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九月末。
許都城外,兗州道。
三騎快馬飛奔向東急馳,當先馬上一人,身披淡紅色的鎧甲,面如冠玉、雙耳垂肩,腰間懸掛雙股劍,其左右兩人,一紅一黑,紅的面如重棗,髯長二尺,一對鳳目,炯炯有神,手中提著一把冷艷踞,黑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鬚,手中擒著一桿丈八蛇矛。
此三人不是旁人,正是劉備、關羽、張飛三人。
他們這一路急馳正是要返回徐州去,上個月,天子詔令劉備朝見,抱著賭一把心態的劉備攜著關、張二人到了許都。
一直說自己是漢室宗親的劉備這一次終於得到了天子的確認,在排了世譜之後,年輕的皇帝竟以「皇叔」稱呼自己,這讓劉備頓感萬分榮幸。
「皇叔在上,謹受侄兒一禮!」那一時,年輕的皇帝在偏殿恭恭敬敬的向自己揖禮,劉備清清楚楚的記得。
「使不得——,這可萬萬使不得!」當時,他口中這麼說著,心裡卻是喜滋滋的。
一直宣稱是漢室宗親的他終於得到了天子的確認,大漢皇叔,左將軍,城宜亭侯,這樣的名份足可以讓自己翻江蹈海。
當然,這皇叔也不是白來的,隨後在國舅董承的安排下,劉備與董承、工部侍郎王子服、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昭信將軍吳子蘭、西涼太守馬騰共七人分別在帶血詔書上具名押字,商議密謀推翻曹操。
這是一次極其冒險的舉動,許都的軍隊都在曹操的掌控之中,所以在劉備看來,董承他們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要想得到皇叔的身份,劉備就不得不答應參與此次幾乎注定失敗的行動。
在許都的日日夜夜,劉備幾乎都沒有睡一個好覺,每一次夜半聽到些許聲響,他都會以為事情洩露,曹操帶兵來抓捕自己了。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正好這時,東海昌豨復犯徐州,刺史車胄連戰連敗,劉備籍此機會匆匆向獻帝告請需回轉徐州,臨行之時,曹操在府中設宴款待劉備。
「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席上,豪爽的曹操言詞鏗鏘。
這一句話聽在劉備耳中,本就心中有事的他差一點掉落手中的筷子,適好天空中雷聲陣陣,劉備在慌忙中遂掩飾道:「古人云:迅雷急則風雲動,備一時失態,乃至於此。」
經此一嚇,劉備安敢再滯留許都,遂與關羽、張飛急馬回轉徐州。
秣陵,望海樓上,高寵與魯肅把酒臨風,甚是難得的有清閒功夫敘話,自魯肅擔當了相國之後,高寵相邀魯肅還得預先告知一下,不然魯肅還真抽不出身來。諸事繁忙,得益於魯肅和諸屬下的盡心盡力,使得高寵有了更多的心思去陪伴妻兒,在感覺上也比在豫章無人可用時要輕鬆了不少。
當然,揚州比之豫章要大了太多,高寵也不可能幹做一個甩手掌櫃,有些事還必須要他來決斷才行,比如出征江夏。
攻打江夏在上半年就被高寵提到了頭等軍機大事上,這不僅是因為黃祖的頻頻騷擾不休,更是因為江夏特殊的地理位置。
得江夏,進可襲取長江中游重鎮江陵,退可保住下游的豫章、廬江一帶大片沃土,要想掌握控制長江的主動權,就必須拿下江夏。
這一點,高寵與周瑜、魯肅、甘寧眾將的意見是一致的。
但隨著高寵在江東地位的鞏固,劉表也逐漸意識到了高寵的威脅,在南方戰線上,大將文聘被委以守衛江陵的重任,黃祖在江夏也聚集了不下二萬的雄厚兵力。
