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院教學區的門口,漸漸有學生走出。一些下午只有兩節課的專業,這會兒已經放學了。男學生們路過走過大門的時候,大多都會不自覺地看一看停在門口的車子,而在看到車子裡的人時,還會故意放慢一下腳步,仔細地品評上幾秒鐘後才跟身邊的同學交頭接耳一陣,然後發出猥瑣而包含期望的笑聲。
葉子欣懶得抬頭注意那些還在的大男孩,反正這種事情,她經常都要遇到。現在葉子欣比較在乎的是,成俊傑到底什麼時候能出來。
無聊地把玩著手機,一見時間又過了10分鐘,她不由有些耐不對蘇曼道:「怎麼回事啊,不說40分鐘就能搞定的嗎,現在都3點20了,再晚一點阿傑的師父就在餓死在家裡了!」
葉子欣這句話,讓原本微微皺著眉頭的蘇曼不由笑了出來。
「子欣,咱們不在的時候甘老師90多年都活得的,你還怕會餓著他啊!那麼多鄰居,甘老師隨便找個地方都有人給他做晚飯。」
「這可說不定!」葉子欣笑著反駁道,「這人都是有惰性的。年紀越大,惰性越強。搞不好老爺子已經習慣咱們給他做飯了,要是我們不回去,他還真就指不定倔著不吃了。」
兩人正說著,遠處終於出現了成俊傑的身影。
看著他那笑嘻嘻的樣子,蘇曼一口氣總算鬆了下來,葉子欣嘴裡不說什麼,卻笑得比成俊傑還甜。
成俊傑打開車門剛坐進去,葉子欣和蘇曼就搶著問道:「怎麼樣?」
成俊傑從自己包裡拿出一個,在葉子欣眼前揚了揚道:「今天開始,本大爺就是國家幹部身份了!」
葉子欣一把拿過那個,翻開一看,「聘書」兩個大字赫然在目。
蘇曼也忙轉過頭,懶得計較自己喜歡的男人正和葉子欣抱作一團,手一攤,葉子欣就把那聘書交到了她的手裡。
「成俊傑,男,1987年9月生,經考核通過我校中醫學專業教師資格認證,現聘為我校中醫學助教,為期一年。特發此證。暖州市醫學院,2011年9月4日。」
蘇曼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聘書上的寥寥幾個字讀出來,然後啪的一下把聘書合上,雙手捧著放在胸口,笑道:「成俊傑,現在我該叫你作成醫生還是成老師啊?」
「隨便吧,反正怎麼叫都不丟人!」
葉子欣又問道:「那你什麼時候要來上課?」
成俊傑道:「剛才辦手續的人跟我說了,這個學期的課表都已經安排好了,除非有哪個老師請假,不然我這個學期基本上是不用來上課的。而且那人般情況下醫學院的專業課程不會讓助教職稱的去上,就算給我排課,一個星期也不會超過2個課時,反正我現在就是一個吃白飯,在學校掛個名,一個月隨便領2000塊的工資,沒有獎金和補貼。」
「這麼好?不用幹活也有飯吃啊?」葉子欣笑著大聲道,「那是不是說等咱們結婚了,我就可以在家裡休息了?」
蘇曼聞言,滿臉的笑容不禁又消失了。她一聲不吭動起車子,在一群學生的嘖嘖讚歎中將車開出了停車位。
霍海燕遠遠地看著那遠去的車子,想起成俊傑剛才將整本《傷寒論》倒背如流的樣子,心裡不禁暗道:「難怪有這麼好的記性卻不去考研,原來是早就準備好了路子……蘇青山的女兒,今年也該嫁人了吧……」
正想著,霍海燕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拿出來一看,見是曲永佳的來電,霍海燕忙按下通話鍵道:「曲,你好。」
「霍教授,今年來面試的孩子素質怎麼樣?」
霍海燕想了想,還是不打算把成俊傑故意塗錯題目的事情告訴曲永佳,笑著回答道:「那個小成不錯,當個助教是絕對合格了。」
曲永佳沉默了幾秒鐘,終於說道:「好,我知道了。」
曲永佳掛了手機,又馬上撥通了蘇青山的電話,通話的時間很短,就說了一句話:「老蘇,那孩子的事情我已經辦妥了。這麼大一個人情,你可得請客吃飯啊!」
曲永佳話說得直白,蘇青山反而很是放心,他哈哈大笑道:「曲,今晚香格里拉,我陪著你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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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學城開回下塘鄉的時候,天色已經整個暗了下來。
車子在小弄堂口停下,成俊傑幾人就各提著幾袋從市區菜市場帶回來的熟食走了進去。
喊了幾聲師父沒人應,成俊傑倒也不以為意,一邊讓葉子欣和蘇曼去廚房拿碗筷,自己則跑去了甘炙草的房間。
甘炙草的房門從來不關,成俊傑推門進去,就見到老爺子躺在床上。
走到旁邊見老爺子胸口一上一下地睡得正香,剛要轉身走開,卻突然見甘炙草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出一句:「徒弟,你怎麼才回來?」
成俊傑忙把師父扶起,笑著道:「考試花了點時間,又去辦了手續,順道去菜市場買了點吃的,這不回來就晚了。」
「哦……」甘炙草伸出手,有些乏力的樣子道,「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感覺特別累,累得連午飯都忘了吃了,把我扶起來,你不在,師父差點餓死。」
成俊傑嘴角一抽,攙著甘炙草從床上站了起來,然後把那枴杖交到他的手上,想了想,又把小酒壺也掛了上去。
院子裡頭,七八個菜已經把石桌擺得滿滿噹噹的。
甘炙草大口地嗅了嗅那撲鼻的香味,不由笑道:「人人都恨地主,但是自己又恨不能每天都過上地主的日子。徒弟,你生的好年代啊!」
成俊傑扶著師父坐下,甘炙草也果真像是餓慌了,拿起筷子就拚命地往嘴裡夾東西,葉子欣見狀,不由笑著看了蘇曼一眼,意思是:你看,我果然沒猜錯吧?
