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朝翰林院設立之初,不過是選些詩詞歌賦出眾的臣子充當文學侍從,尤其是太祖在位期間,翰林院幾乎連根本連草詔預機務的資格都沒有。可隨著太祖的崩逝,第二任太宗皇帝的登基,國朝制度日益完善,尤其是當時的太后之弟鄭國公一力主張,於是科舉復行,文淵閣設立,館選亦是漸漸成了制度,翰林院掌院學士就不單單是清貴的虛銜,而是成了一舉入閣拜相的捷徑。
相比翰林院的那些前任們,如今的掌院學士杜微方是個出了名的執拗脾氣,人送外號杜鐵嘴。這鐵嘴倒不是指他如同算命的一般能鐵口直斷,而是說他那張嘴太過刻薄。他做官方正也就算了,偏生那些請托上門的全都根本招架不住他的三言兩語,往往連東西都不敢留下就狼狽而走,逢年過節也是大門緊閉不見賓客。所以,他執掌翰林院七年,每逢他任讀卷官評卷官的時候,考生都難免求神拜佛希望不要輪到自己。於是,杜學士府可說是整座京師三品以上官員府邸中最冷清的地方。
然而,彷彿是羅旭一語成讖,門可羅雀的杜學士府這一天卻舊貌換新顏。狹窄的胡同中靠牆停滿了一溜車馬,其中有簇新的四人抬官轎,只有五品官以上才能坐的青幔雲頭車,銀轡頭鮮亮馬鞍的高頭大馬,身穿整齊衣裳的家奴……總而言之,哪怕是在杜府呆了幾代的老門房,雖知道是賀自家老爺入閣多過賀壽,看到這架勢也覺得心裡直嘀咕。
學士府的當家主母衛夫人出身京都世家,可本家並不是那些公侯伯之類的功臣,多年下來早就有武轉文,她又是繼室,隨著杜微方之後教養繼子繼女,自己又生養了一個女兒,一向是低調再低調,萬沒料到自己這三十生辰的這一日竟會迎來這天大的喜事。如今儘管大門早已經關上了,可面對著從門縫裡塞進來的一沓沓的禮單子,一個個來拜壽的官員夫人們,她只覺得腦仁疼。
懊惱歸懊惱,但官面往來不外乎人情,她自然不能像丈夫那樣鐵嘴,更不能把人拒之於門外,只能一面派下人到翰林院去給丈夫報信,一面在正房團團轉,心想如今這陞官究竟是福是禍。這還不算,這邊廂就已經夠亂了,那邊廂丫頭又來報說,竟是又有幾位新科進士堵住了後門,說是要前來拜師母
衛夫人簡直都要焦頭爛額了——這一科的正經主考官是已經下台的張閣老,杜微方只是讀卷官,她算是哪門子的師母?這羅旭也就罷了,終究是起頭就已經來了的,楊進周是丈夫在宣府教書時就收下的,自己的兩個兒子還和人熟識,可其他這些人這會兒來添什麼亂
她正不知道該見還是不見,那邊廂羅旭就歉意地開口說道:「師母,今次實在是我冒失。只因前幾日曲公公到家裡來,把當日御批的殿試卷子和老師批的會試卷子一塊拿出來給我瞧,我那時候才知道殿試傳臚實是僥倖和皇上愛護,會試的名次已經是老師秉公,所以就想今日趁著師母壽辰來拜會拜會,也好等到老師回來請教一番,誰知道正好遇上了這等情形。」
衛夫人心裡雖然也知道留著這兩位,再加上房中還有陽寧侯府的姐弟倆,自己一味堵住了門,終究是也並無好處。然而羅旭說得誠懇,又是說明消息來自宮中,她那股郁氣也就消了大半。而楊進周也跟著賠了禮,他忖度比羅旭更不好露面,更是誠懇地開口說:「師母,依我看,還得派人去順天府和東城兵馬司打個招呼,使人到這邊來淨一淨,以免更多的人湧入,到時候更難以應付。」
「這……」衛夫人平素習慣了家裡的冷清,更鮮少和順天府五城兵馬司打過交道,此時一聽這話,頓時有些遲疑,「是不是太興師動眾了些?等老爺回來,這些人知道老爺的脾氣,總不敢再一個個堵在門口了。」
楊進周想像著杜微方回來之後看到這亂糟糟一幕的情形,頓時苦笑道:「師母,此一時彼一時,先生從前是翰林院掌院學士,有些崖岸無妨,但如今一入閣就大發雷霆把人往外頭趕總有些說不過去。而且,杜家的人手實在是不夠,誰知道先生什麼時候回來?眼下就只怕如宋閣老家人或是其他權貴家裡的人也來賀壽,到那時候就更捉襟見肘了。」
羅旭正滿心尷尬自己為了不被杜微方趕出門去,特意選了給師母拜壽這麼個借口,誰知道竟是正好撞在這種要命的時候。此時,聽見楊進周說起東城兵馬司和順天府,他心中一動,趕緊也幫腔道:「師母,楊兄說得不錯,那些權貴之家興許不懼東城兵馬司和順天府,但那些低品小官未必就願意讓這回送禮落在別人眼裡,如此至少可少些人。」
想了又想,衛夫人終究還是按照他們的建議,派次子杜竺領著小廝從側門出去東城兵馬司打招呼,讓那邊派人幫忙維持。可人前腳剛走沒多久,外間一個僕婦在門邊上稟報了一聲就匆匆進來,彎了彎腰就滿臉苦色地說:「夫人,晉王府長史派人送禮來了」
