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之後按例便是館選,自從有了內閣之後,對於進士們來說,這無疑是一條清貴少風險的仕途之路。然而,羅旭知道自己這個二甲傳臚都極有可能是御筆欽點,卷子落在翰林院裡頭決計找不到好處,所以原就打算稱病缺考,結果這稱病的條子還沒送上去,皇帝就免了他館選。因而,在這內憂外患的時候,他卻空閒了下來。
人道是羅世子故態復萌,又開始和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就連宜園的下人們也不免心有嘀咕。至於林夫人則更不用提了,自打三月十八遊園會之後,羅旭就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半個月都是不分白天晚上的在外頭廝混,就算她再信賴這唯一的兒子,心裡也不免著了惱。因而,這天快晌午時,得知羅旭總算是回了家,她也索性不吩咐去叫人進來,自己帶著兩個媽媽匆匆出去,直接把羅旭堵在了暢心居門口。
「娘?」
睡眼惺忪的羅旭抬頭一看,見是母親板著面孔站在院子門口,連忙賠上了笑臉,又上前慇勤地攙扶了林夫人的胳膊,一路陪著走進了正房。在西邊炕上坐下之後,他原本還想隨便找兩件趣事搪塞了過去,結果林夫人把底下人全都遣開,張嘴就直截了當地問道:「這幾天你不是早出晚歸,就是索性整晚上不回來,家裡甚至還有人看到你進了勾闌胡同,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爹不在,裡裡外外那麼多事,你不在家,萬一有變,我怎麼顧得上?」
見林夫人先是疾言厲色,但話語漸漸地就緩和了下來,末了甚至多出了幾分憂慮,羅旭不禁有些遲疑。猶豫了好一會兒,他又站起身到門邊上掀起門簾看了看,見藍媽媽正坐在腳踏上對丫頭們吩咐事情,並沒有人管著屋子裡的閒事,他才轉身回去,緊挨著林夫人坐下了。
「娘,有些事情我不太好說。」他一邊說一邊斟酌著語句,竭力讓自己的話不那麼突兀,「要說外患,韃子那邊說是南下,但並沒有立刻推進,看樣子內中還有分歧。至於內憂,和吳王一塊作亂的人幾乎都拿下了,如今宮中尚在清理,和咱們家並沒有關係,您不用操心。倒是父親……父親並不在京營,如今坐鎮那裡的應該是韓國公。」
「你說什麼?」儘管林夫人對丈夫的好色如命極其痛恨,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總不能把人完全當成陌路。隱隱約約的那一重預感讓她心裡沉甸甸的,看著羅旭就一字一句地問道,「你這話當真?這麼說,他是……他是……」
「娘,你就別問了。」事關重大,羅旭哪敢告訴母親實情,須知母親身在將門多年,對於地理情形也並不是一竅不通,要是自己透露開平兩個字,定然會明白其中的凶險,因而忙岔過了話題去,「至於我,前時那太監傳旨讓我免考館選的時候,還捎帶了皇上的一句話,讓我暗訪海運倉、新太倉、舊太倉、廣平庫、太平倉還有幾個草場的情形,我一個人哪有辦法,少不得要請人幫忙,我是著實忙不過來,真不是有心在外頭鬼混。」
這麼一說,林夫人自是放下心來。只看著羅旭那密佈血絲的眼睛,她不禁有些心疼,忍不住開口說道:「你也不用這麼拚命,你又不是你爹,這威國公的爵位世襲罔替,怎麼也是你的,何必非得和那些措大一般一心靠自己?你的事情藍媽媽已經對我說了,我雖說和你那位姑姑處不來,可只要不是她肚子裡出來的那個女兒,陳家其他人盡可使得,更何況那位姑娘瞧著賢惠機敏。你若是真喜歡,我便先替你上門去問一問,等你爹回來就正式提親」
在這種要命的關口突然被母親揭出心底隱秘,羅旭那份震動就甭提了。好半晌,他露出了尷尬的笑容,期期艾艾地說:「藍媽媽也真是,八字沒一撇的勾當,非那麼快告訴你幹嘛……娘,我不是不對你說,父親那一關不好過,我總想做出些名堂來,萬一他不答應我也好有個預備,畢竟……」
就當羅旭沉吟著想說哪怕不提父親和陽寧侯陳瑛的婚姻之約,陽寧侯和威國公兩家若是聯姻,首先就得過了皇帝這一關時,外頭突然傳來了藍媽**一聲驚呼。他一瞬間跳了起來,三步並兩步上前掀開了門簾,就只見藍媽媽已經從大門邊上跑了過來。
「夫人,大少爺,宮中來了消息……皇后,皇后崩了」
一時間,羅旭頓時呆在了那兒,心裡一瞬間閃過諸多念頭。中宮虛位,為了自己的兒子謀劃,諸妃之間表面上的平靜只怕要打破了,自己那位嫡親姑姑和魯王不知道會怎麼做;傳說帝后伉儷情深,皇帝如今痛失結髮,日後興許在處置內外事務上有些變化……最重要的是,陳瀾入宮已經有大半個月了,據說常常去坤寧宮陪伴皇后,皇后這一去,還不知道對她會有怎樣的影響。
