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之霧 正文 8-故人(3)
    8-故人(3)「我給每位客人的時間只有一刻鐘,現在還剩十四分二十秒,陳小姐有事請講。」

    **************以上為回放

    萬事開頭難。既然已經有人開了頭,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陳子柚沒有轉彎抹角,以一種謙恭的姿態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要五年前孫天德先生簽字的那份土地轉讓協議原件。」

    她刻意地說出外公的名字,而沒加稱呼,是希望對面的先生能在心理上將她與外公的距離拉遠一些,以便她有機會說明他。

    江離城唇角那抹若隱若現的冷笑看起來更分明了一些:「出乎我的意料。你打扮成這副殉難者的樣子來這裡,我本以為你想求我放過仰仗你們家生活的那上萬員工。」

    「我沒那麼偉大,也顧不了那麼多。如果可以讓您洩憤,天德集團您儘管毀掉。可是,孫先生他年事已高,身體狀況很差,您毀了他一生的心血,已經是給了他最致命的打擊,何必補上這最後一刀?把一位年近古稀,一隻腳已經邁入墳墓的老人送入監獄,不會令您更有成就感的。」她低聲說,語氣卑微。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小姐,這話曾經是你講過的。」

    她不記得了。在多年以前,他們只見過三次面,真正說過話的只有那一天下午。她為了不冷場,曾經說了很多話,那是這二十幾年來,或許可能再加上以後的歲月裡,她說話最多的一天,文學藝術天文地理似乎都說了。後來終於冷場了,她找不到新話題,而他也不救場,兩個人陷入沉默。再後來,他誘惑了她。

    這些年來,她但願可以忘記那天全部的細節,又怎會去努力記得自己說過什麼。

    「江先生,您比我更清楚,做到這種程度的人,沒有誰是完全清白的,只是運氣好壞而已。所以,「她直視著他的眼睛,盡量作出一副柔弱無助但又坦誠無畏的樣子,不會讓他產生逆反情緒,但也不至於大失自尊,但她心中忐忑不安,並不知下一句話應該怎樣講,既能打動他,又不會觸怒他。

    「所以,孫先生的運氣真是不好。」江離城禮貌地將她的話補充完整。

    陳子柚無力地垂下眼睛,片刻後又抬起頭,眼中已有了淒然的神色:「當年您父親因為陷入困境而不幸身故,如今我的父親也幾乎在同樣的處境中身亡。我的媽媽……她也是自殺而死的。而我舅舅,早在你我都出世前,就成為這樁恩怨的第一個犧牲品。現在,外公……孫先生他,早年喪子,晚年喪妻喪女,他的女婿——他最得力的助手也已經不在人世,他拚搏了幾十年的事業已經無力回天。他在這世上已經只剩一個什麼都做不了的我。這樣的處境,難道還不足以平息你的仇恨嗎?請你高抬貴手,放他一條生路。畢竟當年他並沒有趕盡殺絕,不然,您今天也沒機會坐在這裡……」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一句時,幾乎沒底氣說下去。

    江離城蓄在唇邊那個笑容終於綻開。他的笑令他的面容柔和了幾分,但他說話的內容讓人更加心涼了幾分。

    「你這是在開導我?這段話的意思是否可以概括為:怨怨相報何時了?真可惜,當年為什麼沒有人對尊敬的令外祖父孫先生進行這樣一番心靈洗禮?否則我也可以省不少事。」

    他的目光冷冷地掃過她的臉:「趕盡殺絕?好提議。為了不讓以後的我也有今天,我確實應該不留下任何的隱患,包括你,陳子柚。」

    (手機閱讀陳子柚已經很蒼白的妝容,此時更加蒼白了幾分。她不擅才辯,平時尚可用沉默來藏拙,而此時這項缺點則暴露無疑。她緊緊咬住下唇,以免它們的顫抖洩露了自己的緊張。她的手指緊緊捏著袖口裡的媽媽留下的珠鏈,那東西足夠硬,而她使力過大,那些珠子深深印進肉裡,壓得腕骨劇痛。她希望這種硬度與疼痛,以及媽媽的魂魄,能夠帶給她足夠的勇氣和力量。

