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會很小型,拍賣的東西也簡單,是孤兒院孩子們提供的東西,有水彩畫,泥塑品,自製的布娃娃。周黎軒慷慨地用了可以買小有名氣畫家的作品的錢,買了幾幅各方面都乏善可陳的畫。他說:「陳小姐,拜託你笑一笑。你這樣板著臉,會讓別人誤以為你也是將要被拍賣的藝術品。」
子柚擠出一個笑容:「您真幽默。」
「算了,你還是像剛才那樣板著臉吧。」他將目光重新投向拍賣台。
主持人正向大家展示一件看起來以一塊普通的小石頭作墜子的掛鏈:「這個孩子雖然不會畫漂亮的圖畫,也不會做可愛的娃娃,可是她捐出了她最心愛的東西。這石頭雖然看起來不起眼,但是已經陪伴她十年。」
周黎軒在這一輪拍賣中很專注。這塊石頭的起價不高,但是因為有個人一直與周黎軒哄抬價格,所以等他終於拍下這塊石頭時,那價格已經很離譜了,令現場一片嘩然,主持人專程來問周黎軒:「先生為何出如此高價?」
「我被這孩子的奉獻精神所感動,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為了別人拿出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所以我成全她的愛心。」他頓一頓,看了那邊雖然競價失敗卻令他多花了幾十倍錢的那人一眼:「我想那位先生一定與我有共同的願望。」全場為他鼓掌。
回程時,周黎軒一邊研究著那枚他花了高價的小石子,一邊撥電話給拍賣主辦方:「請給我捐出這石頭的孩子的聯繫方式。……不用,我希望親自將它還給她。」
子柚有點神經要錯亂的感覺。之前關於沐澄的捷克殞石事件她已經努力去忘記。可是此時他翻來覆去看那枚石頭的樣子,還有他先前的話,都讓她覺得自己正置於一幅不真實的畫面中,而那畫面來自遙遠的時空。
周黎軒主動地打破寂靜說:「那個可憐的孩子一定不知道,只這一塊石頭便有可以讓她一生無憂。」
他第二次顯露出他對於寶石原礦的驚人的眼力,讓子柚很難再沉默下去:「與你抬價的那人難道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也看出來了?」
「也許吧。他是很成功的寶石商。」
「你是學地質專業的?寶石專業?」
「據說我學的是金融和貿易,但我父親研究地質多年。也許他把這基因遺傳給了我?」
當陳子柚與周黎軒在拍賣會的往返途中一路鬧著彆扭時,周老夫人正在書房裡與她的次子周想恩談話。
「母親,「周想恩年近花甲,眉眼與周黎軒有著幾分相似ap.,「我想跟您談談黎軒。自從他醒來以後,他對事情的看法,他處理問題的方式,與以前判若兩人。」
「他劫後重生,又失了記憶,跟以前不同很正常。」老夫人淡淡地說。
「我前些天寄給您一份東西,想必您已經看過了。」
老夫人沉下臉:「這世上模樣相同的人有很多。」
「母親,他們在同一片區域出了事。為什麼凡事一扯到黎軒……」
老夫人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周想,黎軒是我看大的,我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他!而你只不過一年見他三兩回而已。你是他的親叔叔,你希望他死嗎?你如果懷疑他不是你的侄子,你可以去與他驗證dna!」
……
當這對母子對話結束,周想恩走出書房後,李由從書架後面走了出來,那裡一直有一道暗門。
「想恩這一回有些急躁,看起是被黎軒逼急了。」
李由垂低聲說:「我也聽說了,想恩先生被少爺氣到服用心臟急救藥。」
「黎軒病了一場,倒生出些魄力來。以前他不會與人正面碰撞。」周老夫人嘴角含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李由,除我之外,你算是與黎軒相處最久的了人吧?」
「是的,夫人。從少爺六歲一直到十八歲。」
「那你倒是說說,現在的他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嗎?」
「在對問題的看法上是有些不同。但是,他的一些小習慣,小動作,還有微笑和沉思的樣子,我覺得和以前一模一樣。」李由謹慎回答。
老夫人陷入沉思中,好像根本沒聽李由方才講什麼。」剛才想恩也提到了那個與黎軒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你再給我講講你見他那天的經過吧。」好半天後,她才開了口,同時擺擺手,「我知道你已經講過兩次了。我只是想再聽一遍。」
於是李由第三遍?述:「那天黎軒少爺約我晚上在n城見面,我提前半天到達,卻在另一家飯店遇到他,身邊有客人,好像正在談重要生意。我去打招呼,但他的態度很冷淡,就像不認識我一樣。晚上我又見到少爺時,他隻字沒提白天的事。直到我主動問起,他才說他同我開了個玩笑,後來提前結束了與我的會面,匆忙離開了。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中午我見到的應該是另一位少爺。」
周老夫人就像第一次聽一樣專注,半晌後她問:「你居然沒有一眼看出來他不是黎軒嗎?」
「沒有,真的很像,無論舉止還是神情。……這些年來,我能見到少爺的次數也不多。」
