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歡喜喜的一場生辰,倏忽之間竟是冷冷清清收場。
請來的戲班子賞錢一個不少,再加上三十出的《邯鄲記》統共只演了十出,他們自然是沒有一丁點不樂意。班主對管家劉青千恩萬謝,隨即笑呵呵地帶著人走東角門出去了。
他們這些外人們不用考慮那些達官貴人的事情,可府中的上下人等就不能這麼想了。原是老太太吩咐這一天下午請戲班子唱戲,晚上在後堂慶禧居置酒慶生,一家上下好好熱鬧熱鬧,可如今內中一下子就沒消息了。負責大廚房的管事媳婦心急火燎,幾次往裡頭打探消息,可最終得到的訊息卻是晚上把做好的酒菜往各院裡送一份,其餘的就不用忙活了。一時間,那些曾經急急忙忙往紫寧居中送壽禮的人不免捶胸頓足,可這會兒已經是悔之晚矣。
雖說鄭媽媽擔心朱氏的身體,但劉太醫臨走前說至少暫時是無礙的,事情又是十萬火急,她也就匆忙趕去了韓國公府。她這一走,蓼香院中自然更顯冷清。徐夫人雖來探望過,但朱氏三言兩語就將其打發了回去,只留下陳瀾在旁邊給她念《柳河東集》中的永州八記。
陳瀾才念了一小半,就發現朱氏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下來,她耐著性子將這八篇散文一一念完,見朱氏閉著眼睛呼吸均勻,赫然已經睡著了,這才悄悄站起身來。衝著留在屋子裡的玉芍打了個手勢,讓其好好伺候,她就躡手躡腳出了東次間,恰好迎著綠萼從外頭進來。
「三小姐。」綠萼上前行過禮後,使了個眼色把明間裡頭的兩個小丫頭屏退了,這才壓低了聲音說,「剛剛翠柳居吳媽媽來報說,左軍都督府來了人,三老爺說今天還是不能留宿在家,所以急急忙忙走了,讓人向老太太賠個不是。」
撂下那樣的消息,隨即轉眼間就走了?
儘管這會兒本應該鬆一口氣,但陳瀾卻怎麼都生不出如釋重負的感覺來。比起一味咄咄逼人的陳瑛,如今這位三叔的退避反而讓她更覺得不安。她此前忙著各種事情,晚飯不過是撥拉了一兩口,甚至連陳衍跟著陳清陳漢一道過來問安時,她也來不及交待他什麼,這會兒忙碌過後,那股飢腸轆轆的感覺就上來了。
好在旁邊的綠萼最善於察言觀色,見陳瀾微微蹙眉,再加上自己根本沒吃過晚飯,也是餓得有些腿軟,便試探著問道:「三小姐,起初太忙,晚飯大約您也用的少,小廚房中備了蒸餃,還有小米粥,我讓人去送些上來?」
本來就餓了,陳瀾自然不會矯情到把這好意往外推,當即笑著應了。等兩個小丫頭一個端著六角捧盒,一個從食盒中拿出小碗的粥在高几上擺好,她就索性留綠萼一塊陪著用。等小廚房也送了綠萼的分例菜上來,兩人對坐了,一面吃一面低聲交談了兩句,說的卻都是劉太醫的事。陳瀾原本對劉太醫的來歷背景並不太瞭然,只是之前聽朱氏提過兩句,這會兒綠萼詳詳細細解說,她才知道劉太醫祖上受過朱家的恩惠,就是進太醫院也是因為朱家老侯爺的舉薦,最是可靠不過,因而再想到當日出宮時攔轎的淮王,她自然明白個中玄虛。
這是淮王的警告……抑或是威逼?
和綠萼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不知不覺的,陳瀾覺得眼皮都有些耷拉下來了,半夢半醒間突然一個激靈睜開眼睛,本能地問道:「眼下什麼時辰了?」
「大概快戌正了。」綠萼剛剛還躡手躡腳進去瞧過朱氏的情形,也出門去問過外頭如何,這會兒免不了有些憂心忡忡,「三小姐,這都快要一更…夜禁了,鄭媽媽走了至少有一個半時辰,咱們家距離韓國公府才幾條街,怎麼會這麼久還沒回來,會不會出了事?」
「這時候擔心也沒用。」陳瀾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臉上也露出了幾許倦色,「讓門上留心著動靜,若是等到了一更…還沒消息,就派個人去韓國公府打聽打聽。」
話是這麼說,她心裡也少不得往壞處想。論理,不管韓國公有沒有空,總該有個消息回來,鄭媽媽也是穩妥人,不會就那麼乾等著,難道真是路上出了事?還有,錦衣衛奉命去廣寧伯府質詢,這會兒那邊可有什麼消息?須知現任廣寧伯可是徐夫人的父親,據說身體很不好,如今一切都是世子當家,要是有個不妥當,廣寧伯極可能直接一撒手就去了……這麼一想,那邊和自己這邊府裡的情形怎麼就如此相像?