    嘴裡滑過一點腥甜,想來是唇已被自己咬破。她慢慢地不動聲色地吮掉唇上的血,知這動作不合宜,但自己的血液的味道令她剛才慌亂的情緒迅沉澱下來。

    或許是她的緊張取悅了對面那個男人,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幾分,口氣也緩和下來:「原來你是有備而來,連我的家世都查清楚了,功課作得不錯,看來你這些年有進步。」他屈尊地說。

    「拜您所賜。」陳子柚白著臉,機械地說,原先塗抹的厚重的嫣紅的唇膏被她自己咬得已經脫去,露出慘白的唇色。

    大概她這句話又一次取悅了那個此時對她們家擁有生死大權的人,他居然把面紙盒子從桌面推給她。陳子柚微愣一下,扯一張面紙拭去唇膏,唇上有撕痛感,低頭看時,紙巾上的血比唇膏更多,原來她的唇一直在滲著血。

    她又扯一張面紙按住唇,微微低著頭,也借這個動作來緩解緊張的情緒。她本應表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感激狀讓他更高興,可惜她裝不出來。

    「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外公?」陳子柚問,聲音有點嘶啞。她一緊張就容易失聲。

    秘書無聲地進來,在她面前放下一杯茶。

    「我想我應該說,是法律不會放過你的外公,而不是我。違法者受處罰,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不是嗎?」江離城誠懇而耐心地說,態度就像大學輔導員。

    「他是已近古稀的老人了,身體很差,已經好景不長。」陳子柚還在繼續努力。

    「我很遺憾在孫先生年富力強的時候能力不足,無法與他對抗。」江離城又露出似有似無的笑意,將身體向前傾了傾,「至於你,陳小姐,我雖然不是好人,但做事盡量講公平。既然多年前我已經從你那裡預支過,那麼按照規則,你,以及你名下的任何東西,我都不會動。那些記在你名下的股票,我也會讓人按正常的價位折現給你,你可以繼續保持現在的生活。」

    「我不需要那些,也不介意一無所有。我並不敢求您放過我們家,我只要求我外公餘生的自由,請您不要讓他無多的日子在牢中度過。」她的神色已經帶了幾分淒然。

    「這可怎麼辦,我一向最敬佩孝子孝女。」江離城的聲音裡帶了戲謔,「可是我不做善事,我只做不賠本的交易。你用什麼來換取你外公未來幾年的自由?」

    「天德集團即將是你的囊中物,一草一木一磚一紙都是你的,還有什麼是你需要的?」

    江離城重新靠回椅背,表情帶了幾分慵懶:「從你走進這扇門起,我就一直以期待的心情等著我這兒上演一出烈女賣身救親人的戲碼。」他垂目看了一眼放在桌旁的手錶,「小姐,你的表現令我的期待落了空,這可真叫我失望。究竟是電視電影都在瞎扯,還是你的策略異於常規?」

    陳子柚久久說不出話來,心跳如擂鼓一般又重又快,很久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您曾經教育過我,不要相信那些流行小說上寫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都是騙人的——這句話,我一直牢牢地記得。」

    江離城臉上又浮現出譏誚的笑:「你不試一下,怎知不管用?」

    「我以為,以您的品味,不會對有著仇家血統的身體一而再地感興趣的,那對您是一種辱沒。」

    她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但是她以為,按照她自己的理解,他不會願意與仇家的女子有更多的牽扯,何況,他已經得到過了。而且,根據她得到的資料,這個人,雖然不見得守身如玉,但也並不好色花心。

    「也許我正無聊得很,想找點有趣的節目。」江離城波瀾不驚地說,表情又恢復成淡漠。

    心中彷彿有個東西嘩啦一聲碎掉了,她瞪著那張稜角分明的,五官深刻的,本該是英氣的,卻透出邪惡氣質的臉,腦中一片空白。

    她看到他又開口說話,但那些聲音滯了幾秒後才傳入她的耳朵,又過了很久,她才漸漸能夠消化掉那些話。

    江離城突然改變的態度令她不敢相信。他說可以停止所有施加於她外公公司的行動,一切到此為止,甚至可以撤掉他設置的障礙,而交換條件則是陳子柚無限期的自由。

    「我不需要那麼多,我只要外公的平安。」(手機閱讀.)陳子柚用微弱的聲音又一次重複,「你對我也不會有那麼久的興致,所以,您可以定下一個期限的,等期限過後,我會帶外公離開這裡。」