蘇曼好笑地搖了搖頭,對甘炙草道:「甘老師,你慢點點,你要是喜歡的話,我明天再去市區給你買。」
甘炙草滿嘴是菜,然後破天荒地灌下一大口酒,把東西送下去後,笑著道:「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留明日撒墳頭。」
成俊傑心想難怪老爺子平時只喝小口的酒,今天看來,老頭一旦喝高,精神頭會相當——亢奮那!
「撒墳頭」三字一出,出於女人細膩的感覺,葉子欣和蘇曼都不由得對望了一眼,葉子欣忙笑著問道:「老爺子,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屁話!」甘炙草脖子一昂,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腿,道,「多少年了,這些地方都沒有讓我不舒服,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不舒服的?!」
說著,甘炙草忽然對成俊傑道:「徒弟,拿個鐵鍬來!」
「幹嘛?」
甘炙草道:「你坐的的石椅南邊1米地方,有一壇狀元紅!今天師父允你出師了!」
成俊傑一聽,忙跑去隔壁鄰居家裡借了把大殺器回來,哼哧哼哧地挖下半米深,然後將一個小木箱子抬了出來。然後打開箱子,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大概就一斤重的酒罈子拿了出來。
甘炙草看著那酒罈子,不由歎道:「我還以為這輩子沒人能陪我喝這東西了,好啊,老天爺算是對我不錯,臨了臨了了,給我送來個這麼好的徒弟。」
甘炙草說著有些傷感的氣氛,成俊傑忙道:「師父,你這不是還硬朗著嘛!」
「硬朗個屁!」甘炙草眼珠子一瞪,道,「連午飯都能忘了吃,再硬朗也過不了多久了。」
葉子欣不奇地問道:「那老爺子,你今年到底多大歲數了啊?」
甘炙草一愣,邊想邊說道:「我是宣統三年生的,到今天應該是……今天是初幾啊?」
蘇曼忙翻了翻手機道:「農曆七月十二。」
「哦……」甘炙草傻了半天,突然哈哈笑道,「真巧,過了今天子時,老夫剛好百歲!」
……
一斤的白酒對於酒量好的人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但是這種需要兌著喝陳年老酒,卻不是這一桌子人可以幹掉的。
平時基本不怎麼喝酒的蘇曼喝了半兩就已經被扶回去了屋裡睡大覺,葉子欣倒是堅持著和喝高的爺倆胡天海侃了好久,不過當酒缸子裡只剩一半酒的時候,還是一頭倒在了酒桌上,惹得師徒二人哈哈大笑。
甘炙草打著酒嗝,眼神迷離地指著葉子欣道:「我前些日子給這個女娃卜了一掛,是個媾卦。卦辭上說,一陰壓五陽,一女當女男,女壯如是,其淫可知。徒弟,按這卦象說,這女娃了不得啊。武則天也就比她強一丁點!要是娶她,師父包你前程似錦。反正你已經用針打通了自己的足少陰腎經,再給你幾個這樣的女娃娃也得被你弄得嗷嗷直叫,什麼淫不淫的就是廢話!沒用的男人才擔心自己老婆出牆。」
成俊傑雙手抱拳,滿嘴酒氣連舌頭都是麻的,說道:「師父你胡說八道,她跟我睡一張床都不讓我動,哪裡淫了?」
「哦?」甘炙草迷瞪著眼看了葉子欣,笑道,「內柔而外剛,大方而自制,可登堂,亦可入室,這麼看來,這女娃倒比蘇丫頭更勝一籌。可惜了蘇丫頭對你一往情深,徒弟,你說要是在舊社會,有這麼兩個丫頭喜歡你……」
成俊傑忙打斷甘炙草的話,樂道:「我估計一個會被地主家的兒子搶走,一個會被資本家的兒子搶走,然而我會學別人去革命,哈哈哈哈……!」
成俊傑哈哈大笑,甘炙草也跟著大笑。
酒罈子裡的酒越來越少,甘炙草的話卻越來越多。
成俊傑捧著腦袋,已經說不出話來,但喝得奔放的老爺子,精神卻越發詭異地矍鑠非凡。憶往昔,想未來,喋喋不休,連綿不絕。
