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蝕 正文 隱十三
    十日了,從她痊癒走出小屋吃那場全村宴,已經十日了。

    十日裡,她大多時光,都是坐在桃花潭邊的樹下,從晨曦未露時的潭霧濃厚,坐到日陽高掛時的光瀾萬千。這時間裡,她望著村人晨起而作的勞碌身影,聽著村中娃兒的朗朗讀書聲,雞鳴犬吠,牛羊引吭,沉浸難返。

    在此處,處處皆是生命之形,在在皆是生命之音。生活在此處的每一個人,都在努力實踐生命所賦予的,蓬勃而生動。

    這的確是她之前所從未想到過的一個世界,也是她不能到達的世界。

    「不必羨慕他們,你已經置身其中,只要你向前一步,便能成為他們中一員。」

    她聽到清潭般的話聲,螓輕轉。

    背對著身後日出東山的晨霞之光,月白色圓領長袍的關峙閒步而來。霞光染了他散在肩上的濃墨長,鑲出一圈光暈。恍惚間,彷彿天上謫來了仙人降臨。

    這時的樊隱岳還無法曉得,此境此況,會成她心頭一道永恆風景。在離開這村子的十多年歲月裡,無論是置身茫茫大漠中的沙場軍帳,還是落棲在高牆紅瓦的王宮大院,長夜無眠之時,仰望頭頂孤月,總會有一個身披霞光的白衣男子,從青山綠水中迤邐走出……

    「我身子走得出去,心走不出去,形在神難在。」她道。

    關峙揚眉,「為何不將你心牢上的鎖打開,放你的心自由?」

    「打不開,也放不掉。」

    「你沒有試過,又怎知打不開,放不掉?」

    「你又怎麼知道我沒有試過?」

    他一愣,隨即淺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外人無從體會之事,一言妄斷倒嫌淺薄了。」

    「淺薄?」她淡聲,「這個詞,不適用於這個村子中的任何一人。」

    此村中,上從耄耋老者,下至齜齒娃兒,所識所讀,無不開闊長遠。

    「這個村子裡的許多人,都曾在自己的一方世界裡呼風喚雨,或江湖,或官場,或宮廷,能夠安心居於此處,概因聖先生。其中,自然也有經歷艱難者,萬般辛苦方到達這方樂土。」

    「得此樂土,夫復無求麼?」她低念,似問人,也似自問。

    「每人境況不同,他們能把此當成樂土,是因可從此中找到各自心靈所需的福樂與滿足。」

    反之,若不能找到心靈上的福樂與滿足,即使身處樂土,亦無異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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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小子,和你說過多少次,老吳家的小子和老和家的不同,老和家小子主症是肺熱症引的痰涎壅盛,是以用川貝末與猴棗來清熱化痰沒錯,老吳家小子卻是喘症明顯,我昨日詳詳細細地和你講解過藥方的,不記得了麼?」身後桃林的草廬內,傳來喬三娘教徒的嬌叱。這幾乎也是這村裡每日必聞之聲,當然,中間一定還要伴著三娘素手搧拍徒兒腦門的清亮聲響。

    可憐的徒兒委屈嘟喃著,「三娘,您手底下輕點,打傻了小三,沒人給您養老……」

    啪!又是一記響。「少給老娘打岔,快把藥方背來聽聽!」

    「麻黃兩錢,細辛一錢三分,冬花三錢三分……冬花三錢三分……嗯……冬花……」

    啪!「你給我冬花夏花沒完了是不是?下面的呢?老娘昨日廢了半天的嘴皮子教給你,你睡了一宿,就送給周公了?」

    「冬花……冬花……三娘再跟小三說一次好不好?小三這回一定記住!」

    「你……連藥方都記不住,看來我不能指望你還記得用法了?你呀你,三娘我恁聰明一人,怎麼一時糊塗收了你?年底比武大會上,你是一定要讓三娘輸給那幾個了是不是?」喬三娘頓足捶胸,悔不當初。

    抱子等在一邊多時的老吳小心湊話,「三娘,不管如何,先給小兒開方治病罷?孩子的病不能等……」

    「你讓他來開!我三娘不能白辛苦,小三,今兒個老吳家這小子的小命就押在你身上了!你這個榆木腦袋若還是開不了竅,老吳家小子有了個長短,找你索命去!」

    「三娘,這玩笑不能開。」小三苦臉,老吳色變。

    「誰在開玩笑?我本來便不是什麼濟世活人的良醫,現在本性盡露,不成麼?」

    「三娘……」

    此時,傳來幼兒夾著呼呼喘音的痛苦哭聲。

    但不管不稱心的弟子和老吳如何哀求,喬三娘依然是巋然不動。

    樊隱岳眉心微顰,覷身邊男子一眼,後者面上掛笑,目投遠山近水之間,儼然不欲過問。幼兒哭聲愈來愈急,喘聲愈來愈苦,她忍耐不住,脫口道:「炙麻黃兩錢,細辛一錢三分,冬花三錢三分,五味子兩錢七分,炙枇杷葉十錢,射干四錢,川貝一錢七分,石膏六錢七分。」

    「咦?」喬三娘美眸穿過桃枝桃蕊,瞄睇過來,「如何用法?」

    「每日一劑,每劑煎兩次,每次一碗水剪成半碗,每次服半碗,每隔兩個時辰服一次。」

    喬三娘眸仁透亮,「你學過醫?」

    她不點頭不搖頭,「三娘昨日不是詳細講解過這道方子了麼?」

    昨日也是在此處,她曾聞喬三娘口授,彼時並未經心去記,今日小三提了前邊三味,那方子即躍然腦際,誦之不難。

    「你只是聽了昨日講解,便記住了?」

    「三娘講得很詳盡。」

    「……好,太好了,老天不負我三娘,我三娘有望了,有望了呀!」喬三娘婀娜多姿的妙影奔出草廬,瞬眼工夫便來到樊隱岳跟前,一指著她鼻尖,一手扶著自己纖腰,中氣十足地宣佈,「我喬三娘要收你為徒,你認也要認,不認也要認,哈哈,老天開眼,我喬三娘有望了,後繼有人了,哈哈……」

    時下,樊隱岳凝眉未語。她從不認為自己會在這個村子長留,也便不認為自己會接受這個一廂情願的認定。

    但時過一日,她便領略了喬三娘所說的「認也要認,不認也要認」的言外之意。

    出,有三娘徒弟小三跟隨,一聲「師妹」叫罷,便開始在她耳邊朗讀醫書。入,四壁滿滿張帖人體經絡圖示。食,一桌藥膳,邊上還有三娘親口講授每道藥膳藥性。睡,三娘笑坐在床前,言曰為她奉獻睡前故事,於是《神農百草經》、《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難經》一一娓娓道來……

    為了好食好睡,出入平靜,她不得已,叫了喬三娘一聲「師父」。

    豈料,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個月後,與她訂下師徒之名者,激增至四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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