    「小姐,我是甲方,規則我說了算。要麼接受我的條件,要麼你請回。」

    「我不值那麼多錢。我也不需要公司。」她垂死掙扎。

    「你的意思是,要讓令外公孫天德先生看著他的公司被人拆成一堆碎片,像處理廢品一樣賣掉;讓他看著陪他奮鬥了幾十年的那些拖家帶口的老傢伙無處可歸?難道你不認為,那會比讓他去做牢更加難受?」

    陳子柚重新咬住受傷的唇,她知他說的每一句都是事實。這一切,的確會讓外公比死更難受。之前她不提這種要求,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想過。

    「而且,「江離城補充,「孫先生意氣風的這些年,得罪過的人應該不止我一個,落井下石是人的本性。還有那些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工人們,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有比我更不文明的方式來對付你們倆。小姐,你還會天真地以為,只要我放過你外公,你們就可以平靜地生活嗎?何況,你會害幾千個家庭陷入困境。」

    陳子柚很佩服自己居然在這時候能夠笑出來:「將要害那幾千人陷入困境的難道是我而不是你?」

    但是江離城說的沒錯,天德有近一半的一線員工追隨了外公二十年,這些人,將大好的青春都奉獻給了天德,天德對他們也很厚待,高薪高福利,事實上這已經是一個巨大的包袱。如果公司瓦解,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勢必要被遺棄,尷尬的年紀,沉重的負擔,沒有學歷,沒有新的技能,境況一定會很糟。

    「我遣散他們,合理而合法。而你,則本可避免他們陷身囹圄。包括你外公餘生的自由。」江離城再度把這個她無力承受的罪名扣到她頭上。

    「你策劃了那麼多年的計劃,怎麼可能這樣輕易放棄?」陳子柚疑心他詭異態度的背後有新的陰謀。

    「我沒想到天德太不堪一擊,把它徹底搞垮也沒什麼成就感,這遊戲我玩膩了,換換口味也不錯。」江離城以一副看戲的表情看著她,「趁我還沒改變主意,仔細考慮一下。」

    她麻木地從桌上端起那杯秘書送來的茶,冒著冷汗的手心,汲取著已經漸溫的水的溫度。

    上好的薄胎骨瓷,繪著精緻的花朵圖案。此刻那些美麗的纏繞的枝蔓都彷彿化作繩索,勒住她的脖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江離城嘴角噙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的表,陳子柚表情木然,彷彿不知所措。

    「還有半分鐘。」江離城冷冰冰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時,陳子柚心中一驚,手下意識地使了大力,那只上好的茶杯竟應聲而碎。

    水和茶葉濺到她的身上和腿上,迅洇入布料裡,好在並不燙,只是白色襯衣留下茶葉的顏色。而她沾滿了茶水的手,則從指腹與掌心處,滲出鮮紅的血,一滴滴湧出來,與手上的水交融到一起,變成一縷縷細細的粉紅色,蔓延開。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感覺不到痛。

    有細碎的聲響,片刻,一張紙條別在一套鑰匙裡,從辦公桌另一端滑過來,正停在她的面前:「一周時間足夠你養好手上的傷,以及思考我的提議。下週五的晚上,我希望能在這幢公寓裡見到你。」他的手指停留在通話鍵上,「一周時間,我不會有任何行動,我希望你也不要有,免得我們彼此不愉快。如果你一定要做一些小動作,那我祝願你做得聰明又漂亮。」

    他按下通話鍵:「陳小姐的手受傷了,進來替她包紮一下。」然後他將桌上的表戴回手腕,又將手機調到震動。

    秘書小姐神地提著醫藥箱進來,見到他盡職提醒:「江總,您的會議三分鐘後開始。」

    「我知道,正要去。」江離城起身整了整西裝,在離開之前對秘書說,「找人把陳小姐安全送到家。」

    他離開時沒看陳子柚一眼,陳子柚也沒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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