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篩酒」,是一個中國人既熟悉又陌生的詞彙。b111.net說它熟悉,是因為著名的《水滸傳》中這個詞彙出現極為頻繁;說它陌生,是因為有多少人理解其真正含義?
按照比較通行的解釋,篩酒有兩種含義:一是斟酒,二是溫酒。幾乎家家必備的商務印書館《現代漢語詞典》第1184頁解釋「篩」字第二種含義時寫道:「1、使酒熱:把酒篩一篩再喝。2、斟(酒或茶)。」但筆者考諸史料並根據親身經歷,認為上兩意均不完全準確。
筆者在閱讀《水滸傳》時曾經對「篩酒」一詞百思不得其解。2004年年初,跟老婆回她廣東老家,當地家家有自己釀造米酒的風俗──用一個大缸,裡面放一多半已經上鍋蒸過的米(稻米或糯米),將適量的酒麴均勻混合其中,在米的上表面中央挖一個凹陷,把缸密封。若干天之後,就會有米酒從挖好的凹陷中滲出。隨喝隨舀。這種米酒由於與醪糟混雜,舀的時候難免會有一些米粒和雜質,因此喝前一般需要用工具篩除。看到這點,我才恍然大悟。當然,這還只是一種直觀的證據,是間接證據。
《酒世界》雜誌2005年第5期曾刊登樂於時先生《篩酒非斟酒》一文,其中考證,也證明筆者的親身經歷:「《紅樓夢大辭典》註釋『篩酒指斟酒,亦即溫酒』。不準確的誤注,會誤導讀者。《金瓶梅》影響《紅樓夢》已是共識。兩書皆有篩酒的描寫,《金瓶梅》略繁:潘金蓮誘引武松,『婦人又篩一杯,武松卻篩一杯遞與婦人,連篩了三四杯飲過。』《紅樓夢》從簡:『薛蟠說著便要篩酒。』潘金蓮連連篩酒,給人以頻頻斟酒的錯覺。《金瓶梅詞話·42》有個關鍵詞,篩酒用的是『銅布甑兒』,濾酒器的甑兒,並未迷失。清抱陽生《甲申朝事小記》,記載崇禎『禁御秘聞』,御膳用的即是『甑底安箅』。『銅布甑兒』是銅箅,還是又復以布箅?都是為了篩除酒渣。『銅布甑兒』是當桌而篩,是即濾即飲的過濾器。」
《漢字文化》雜誌2006年第6期刊登劉俊一先生《釃酒、篩酒與斟酒》一文,文中用大量篇幅考證出「篩酒即溫酒」這一結論,節錄如下:「古時候人們習慣於飲熱酒,元明戲曲小說中有許多具體的描述。元武漢臣《老生兒》雜劇中有一個人物,名叫劉引孫,很窮。清明節他去父母墳前祭掃,只討化了一個饅頭、半瓶酒作為祭品。行禮過後,想拿祭品果腹,可是他竟這樣說:『這酒冷,怎麼吃?我去莊院人家蕩熱了這酒。』(該劇第三折)可見酒要吃熱的,是當時十分重要而普遍的風俗。之後,劉先生引用20條明清文學作品中的證據以證明這一結論。如:《金瓶梅》第四十六回:「慌的書僮兒走上去回說:『小的火盆上篩酒來,扒倒了錫瓶裡酒了。』」《金瓶梅》第七十五回:「良久,繡春取了酒來,打開篩熱了,如意兒斟在酒鍾內,遞上。」清李綠園《歧路燈》第九回:「像那張繩祖,聽說他把老人家的印版,都叫那些賭博的土娼們,齊破的燒火篩了酒。」《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
他據此認為:「上列諸例,『篩酒』一詞的燙酒之義十分明顯,不必囉嗦。」
但筆者通過分析排比史料發現,劉先生所引史料有斷章取、捨此取彼之嫌。因此其結論也就存在瑕疵。而這種觀點非常流行,所以有必要囉嗦幾句。
考南朝《顏氏家訓》卷4:「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為可笑詩賦,誂撇邢、魏諸公,眾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
王利器先生在《顏氏家訓集解》中這樣解釋「擊牛釃酒」一詞:「《太平廣記》作『必擊牛釃酒延之』。《史記·李牧傳》:『日擊數牛饗士。』《詩·小雅·伐木》:「釃酒有藇。」《釋文》引葛洪云:『釃謂以筐【淥皿(上下)】酒。』器案:『後人作篩酒,一音之轉也。』」
南宋耐得翁撰《都城紀勝·四司六局》:「官府貴家置四司六局,各有所掌……茶酒司,專掌賓客茶湯,【日妥】蕩篩酒,請坐咨席,開盞歇坐,揭席迎送,應干節次。」可見,至遲到南宋,已有篩酒一詞出現。只是此處言之不詳,我們無法判斷這個詞的確切含義。
篩酒一詞有「因酒中有雜質,需要用工具篩出之」的含義已經比較明顯,不贅述。
但筆者對「篩酒」有「溫酒」之意的觀點(僅涉及元、明、清,以筆者接觸過的史料看,篩酒一詞主要存在於元雜劇和明清小說之中,之前是否有此含義,不敢妄斷)存在異議。