而對於林夫人來說,悶在坤寧宮很少見人的皇后畢竟是極其陌生遙遠的人,她在搖頭歎息了一陣之後,想到的卻只有一件事——這國喪一起,官宦人家的嫁娶,又得停上一陣子了。
皇后崩逝的消息傳開之後,坤寧宮上上下下都易了素服。
然而,皇帝一直都枯坐在床前,既不肯起身,又不肯用飲食,別說幾個聞訊而來的大太監心急,坤寧宮的女官們心急,被擋在外頭的嬪妃皇子皇女們心急,就連就在西暖閣外間的宜興郡主武賢妃,以及仍舊在這兒的陳瀾,也都是憂心忡忡。
看到周王垂頭喪氣地出來,武賢妃知道這一回就是指望皇帝對這個長子的喜愛恐怕也不行了,只能看著宜興郡主。宜興郡主沉吟了一陣,又側頭瞥了一眼陳瀾,這才開口說:「賢妃,你先帶著周王出去吧,不妨把皇上的情形對她們說道說道,免得以為你和周王又佔了什麼便宜。阿瀾,你隨我進去,我再設法勸勸皇上。」
儘管此時此刻心亂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能做些什麼,陳瀾還是默默點了點頭隨著宜興郡主進了西暖閣。見皇帝仍是一如自己最初進來時那般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宜興郡主就撇下陳瀾走上前去,隨即便直直地跪了下來。
「皇上,諸妃都在外面,皇子皇女們也都在外面,得到了消息的文武百官也都在千步廊那邊看著,臣妹知道您如今心亂,可更重要的是,如今一片內憂外患,您不能撂下這些呆坐在這兒粒米不進滴水不入,您已經不是年輕那會兒了」
見皇帝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瞼,隨即就露出了譏誚的笑容,宜興郡主不禁一時心頭激憤,竟是脫口而出道:「皇上只坐在這兒,事情也已經挽回不了您聽聽,外頭已經哭聲一片,可這些哭聲裡頭有多少是真衝著皇后,有多少是哭自己,還有多少是哭中帶笑,算計著入主坤寧宮您是一國之君,不說別的,皇后的身後之事,難道您能丟下不管?」
這一番話著實是犀利入骨,陳瀾捫心自問,自忖絕不敢這麼說。然而,這一番猛藥終究比那只是勸皇帝保重身體的話語有效多了。一直乾坐著的皇帝終於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隨即狠狠瞪著宜興郡主,眼神極其凜冽。可是,當看到隨宜興郡主一同跪下,此時默不作聲的陳瀾時,他不禁想起了皇后在最後彌留之際輕輕唱的那首歌,臉色終於漸漸鬆動了下來。
「九妹,你還是那樣大膽」
皇帝終於站起身來,低頭面帶悵惘地朝床上看了最後一眼,隨即一字一句地說:「你說得不錯,如今重要的是皇后的身後之事,重要的是她拼了性命為朕做了那麼多,朕不能負了她從今往後,朕就立下制度,這坤寧宮再不為中宮,只用作祭祀所用,今後不管是誰當了皇后,全都在東西六宮選一宮居住她不在了,這坤寧宮朕長長久久為她留著」
無論是剛剛出言勸諫的宜興郡主,還是長跪於地的陳瀾,都沒有想到皇帝說出的是這麼一番話。相比面露欣慰的宜興郡主,陳瀾卻不知不覺地淚盈於眶。當皇帝從身邊走過去出了門之後,又見宜興郡主匆匆站起身直追了出去,她方才端端正正地對著鳳榻磕了三個頭。
哪怕是在最後的時候,皇后還是對她心存關切,否則便不會為她辭了所謂公主郡主的封號。宜興郡主能夠有今天,除了是皇室宗親之外,便是自幼在宮中和皇帝一塊長大,情分深厚,可她沒有多大倚靠。有了那個封號,興許她便會變成皇帝手中的刀子,別人眼中的靶子。
皇后,多謝你的周全調護
西暖閣外間,已經站住了皇帝回頭看見宜興郡主跟了出來,卻久久沒有等到陳瀾,不禁眉頭一挑。等宜興郡主上前之後,他便擺手阻止了她的解釋,淡淡地說道:「皇后留下了兩個人和一些東西給她,她既然還能想著給皇后最後磕幾個頭,也不枉皇后疼她一場。等到百日之後,朕會給她一個配得上的俊傑」
百日?宜興郡主看著臉上陰霾尚未散盡,卻已經流露出帝王信心的皇帝,只得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入了帝王法眼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只希望這孩子能如她一般幸運。話說回來,皇后之前說得對,帝王家那給了便後患無窮的名分,她卻沒什麼給不起的,認個乾女兒在公卿之中可是尋常得很,想來惠心會高興得跳起來
PS:眨眼之間才幾天就從粉紅三百直跳五百了,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