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蝕 正文 隱二八
    兩個月後。

    「小樊,小樊,快出來,來活兒了!」

    一大清早,薄薄的門板被人拍得山響,伴之媲美破鑼嗓子的高呼闊叫,縱算這大雜院裡當真還有人戀著周公不醒,也全讓他把周老爺子給驚到三山五嶽之外去了。

    「小昌子,你一大早的抽什麼風,把老少爺們兒的好覺給擾了,是想吃咱的老拳麼?」南邊房門大開,有一悍壯漢子亮著膀子晃出門外,粗聲來問。

    「嘿嘿。」始作俑者奉以傻笑,「吳大爺,對不住了,咱也是一時太高興,忘了大傢伙兒還在歇覺,您睡,您睡。小昌子再驚了您,您只管剝我的皮!」

    「嗤,你的皮好剝怎著。說,又給小樊攬了啥活計來?」

    「好活兒,大好活兒,天大的好活兒呢,小樊……啊!」急轉身待要放嗓開叫,卻被已經站到身後的人給嚇出半聲驚叫,「小樊你……你幹啥嚇人?」

    「攬了什麼活?」後者問。

    「攬了什麼活兒……活兒?對,對!」小昌子咧開諂媚的笑,「天大的好活兒呢!南院大王府的,給錢麻利,出手大方,可是人人都要削尖了腦袋往裡鑽的好活兒!」

    小樊,亦即男裝的樊隱岳,淡道:「那樣的門第,應該有自己的戲班子,了不起也會有一兩個常用的,怎麼會找外面的野班子唱堂會?」

    「這你就不解底了不是?咱們羲國和你們天歷朝不同,達官貴人沒有養戲班子的習性。尤其咱們這位南院大王,是沙漠上的雄鷹,草原上的悍狼,是個道道地地的大英雄,要說這戲,他老人家是一點也不愛,愛戲的是咱們南院大王的母親,太妃是也。南院大王是位大孝子,你要是唱得太妃喜歡了,今後在延定城可就算打出一片天地來了……」

    他這廂還口涎橫飛,樊隱岳那廂已返身進屋,規置停當。

    「……有了太妃這座靠山,你就算是名副其實的角兒了,但凡延定城吃這碗飯的,以後都要看你幾分……咦,小樊,你拿著這東西,去哪裡?」

    「去唱戲不是麼?」她挑眉,「還是,你所謂的大好活兒在你說話的這會兒工夫已經不翼而飛了?」

    「小樊你淨說笑,哪兒能呢?小昌子我可是這延定城裡頂頂有名的掮客……」

    這主兒還在眉飛色舞之際,樊隱岳已逕自開步。

    唱戲,是她到達延定城後的營生之道。初始在一家戲院打雜,有一回替一個患了急症的小角兒上場,唱了兩句唱詞,被班主看中,要她零零星星又替了幾次,甚至還替到了大角兒頭上,不免遭人排擠。身為班主好友的小昌子鼓吹她離開戲班,由他替她尋找唱活,打理多瑣事,令她除了上台開唱不必理會其它。她應下,有言在先:不是每樁活都接都唱,不是每個場子都去。要接,便給她接些有份量的場子;要唱,就要唱到延定城所有達官貴人跟前,也不白枉做一回伶人。

    小昌子滿口應允,在在為了她高於群伶的唱功。雖說這延定城比不上中原各大城鎮一般嗜戲成風,但在近幾年羲國當政者對中化興致日趨濃厚的導引之下,中原各式戲曲已然有在此扎根之勢,中間大有可為。

    樊隱岳的志向,當然不是成為一代名伶。

    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她所想取的「沛公」之強悍之龐大,出她原有的想像。面對強敵,既然急取不能,欲不達,只得緩走緩進,步步為營。

    處身三教九流,讓她學會的第一樁事,便是如何收放自己身光芒,渾跡如常人。此刻的她,綰男子髻,穿男子衣裝,是個面龐清秀的俊俏哥兒沒錯,但也僅止於此。伶人中,男生女相太過尋常,一旦斂盡高貴,裝男子反比做女子更能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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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院大王府。

    戲台上,一出柔婉淒美的《牡丹亭》唱罷,台下,頭籠珍珠網,穿寶藍長袍,配淡藍馬甲,披珍珠雲肩的貴婦,早已哭透了不下十條帕子,邊哭還邊道:「……可憐,真是可憐……太可憐了,那兩個孩子,太不易了……」

    侍候在旁邊的太妃院管事狀似無所適所,忐忑地插了空兒,問:「太妃,對這戲班子的諸人是賞,還是罰?」

    「罰?」太妃拭淚的手一頓,「好端端的,為何要罰?」

    「……惹您哭得恁樣傷心,不該罰麼?」

    「察管事,您白白叫了察得明,卻是個察不明!」太妃身邊的大丫鬟爽落插進話來,「太妃哭,是因那戲唱得好,適才還一個勁兒地叮囑奴婢多給伶人賞錢。您這兒突然冒出一個罰字,氣著了太妃,看您擔不擔得起!」

    「是,是,是,是奴才考慮得不周全了,太妃莫怪。奴才這就去和那些伶人去宣太妃的賞,也好讓他們念著您的恩德,明後兩天的場要更加賣力才行。」察管事躬著腰幹,剛要退下,被主子叫住。

    「你把那個唱小生的給我叫到跟前來,那孩子扮相好,身段好,唱得也好,這齣戲我看了十幾回,以前都是被戲裡的花旦給迷住,今兒個偏偏是演那小生的娃兒最出彩,快叫他出來給我瞧瞧。」

    「是。」察管事去不多時,領了一個素衣瘦軀的清秀少年來,「快拜見太妃,太妃高興了,會多多打賞你。」

    清秀少年禮尚未施,太妃便給一把抓住,「是這個孩子?唉喲喲,還真是長了一副聰明伶俐的可人樣兒,甭費事磕那頭了,走近點讓我看仔細些。」

    一手捏住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兒,太妃越唏噓,「看罷,多好的孩子,叫什麼?」

    「回太妃,草民樊隱岳。」

    「這名字好,大氣又雅致,只是聽著像個漢人名字。」

    「回老夫人,草民的確不是羲國本土人。」

    她低回話,太妃以為少年是在為自己身家自卑,揮手爽氣道:「不是就不是,沒什麼大不了,不管哪邊兒的人不都要睡覺吃飯麼?不過,難為你這一口羲國話倒是說得流利。」

    「謝太妃誇獎。」是她向小昌子等人潛心模仿摹習之果。

    「快和老身說說,你學戲學了幾年,唱了幾年,和誰學了這麼一身好功夫?」

    「稟老太妃……」樊隱岳將早已爛熟於胸的「身世」簡言道來,又招來貴妃兩行熱淚。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本來是殷富人家,書香門第,該有個不錯的前程,突然間遭了這大變故,小小年紀就要為了生計四處奔波,真是讓人心疼,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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