「綠萼姐姐,綠萼姐姐!」
陳瀾正思量間,一個丫頭匆匆忙忙撞開了簾子進來。她瞥了一眼覺得有些面熟,卻叫不上名字,綠萼卻是一下子從小杌子上蹦了起來,疾步上前把人拉過來,又壓低了聲音問道:「老太太正在裡頭歇著呢,別驚動了!你不是跟著鄭媽媽出門了嗎,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鄭媽媽人呢?」
那丫頭年紀並不算太大,只辦事卻牢靠穩重,這才被鄭媽媽挑中隨著出門,此時被綠萼一問,她的臉色就變了變,隨即從懷中取出了一封貼身藏著的信,看了看綠萼和陳瀾,這才低聲說:「鄭媽媽隨著韓國公、韓國公夫人和宜興郡主上晉王府去了。這信是韓國公寫的,鄭媽媽臨走時吩咐我說,這信能不給盡量不要給老太太看,先讓三小姐瞧瞧。」
鄭媽媽作為老太太的頭號心腹,竟說這信不要給老太太看!
綠萼遲疑片刻,卻是不敢伸手去接,遂扭頭看了看陳瀾,而陳瀾也是一樣面色陰沉。沉吟片刻,她才把信接了下來,卻不忙著拆封套,而是又問道:「鄭媽媽去見韓國公的時候,你一直在外頭等著,沒有進去?」
「是,鄭媽媽只吩咐我在車上等。這信是後來鄭媽媽隨裡頭車駕出來,下車交給我的,還囑咐我一定得安安全全送回來,因為這個,韓國公府還另派了十二個護衛隨行。」
陳瀾和綠萼交換了一個眼色,綠萼便和顏悅色地把她叫到一邊又問了幾句,隨即親自帶著人出了屋子。陳瀾捏著那薄薄的信封,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往東次間走去,輕輕把門簾掀開一條縫,見炕上的朱氏蓋著一條錦被,睡得正香,這才輕輕放下了門簾,到隔仗後頭的櫃子抽屜裡找出裁紙刀來。裁開信封,她把手伸進去一探,就覺察到裡頭只有一張信紙。
她緩緩把那一張紙抽出來,展開一看,便只見那是一張小箋紙,上頭密密麻麻寫著百十個字,雖說不上力透紙背,卻是圓潤秀挺。只這會兒她著實沒工夫去欣賞韓國公的書法功底,定了定神就從頭往下看,可只看到了一半就跌坐了下來。待到通篇看完,她已經是背上冷汗淋漓,使勁搖了搖頭方才漸漸恢復了鎮定。
晉王妃召了平夫人去質問其假孕,又暗示其若是從實交代,則可以設法圓過此事,誰知那平夫人非但不領情,反而反唇相譏,一時鬧開了來,等到晉王回府都尚未止歇。那位皇子親王親王也不知道是在外頭遭了什麼煩心事,哪耐煩聽妻妾分辯,直接拿帖子去太醫院請了院使和院判來,結果請脈之後的結果讓他為之大怒——晉王妃和平夫人兩人全都沒有懷孕!
寥寥數筆,儘管寫信者也並非親見,但她這個看信的人卻依稀能看到那會兒針鋒相對之後卻又相對而驚的一幕。末了韓國公只是筆調淡然地說讓岳母大人不必擔憂,可她怎麼想都覺得這事情棘手。晉王府這一嫡一庶先後懷孕驚動了宮中,一時間賞賜無數,如今陡然戳穿,太醫院院使和院判有多大的膽子敢把這事情瞞著帝后?還有,晉王妃雖說骨子裡就是只想著自己的人,但畢竟當了多年王妃,並不愚蠢,怎會連懷孕這種事也敢造假,莫非是被人算計?
怪不得鄭媽媽讓那丫頭先把這封信拿給她瞧瞧,今日白天的歡喜早就被陳瑛攪得一團糟,如今陡然之間又出了這樣的事,若是真讓老太太知道了,只怕一頭氣死都有可能!可即便是如此,她又能瞞得了多久?不論是晉王妃自己愚蠢還是被人算計,這事情一准都是要鬧大的,到了那時候,方才是真正要命的關頭!
儘管如今的天氣尚未到完全轉暖的時候,但再次站起身的她甚至感覺到自己捏著信箋的那隻手濕漉漉的,心裡轉動著一個又一個的念頭。可她想得腦袋隱隱作痛,一時間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倒是腳下步子又急又快,幾次三番拿起那信箋來反反覆覆地看。
偕了那丫頭出去的綠萼久久沒有回來,裡間的朱氏也一直睡得沉沉的,而陳瀾的額頭上卻漸漸隱現細密的汗珠。良久,她驟然停住了步子,目光看向了大門口那厚厚的簾子。
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晉王妃和平夫人只怕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地位,可原本是儲君最大熱門的晉王也會立刻名聲掃地。如果說先頭長街刺殺那場鬧劇不是陳瑛在後頭推波助瀾,便是另有謀算,那麼如今這勾當……太過陰損,況且事涉天家,一個不好便要觸怒天子,只怕不是她那位三叔敢染指的,這事情背後還另有文章。
就在這時候,內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咳嗽聲,隨即就是朱氏低低的問話:「玉芍,眼下什麼時辰?鄭家的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