二話不說低頭上轎。及至這八抬大轎晃晃悠悠起了前行,轎子中的他方才一下子捏緊了扶手,隨即抬起手重重要拍,最後卻又放下了。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的眼神中閃爍著某種不寒而慄的神采,隨即就低低笑了起來,只那笑聲中卻並無幾分喜色,反而是陰惻惻的。
楊進周倒也是說到做到,一上新開道街,各條胡同中就比起頭東城那邊亮堂多了,他就預備告辭回去。畢竟,西城多勳臣貴戚,自比尋常京官有錢,掛幾盞氣死風燈總不在話下,西城兵馬司的巡行也比其他地方更嚴密些。而他到了車前辭別時,最初只是幾句尋常客套話,可臨到末了,他沉吟片刻,忍不住又加了兩句。
「暑日原就是天干物燥,這些天更是連著一個月沒下過一滴雨,通州那邊雖還不虞缺水,可還請三小姐多加留意天安莊上情形。而且,今夏炎熱,前日甚至聽說東城多人中暑,你們雖在府裡,可也小心些。」
楊進周突然提醒這些,車內的陳瀾頓時一愣,正要道謝時,她卻不防陳衍已經把腦袋伸出了車外:「楊大哥,多謝提醒了得空了到家裡坐坐,給我講講你先頭那陣子你打仗的事,之前那落馬河大捷的事滿京城都傳遍了,可光是茶館裡頭就有四五個不同的版本」
儘管陳瀾立刻就把陳衍拉了回去,但話都說出了口,她只好代陳衍道了歉,卻沒想到楊進周猶豫一陣子就答應了下來——儘管只說是等有空閒時。一旁的羅旭看得眼光閃爍,直到楊進周告辭離去,他才長長鬆了一口氣,可不防陳衍竟是溜出了馬車,要了一匹馬和他並肩騎著說話。於是,他只好打疊起精神應付這個小師弟。
「杜大人的性子在京師是有名的,早先只是耳聞,今天親眼目睹,方才覺得名不虛傳。相比那些只是惜貧恨富的人,杜大人那才是真正的正氣。」
「那是,羅師兄你這樣的口才,在杜大人面前還不是啞口無言?」
說說笑笑又行了一陣,眼看距離陽寧街已是不遠,羅旭卻漸漸收起了起頭嬉笑的樣子,有些心事重重。想起母親前些日子常常入宮,從羅貴妃那兒聽到要給自己尋名門淑媛的隻言片語,又想著母親不知道和父親提過沒有,他不知不覺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換上了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對陳衍說,有極其要緊的話要告訴他們姊弟兩個。
陳衍被他這般模樣一嚇,不敢造次,眼看路邊有一座供路人歇腳的下馬亭,就吩咐馬車先駛過去停了,隨即就吩咐隨從在四周看著,把車伕也遣了開來,這才到了馬車前。
陳瀾剛剛就覺得奇怪,直到車門打開,陳衍打起車簾對她言語了一番,她方才明白是怎麼回事。見陳衍後頭的羅旭一掃平日的收放自如,竟是異常鄭重,她也不無吃驚。
「羅世子?」
「三小姐,上次我讓小師弟捎帶的話,可帶到了?」羅旭見車中陳瀾一愣之後,臉色有些異樣,心中更是打定了主意,「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羅旭雖不得說是什麼無雙才俊,但這心思卻是一片赤誠。若是……」
儘管車伕和親隨都在遠處,儘管車中的紅螺是自己的心腹,儘管一旁的陳衍瞪大了眼睛,可顯然沒有任何的不滿,反而滿臉興奮高興,陳瀾心中亦是感動,但她不敢就這麼聽下去,突然咬了咬牙打斷了羅旭的話。
「羅世子,你的一片心意,我領了。只是,這世上人心善變,而時光更是無情,昔日前因鑄下,如今拜領後果的人,興許早就記不得那前因了。不過,羅世子之前對我們姊弟的援手,我這一世都不會忘記。」
「你只感激援手,卻不記得前情麼……」
陳瀾自是對羅旭有好感,但她無法自欺欺人,羅旭所作的一切最初必然是因為那人的影子,可如今佔了這軀殼的早已是另一個人,她不得不把有些事情說清楚。見羅旭苦笑一聲怔在了那兒,她也顧不得他究竟能否聽懂自己剛剛這番意思,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而且,羅世子當知道,陽寧侯府乃是京師赫赫有名的百年勳貴世家,而威國公府則不但是新晉功臣,更是顯赫外戚,有些事情關乎長遠,從來就不是我們小輩能做主的。況且,前次我入宮之時,賢妃娘娘已經言明,皇后崩逝之前曾有言在先,我將來的事情恐怕將出自聖裁。」
儘管羅旭心中頗為難過,可陳瀾後頭的那番話更是驚人,他事先竟是絲毫沒有通過母親從羅貴妃那裡得到過這賜婚的消息。他可以說服母親,也自信興許能夠說服父親,可前頭那座大山竟是皇帝,這便不是能夠輕易逾越的。他知道陳瀾有意提到陽寧侯府和威國公府,並不是讓他認清貴族和暴發戶的分別,而是說明兩家所代表的龐大勢力,可即便如此,這卻難以抵消他心頭的震驚。良久,他深深呼吸了幾回,那股窒澀終於排解了許多。
怪不得,她一直不敢回應自己的心意……
「話說透徹了,總算舒爽多了。我知道今天實在是唐突,但有些話憋在心裡太久,實在不得不說,還請三小姐見諒。」羅旭一邊說一邊又朝陳衍歉意地一笑,隨即拱了拱手說,「時候不早,那便繼續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