衛夫人一下子愣在了那兒,忍不住伸手想去揉太陽穴,可那手指才按了兩下,接踵而來的稟報聲一下子讓她的手僵在了那兒。
「淮王府長史派人送銀絲壽麵二十斤,壽桃三十顆,香木數珠四串,表裡二十端」
「宋閣老府上的大*奶親自來賀壽了」
情知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衛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時間頭痛欲裂。
隔仗後頭的陳瀾自然知道這一刻的杜府一下子成了漩渦的中心。別說外間那些層出不窮的拜壽人,就是這屋子裡的女人孩子們,誰不是坐立不安?見杜箏一次次叫了丫頭進來低聲詢問外間情形,小小的臉上眉頭皺成一團,偏又不知道該怎麼是好,她不知不覺想到了自己之前在那許多危機面前絞盡腦汁的情形。再加上覺得今次自己和陳衍既然來了,總不能看著杜家人就這麼麻煩,略一沉吟就吩咐一個丫頭把杜箏請了過來。
杜箏聽了丫頭的話,強笑著來到陳瀾面前叫了聲陳姐姐。她雖這般光景,可其餘夫人小姐們有的枯坐著盤算,有的在竊竊私語,沒留意這一頭。陳瀾便悄悄對杜箏問道:「箏妹妹,平時令尊在家的時候,三節兩壽時都沒人這般送禮麼?」
「爹爹的規矩大,又不常做學官,親戚上門都是隨便帶些壽麵壽糕就算完了,至於翰林院的那些大人們,多半是送些字畫,其他人因為爹爹站在大門口直接罵走攆走過兩次人,根本沒人敢來。爹爹還有一次春節在門口上直接掛了一幅對聯,反正是拒收禮的,那時候我還小,具體寫的什麼我不太記得了。」杜箏悶悶地說,隨即又攤了攤手說,「這樣下去,爹回來又要大發脾氣了,等他回來,興許會直接把人家罵走,把人家送的東西扔出去……」
陳瀾聽說過杜微方的方正,可著實沒想到這一位竟還曾經往大門口貼這樣的對聯。然而,正是聽到這一條,她突然便計上心來,連忙附在杜箏耳邊低聲問道:「要是再這麼下去,只怕是你爹回來已經晚了。你爹的字跡,你模仿得了麼?」
杜箏一下子睜大了眼睛,聰明剔透的她哪裡不明白陳瀾的意思,忙連連點頭,又低聲補充說兩個兄長都是臨的顏真卿,只有自己從小就是臨的父親的字體,但筆力不夠,別人鐵定能看得出來,隨即才眼巴巴地問道:「陳姐姐,莫非你是要我學爹爹那般掛一副對聯出去?」
陳瀾微微一笑,隨即悄悄說道:「不止如此,你再去對你母親說,讓她把壽糕裝上回禮盒子,如果不夠就派人去燈市胡同的四寶齋買一些盒子,吩咐他們華麗一些。那是我家的產業,你只要報上陽寧侯府,那邊自然會先挑上好的。待會把這些拿出去送給那些前來送禮的人,直說是杜家家訓在,夫人不敢造次,只壽辰之日既是大家登門,便一塊沾沾喜氣。至於對聯,你就親自寫上這麼兩句……可記住了?」
一旁的陳衍本就豎起耳朵,因而這低低的聲音他聽得清清楚楚,瞠目結舌的同時又有些擔憂,忙湊了過來:「姐,這麼直白的東西掛出去,會不會讓杜大人太難做了?」
「陳哥哥,你放心,一點也不難做」杜箏學著男子的模樣向陳瀾抱拳做了個揖,隨即就笑嘻嘻地說,「爹爹要是在,只會做得更出格,這樣正好,我這就去對娘說」
隔仗前頭的衛夫人耳聽得送禮來的權貴府邸越來越多,頗有些招架不住的時候,一個丫頭就跑來說是大小姐有請。她雖是眉頭大皺,但還是穿過門簾到了後頭,結果杜箏湊上來低低對她這麼一說,她頓時愣住了。雖覺得如此做有些不留情面,但別說外頭是晉王府長史和淮王府長史,要是她那丈夫回來了,只怕兩位皇子親王親自來也會拒之於門外。想到杜微方到家大發雷霆的後果,她也就不再猶疑了。
「好,你快去後頭寫,家裡的禮盒子還夠使,先拿出來用了再說」
杜府門外的胡同已經差不多水洩不通。就在眾人因為晉王府和淮王府先後派人來,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著杜府什麼時候會開門的時候,那兩扇大門終於打開了,可內中出來兩個搬著梯子的家丁之後就立時又緊閉了起來。
兩個家丁在門廊兩邊上上下下忙碌了一陣子,眾人就只見原本的杜府門聯換了一對新的,可看清楚上頭寫的字就一時面面相覷。
求陞遷請謀他路,欲送禮莫入此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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