周老夫人揉了揉眉頭:「你女兒子柚……」她沉吟片刻,又放棄了這個話題,「李由,以後我不會再問你那天的事,你自己也忘掉吧。那個孩子,他與周家沒有任何關係。」
「是。」李由畢恭畢敬地回答。
李由走後,周老夫人一個人繼續坐在那裡呆,ap.直到管家敲門:「夫人,您該吃藥了。」
她讓他進來。」黎軒以前的處所,是否都打掃乾淨了?」
管家說:「按您的吩咐,所有少爺住過的地方都徹底清掃過了,一根頭和一個指印都不留。少爺一直有一點潔癖,他待過的地方從來都收拾得很乾淨。我還找人清理了一些他的記錄。」
管家離開後,老夫人又撥了幾個電話確認了幾件事情。最後一通電話她撥給周黎軒的腦科醫生,與他交流了幾句周黎軒的恢復情況。
「黎軒是否還經常頭痛?」醫生問。
「那孩子什麼都不說。」
「這倒是。他是我見過的最有忍耐力的病人之一,疼到快要昏厥時都能做到一聲不吭。」醫生說,「但是他很關心自己的記憶,對他的記憶恢復可能微乎其微這個事實感到很失望。」
「如果他知道,他的失憶並非車禍後遺症,而是被我害的,他會非常恨我吧?是我明知會嚴重損傷他的記憶神經,仍然選擇了那套治療方案。」
「他不會知道的。而且您是為了他好,失憶總比昏迷不醒好多了。他會理解的。」
「但願如此。」周老夫人掛斷下電話。所有的聲音再次消失,這個房間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走到牆邊,在神龕上的聖像前跪下,低頭默默祈禱了一會兒。當她再度抬頭時,一臉的淚水。
同一個晚上,陳子柚也輾轉難眠。
一小時前,她與江流通過電話。她第一次詢問了關於江離城死亡時的一些細節,但是江流卻含糊其辭。
「江流,你有沒有瞞著什麼我應該知道的?」
「我能說的都說了。是你瞞了我很多事吧?」
子柚對江流也是提到周黎軒的事情就含含糊糊。那個秘密儘管被她一眼看穿,但鑒於她與周夫人的約定,她不能說。所以他倆誰也沒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子柚整夜沒睡好,夢中有很多影像衝擊著她的大腦,就像電影節廣告,各種風格的片段來回閃現。
起初她的夢境詳和而美好,陽光,草地,鮮花,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可愛小童在嬉戲,只穿了肚兜,露出粉嫩嫩的小胳膊小腿,玉雪可愛,抱作一團,滾來滾去。然而在這樣的夢裡,她極度的不安,彷彿隨時隨地都要生什麼。
夢中的畫面漸漸支離破碎,一團又一團的霧,霧中彷彿有孤獨的身影,但她看不清。再後來,她夢到那兩個孩子成年之後相遇的那一刻。那就像一部離奇的科幻片,一人表情錯愕,另一人神色自若,一人在現實中,另一人在虛幻界,被複製的肉體形態,被分割的精神世界。夢境忽地一轉主角卻變成了她自己,站在一模一樣的兩個人面前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終於她探出手去想拉住其中一人,她的手穿越了那人的身體,原來他只是一個幻像,而另一個人也嘴角噙了一抹笑,伸手觸了觸她,突然間無影無形。
子柚驚醒過來,一身冷汗。她還能清晰地感受到,當那人消失時,她的喉嚨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想哭都哭不出來的憋悶感。她還能夠記得,當那兩個還是幼童的雙生子在草地上嬉戲時,她的目光努力地追隨著他們,試著分清誰是誰。後來有個小童摔倒,她欲扶起他來但無處施力,滿心焦急,卻在他掙扎著自己爬起來時,清楚地看到在他白白嫩嫩的小腿深處有一枚小小的粉色胎記。
她記起來了。以前,雖然她與江離城的親密接觸大多在黑暗中進行,有光的時候她也絕不去觀光他的身體,但是她被迫與他到國外去的那回,曾經以受傷為由逼著她幫他洗澡。當她敷衍了事的時候,很意外地在他大腿根部的內側那個非常隱蔽的位置現了一個小小的粉色的心型印記。這麼可愛的標記與他那個人格格不入,當時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差一點笑出來。回國後外公的病情惡化,她恨江離城恨得要死,早將這種小事丟在腦後,卻原來是藏在了心底,並沒有真的忘記。
子柚摸下床,打開計算機,輸入「雙胞胎「、「胎記「這幾個詞。搜索結果告訴她,即使是生下來基因完全一樣的同卵雙胞胎,也很難實現連胎記的位置都一樣。
她有一點抖,背後和手心又滲出一層細細的汗。她爬起來坐到窗外抽了一支煙,將那些有毒的氣體與她的心煩意亂一起深深地吸進心底,又重重地吐出來。她剛才湧上一些瘋狂的念頭,以及一種無法定義的蠢蠢欲動的期待,令她感到害怕與慚愧。
她又強迫自己睡去,她沒有睡沉,半夢半醒間,她夢見臨死前的父親和母親,夢見病時癲狂的外公,也夢見了坐在一群墓碑之中孤獨無依的自己。但是她也夢見了過去的自己,夢見她與江離城初見時被他所救,夢見他也曾經給過自己依靠和守護,她在夢裡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對著夢中的江離城大聲喊:「你死你活關我什麼事?你為什麼連死都死得陰魂不散?我可以原諒你,你又為什麼不肯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