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鏡廳原是紫寧居門前夾道東邊的三間小抱廈廳,從前朱氏管家的時候,這裡還是老侯爺陳永的內書房,專用來見世交好友。
)陳永去世之後,陳玖不想佔著父親當年的屋子,這兒就空了出來,最後還是馬夫人瞧著地方荒廢了可惜,於是回稟了朱氏,騰了出來做管家議事的地方。這裡原就安著地龍,火盆也是時時添炭,冬日裡最是暖和,所以一到冷天,管事媳婦媽媽們就都愛到這兒呆上一會,就是為了御寒。
早上才卯時過一會,天仍是黑著,水鏡廳裡早早地就有幾個管事媳婦媽媽等候著。相比於平日的說笑聊天,此時此刻屋子裡卻安靜得多,縱使說話也是竊竊私語,人人的臉上都寫滿了不安。突然,外頭門簾一動,火盆邊一個眼尖的媽媽忙站起身來,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
「鄭媽媽怎麼這麼早來了?」
背對門口的幾個媳婦一聽是鄭媽媽,也都不敢怠慢,紛紛轉身相迎。鄭媽媽穿著深青色綾子大襖,外頭罩著一件半舊不新的墨綠色羊毛氈斗篷,此時把斗篷攏了攏,淡淡地掃了眾人一眼就吩咐道:「如今府裡遭了變故,二夫人又身體不好,所以老太太才派了三位小姐管家。咱們是百年侯門,不是那沒經過事情的尋常人家,你們都是府裡老資格的人了,不要忖度著情形不好,生出什麼異樣心思來。想來你們也該知道,到時候綠萼會陪著三位小姐過來,有什麼好的不好的都會回了老太太。」
眾人連忙紛紛說不敢,又有從前在鄭媽媽面前說得上話的小心翼翼打聽情形,得知鄭媽媽這是要出門往晉王府去,那些原本還把憂色放在臉上的趕緊都換了一副表情。等到將人送出這水鏡廳,眼看著那一行順著夾道漸漸消失在昏暗的角門,她們方才回轉了來,三三兩兩依著往日的交情交換著眼神和言語。
卯正不到,陳瀾就帶著紅螺沁芳和蘇木胡椒到了水鏡廳。此時天仍未亮,綠萼已經是早就在這等了,媽媽媳婦們已經到了十多人,陳灩和陳汐卻還沒來,直到銅壺滴漏幾乎刻盡的時候,外頭方才傳來了一陣話語聲,隨即門簾就被高高打了起來。陳瀾放下茶盞抬頭望去,只見陳灩和陳汐一前一後地進了門,隨後才是一群跟隨的丫頭們。
陳灩先掃了一眼屋子裡的人,隨即徑直走上前來,訥訥地對陳瀾道歉說來遲了,又向綠萼陪了不是,而陳汐卻只是一如既往地冷著臉,只道出門前耽擱了一會。陳瀾自不會拿這些小節過不去,請兩人一塊坐了,方才聽著眾人回事。
昨日方才發生這樣的大事,如今又換了三位小姐理家務,儘管鄭媽媽此前才來警告過,綠萼也始終侍立在側,但也難免有人存著異樣的心思。於是,幾樁事情分派完之後,一位管事媽媽就上前行禮,又說道:「三位小姐,按往年的例支各房丫頭春衫的銀子,攏共是一百二十兩。」
頭一天管事,陳瀾壓根就沒存著什麼揭弊政立威的心思——這家裡的人事她也才是之前好容易才摸出了頭緒,其餘的一樣不知,若是真的殺一儆百,老太太那邊自然是樂見其成,可更大的可能是一時衝動壞了大事。當此前路難明之際,她不得不小心。然而,聽到一百二十兩這個數字,她心中還是吃了一驚。
她還沒開口,一旁的陳灩就突然開口說:「怎麼會要這麼多!」
看到其他人一下子都看著自己,陳灩才彷彿自知失言似的,不好意思地說:「三姐別笑話我,我只是想著,平日裡姊妹們的月銀才二兩,想不到只不過丫頭們做衣裳,就得用這麼多。家裡剛剛出了事情,這大項開銷總該是能免則免,三姐您說是不是?」
陳瀾見陳灩只是眼巴巴望著自己和陳汐,又見陳汐彷彿是全然沒聽見似的,只是捧著手爐坐在那裡出神,而下頭的媳婦媽媽們則是表情各異了。有的是幸災樂禍,有的是撇撇嘴不以為然,更有的則是一副看好戲的架勢,竟是沒有一個說話建言的。於是,她自然而然轉頭看了綠萼一眼。
綠萼素來是好脾氣的人,但剛剛一個個管事媳婦媽媽又急又快地說事,根本不給上頭三位小姐反應的空子,此時又聽到這一百二十兩,她越發覺得這些人貪婪可恨。因而她便彎下腰低聲說:「剛剛四小姐說得不無道理,此時不比平日,暫時擱下也未嘗不可。」
就在陳瀾沉吟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就只見前頭厚厚的松花色方格棉布門簾被人猛地撞了開來,緊跟著一個人就跌跌撞撞衝進了屋子。幾乎是同一時間,兩個健壯的婆子也跟著進了來,卻是不由分說伸手就去拉人。
「四嫂子,你這是幹什麼,沒看小姐們正在分派事情?」
「大過年的家裡都快沒米下鍋了,還不興我找小姐們申辯申辯?」
那被稱作是四嫂子的是個五十出頭的婦人,腰身粗壯,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裳,此時死活掙脫了兩個要拉他的婆子,直接撩起衣服前擺就跪了下來。一時間,水鏡廳中就響起了嗡嗡嗡的議論聲。她也不管這些,直接砰砰磕了兩個頭便直起身來。
陳瀾聽到那**的聲音,此時再見這四嫂子額頭上已是有些青紫,知道這是真的死碰頭,不是平素那些假模假樣的行禮,立時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三位小姐在上,小的是楚四家的,原本不想在府裡遭了事的時候跑來,可如今實在是沒了活路,只能豁出這條命來求懇求懇!」
聽到這豁出命三個字,周圍原本想要來拉她的那兩個婆子一下子都縮了回去,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人們也一下子都閉上了嘴,大廳裡一時間鴉雀無聲。這楚四家的譏誚地看了一眼四周這些衣著亮麗光鮮的管事媽媽媳婦,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冷笑。
「我家那口子是隨著老侯爺鎮守過甘肅的,鞍前馬後服侍了多年,戰場上殺過人,胡營裡喝過酒,身上那一處處的疤都數不過來!我倒是不明白了,家裡一樁樁好差事,全都是那巧言令色的得了去,咱們這原本是流過血的反而被撂在了一邊快要餓死。不止是咱們家,東邊二喜家、平三家,西邊老德家,當初陪著老侯爺出生入死的,如今家下後生連那後投進府裡的都不如了!咱們家裡漢子出生入死的時候,那些如今吃香的喝辣的在哪裡?不說別的,昨天府裡才出了事,這些整日招搖的管事們,今天就有借口悄悄出門另尋門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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