今人隋樹森輯《全元散曲》錄元河北真定人侯正卿一闋《黃鐘》調:「錦幃繡幕冷清清,銀台畫燈碧熒熒。金風亂吹黃葉聲,沉煙潛消白玉鼎。檻竹篩酒又醒,塞雁歸愁越添,簷馬劣夢難成。早是可慣孤眠,則這些最難打掙。」所謂「檻(jian,一聲)竹」,即竹網類的工具,此處敘述篩酒,只言其濾除雜質,並未提及加熱。
而《全元雜劇》錄無名氏《魯智深喜賞黃花峪》一劇中的記載更證明,在元代,篩酒與溫酒也可以是兩個不同的動作──《魯智深喜賞黃花峪》第一折:「店小二云:『有,有,有。這閣子乾淨,大人請坐。』蔡淨云:『篩酒來我吃。」店小二云:『不是熱酒來了,大人請自在飲酒。』」
如果篩酒有溫酒的含義,客人已經要求,店小二怎麼會說出「不是熱酒」,還請客人「自在飲酒」的話?
上引劉俊一先生《釃酒、篩酒與斟酒》一文,列舉了《金瓶梅》、《紅樓夢》等資料以證明篩酒有溫酒之意,但同是《金瓶梅》,證明篩酒與溫酒無關的證據也不少。姑節要列舉如下──
《金瓶梅詞話·第一回·景陽岡武松打虎潘金蓮嫌夫賣風月》:「武大教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杯兒水酒。』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只顧上下篩酒,那裡來管閒事?」
「篩酒在各人面前」、「只顧上下篩酒」,如果篩酒中有溫酒的含義,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動作?這樣的動作又如何完成?
《金瓶梅詞話·第三十一回·琴童藏壺覷玉簫西門慶開宴吃喜酒》:「只說著,迎春從上邊拿下一盤子燒鵝肉,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餡蒸餅兒與妳子吃。看見便道:『賊囚,你在這裡笑甚麼?不在上邊看酒?』那琴童方才把壺從衣裳底下拿出來,教迎春:『姐,你與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邊篩酒的執壺,你平白拿來做甚麼?』琴童道:『姐你休管他。此是上房裡玉筲和書僮兒小廝,七個八個偷了這壺酒和些柑子、梨,送到書房中與他吃。我趕眼不見,戲了他的來。你只與好生收著,隨問甚麼人來抓尋,休拿出來。我且拾了白財兒著。』因把梨和柑子掏出來,與迎春瞧。說著:『我看篩了酒,今日該我獅子街房子裡,我上宿去也。』迎春道:『等住回抓尋壺久亂,你就承當。』琴童道:『我又沒偷他的壺。各人當場者亂,隔壁心寬。管我腿事!』說畢,揚長去了。迎春把壺藏放在裡間桌上不題。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火,少了一把壺。玉筲往書房中尋,那裡得來?再有一把也沒了。問書僮,說:『我外邊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筲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道:『【入曰】昏了你這淫婦!我後邊看茶,你抱著執壺,在席上與娘斟酒。這回不見了壺兒,你來賴我!』向各處都抓尋不著。」
這段說得非常清楚:這丟失的「執壺」是「上邊篩酒的」,而「我後邊看茶,你抱著執壺,在席上與娘斟酒。」顯而易見,篩酒就是斟酒,完全與溫酒無關,無論這其中有沒有「過濾」這道程序。
《金瓶梅詞話·第三十八回·西門慶夾打二搗鬼潘金蓮雪夜弄琵琶》:「西門慶吩咐:『叫孩兒睡罷,休要沉動著,只怕諕醒他。』迎春於是拏茶來吃了。李瓶兒問:『今日吃酒來的早?』西門慶道:『夏龍溪還是前日因我送了他那匹馬,今日全為我費心治了一席酒請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和他坐了這一回,見天氣下雪,來家早些。』李瓶兒道:『你吃酒?教丫頭篩酒來你吃。大雪裡來家,只怕冷哩。』西門慶道:『還有那葡萄酒,你篩來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自造的菊花酒,我嫌他【餚欠】香【餚欠】氣的,我沒大好生吃。」
稍微有一點飲酒常識的人都知道,水果酒(如文中提及的葡萄酒),飲用前是絕對不能加熱的,只要加熱立刻變味而無飲用。可見此處所謂「篩」,就是斟酒(無論有無過濾的動作)的意思。