「當年打仗的時候,我跟著我師父,你師爺爺走南闖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結果等到解放了,以為能過上好日子,卻不想有些個畜生王八蛋說我們是封建迷信!那些狗官,也不想想當年缺醫少藥的時候是誰冒著生命危險去漠北找來的黑蠍子給他救的命,居然活生生看著你師爺爺被人斗死啊!」
甘炙草老淚縱橫著哽咽著,成俊傑這頭卻只能用混亂的思維回答道:「師父,你放心,等我哪天有了本事,我幫你給師爺爺報仇去!」
「報個狗屁的仇,你個小兔崽子是要造反嗎?」甘炙草擦了擦眼淚鼻涕,又是好氣道,「,那狗官的兒子現在是江浙省的省長,一個土財主都能把你攆得跟卡啦一樣,想跟省長鬥,再給你多108個狗膽你也辦不了!」
「師父,你這是侮辱梁山好漢!」
「一群反賊,侮辱就侮辱了!」
「師父,你前些日子還說他們是農民起義的模範來的……」
成俊傑這一插話,話題就立馬換了個方向。
說著說著,甘炙草的話題又到了成俊傑自己的身上。
「徒弟,知道為什麼你前兩個月那麼點背嗎?」
「不知道。」
「想想你昨天下午寫了些什麼?」
成俊傑想了想,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對咯!」甘炙草點了點頭,很是篤定道,「你想想,要是你沒有得到那能力,你就沒能力進那個公司,就不會和沐雨南發生衝突。這是命,你想躲也躲不掉。這世上,想獲得任何好處,你都必須付出代價。所有小便宜和大便宜的背後,就算人不和你計較,天也會和你計較!」
成俊傑點了點頭,甘炙草接著道:「所以做人那,一定要腳踏實地,別以為自己比別人多了點特異功能就得瑟得不行。那些靠著狗苟蠅營的手段獲得財富的人,老天爺遲早會去把他們的東西收回來。」
「真的有老天爺嗎?」
甘炙草嚴肅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但是神明,不是用來讓你拜的,做人靠自己,做事憑良心。老天爺管你生死,不管你富貴;管你善惡,不管你功德。相信有神,是為了告訴自己不要喪了做人的底線。相信無神,是為了告誡自己凡事不能靠天。」
成俊傑聽得想睡,甘炙草卻沉聲道:「明天起來,把這些話寫下來,然後永遠。」
又喝了很久,當酒罈子裡就只剩下不到一碗酒的時候,已經醉得一塌糊塗的甘炙草又哼哧著開始流淚。
「要是我的孩子打仗的時候沒死掉,現在我親孫子至少都有你這麼大了。」
成俊傑看著感覺難過,脫口而出道:「那師父你順便把我當你孫子不就行了?」
甘炙草跟個小孩似的,眼淚一止,又哭又笑道:「你真的願意?」
成俊傑道:「這輩子一直在做孫子,再多個爺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甘炙草樂得直搓手,開口叫道:「孫子!」
成俊傑立馬接上:「誒!」
「孫子!」
「在那!」
「孫子!」
「爺爺!」
甘炙草喊得口乾舌燥,等臥倒的葉子欣開始迷糊著醒來用詭異的眼神盯著爺倆時,兩人才腆著臉忙結束了這無聊的遊戲。
葉子欣暈暈乎乎地站了起來,去了趟廁所,然後回來說了句讓兩人早點去睡覺,就回了成俊傑的屋子。
成俊傑和甘炙草面面相覷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喝到這會兒,成俊傑差不多整個人從頭到尾都已經麻了。要不是甘炙草還在叨叨著,他這會兒還真有想法,趁著酒醉去和葉子欣把那好事做了。
「徒弟,你其實笨得要死。那尖銳濕疣雖說是病毒感染,但染毒區域也就在會陰週遭,以你的眼睛,完全可以看穿皮下,把所有的潛在病灶都用電刀燙掉。不過話說回來,要是你夠聰明當時用這個方法治好了沐雨南的病,可能這天下就少了個甘炙草的徒弟,多出個沐雨南的走狗。學醫的人,最怕就是思維定勢……」
……
「咱們師門,屬於補土派。治療最重後天之本,可惜師父半點師門的東西都沒有教過你,要是哪一日你能悟出點東西,開宗立派了,可一定要把師父和師爺爺的牌位立上,你師爺爺名叫……叫……,我居然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