再看《釃酒、篩酒與斟酒》一文中引用的《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的內容。原文只引了「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這一句,所以才會給人篩酒就是溫酒的感覺,為了說明問題,要多看看前後文。《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我和平兒說了,已經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過生日……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了來。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眾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笑道:『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眾人聽了,都說:『依你。』於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
紹興酒,以花彫和加飯最著名也最常見。紹興黃酒飲用一般要加熱,還要加青梅、冰糖、姜絲,而加熱、加料的目的更主要是因為口感問題,黃酒冷飲口感極澀。因此,此處「火盆上篩酒」應該算是特例。況且文中還提及「天熱」,本無必要燙酒飲用。
再考諸其它資料,更可證明,明清「篩酒」與「溫酒」沒有直接必然的聯繫。
《古本水滸傳·第十九回·入雲龍破陣收吳角黑旋風避席斗閻光》:「宋江用好言安慰閻光,請他重行入席。又對吳角說道:『道人休怪,這位兄弟只是一點瘋狂,說了的甚事,非要做到才休,有時我也禁壓不得,邊才衝撞你們師徒,誰不生氣,伏望看宋江薄面,不要同他計較,實為萬幸!』說罷,過來親手執壺,篩酒給師徒五人吃,五人慌忙離座,拜倒於地。」
「親手執壺,篩酒給師徒五人吃。」此處的「執壺」顯然是「手持酒壺」的意思,而不是前文所引《金瓶梅》中說的「執壺」,那是個名詞。可見,手持酒壺篩酒,就是斟酒(無論有無過濾的動作)。
明馮夢龍《三教偶拈·濟顛羅漢淨慈寺顯聖記》:「時值殘冬大雪,濟公覺身體冷,來到香積廚下向火,露出一雙精腿。火工曰:『你師父有許多衣體與你,倒令人搶去,如此大雪,一雙精腿,好不冷也。』濟公曰:『冷冰冰受凍也無妨,只是多時不吃酒苦惱。』火工等見說得傷心,便道:『濟公,我們有瓶酒在此,請你吃,只怕長老知道。』濟公曰:『阿哥,難得你好心。我躲在灶下吃。』一個便遮了,一個篩酒。」
人已經躲到灶台下偷著喝酒了,還要另一個「遮著」,要如何「燙酒」呢?
《水滸傳·第二十四回·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只顧上下篩酒燙酒,那裡來管別事。」
這裡說的更明白,篩酒跟燙酒可是兩個動作,用了兩個不一樣的詞彙。
清代小說中證明篩酒與溫酒是兩回事的證據也不少──
《補紅樓夢·第三十六回·稻香村上已踏青游榆蔭堂清明風箏會》:「巧姐道:『這麼著就很好。』說著,兩個媳婦把酒燙熱了,自有跟的丫頭們拿壺上來篩酒。」
《海上花列傳·第五回·墊空當快手結新歡包住宅調頭瞞舊好:「張蕙貞道:『再用兩杯。」說了,取酒壺來給葛仲英篩酒。」同上書《第八回·蓄深心劫留紅線盒逞利口謝卻七香車:「金鳳推子富坐下,道:『請用酒。』即取酒壺,要給子富篩酒,再也篩不出來。揭蓋看時,笑道:『無撥哉。』乃喊小阿寶拿壺酒來。」
綜上所述,至遲在明清,篩酒中並不一定要包括溫酒這個動作,它可以是一個「過濾雜質+給酒加溫」的動作,也可以是一個只有「過濾雜質」的動作,還可以只是一個「斟酒」的動作。應該說,篩酒最早是指「過濾雜質+給酒加溫」或只是「過濾雜質」,但之後隨著造酒工藝的變化,酒不用「篩」了,但「篩酒」這個詞被保留流傳下來,成為「斟酒」的另一種說法。
康濤2008年2月10日撰於浦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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