四月間,文聘看準高寵久戰兵疲,糧草匱乏的有利時機,從武陵出兵,進佔幾乎不設防的長沙,太守張機等一干官員匆忙退至衡陽一帶,後幸有呂范、李通屯兵堅守,方堪堪穩住了荊南危如一線的戰局。
在建安四年的這一個夏天,荊南和平的局面被再一次的打破,又一場大戰迫在眉睫。
當協議被撕破的時候,剩下的除了刀兵相見,已沒有其它的了。
新一年的豐收讓高寵終於有了些許底氣,在苦苦捱過了七、八、九三個月的被動局面後,高寵終於準備再一次對西面的強敵劉表用兵了。
「子敬,你看這江水東流,無窮無休,距離你我初識,已有年餘,唯今我坐領江東,兵精糧足,而中原諸州則紛亂頻頻,值此之際,我軍揮師西進,可乎?」高寵俯身拾起階上一枚石子,奮力扔出,那石子遠遠的落入江中,飛濺起一小叢浪花。
周瑜、甘寧等一干大將都已被高寵派往柴桑口練兵去了,留守在秣陵的,除了平亂結束的陸遜一軍外,還有以魯肅為首等一干官員。
江東是高寵的根基,根基不固,冒然舉兵是兵家之大忌。所以在出兵之前,高寵希望能聽到一個全面的意見,他不希望在自己兵發江夏之後,江東突生什麼變故。
魯肅一如往常的沉靜,他不慌不忙的從袖口取出一份薄囊,淡然道:「古人云:生於憂而死於逸。我知寵帥不是那種沉溺於安逸舒適之中的人,請先看過這一份密信。」
高寵接到拆開一看,裡面卻是派往許都的暗探傳回的最新消息,上面寥寥幾字:天子和劉備敘叔侄之禮,並拜其為左將軍,宜城亭侯。
等看完高寵禁不住叫道:「事實果如這信上所說,劉備成了天子的叔父?」。
「千真萬確。聽說天子親自著史官排了世譜,那劉備乃是中山靖王劉勝之後,孝景皇帝閣下玄孫,劉雄之孫,劉弘之子。」魯肅沉穩的點了點頭,稟道。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天下諸雄,在高寵較量過的對手中,真正能引為強敵的,除了曹操之外,就只有劉備尚能一較長短,雖然,劉備的實力比高寵都要差上很多,因為以販屨織席之身,舉旗而事天下,這本身就是相當不易的事。
一樣是沒有絲毫家族背景,一樣是依靠著一幫兄弟東奔西突,身處在中原漩渦、強敵窺伺中的劉備比之江東的高寵更是唯艱。
不過,這一切現在都過去了,劉備已是皇叔,而再不是那個織席販屨的劉備,而高寵也不再是衝殺於行伍間的小卒,殊途同歸,當高寵用一次次的勝利嵌刻下自己的名望時,劉備依靠著同姓為劉、天子皇叔的身份順勢而起。
人的際遇正是變幻莫測,往往在你身臨絕境的時候,會冷不盯的給一個驚喜,又在你春風得意的時候,當頭潑下一盤涼水。名望這個東西,看似虛無飄渺,全無用處,但當人真正認識到它的作用時,往往又能帶來無法想像的力量。
「是誰將劉備引見給天子的?」高寵定了定神,問道。
「車騎將軍國舅董承。」魯肅稟道。
「子敬以為,董承此舉為何?」高寵來回踱了幾步,沉聲問道。
魯肅一笑道:「寵帥明知,又何故問,董承不過一碌碌之輩耳,安能有此識人的眼光,以肅之見,此必朝中不滿曹操專權,欲擁立天子的人出的主意,拔劉備的目的就是為了培植反對曹操的勢力,不過,以曹操現在的權勢,這樣做只怕是徒召禍害。」
高寵點頭沉吟一會,忽然也笑道:「許都上下,盡在曹操手中,董承之輩不自量力,不久必然玩火自焚,召致禍害。而劉備一下子成了左將軍,地位直逼司空曹操,看來曹劉反目之日不遠矣。」
「曹劉反目,對於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只有徐州紛亂,淮南才能無虞,而我軍正可乘著這個機會,調聚力量揮師西進,對付黃祖。」魯肅諫道。
取荊州挾長江天塹三分天下這是魯肅當初預想好的戰略構想,江夏正位於這個戰略的最中心位置,拿下它則高寵進可逆上襲取江陵、襄陽,退可自保豫章、廬江,比之現在分散駐軍於豫章各地要省力的多。
「公謹練兵於柴桑口,不知如何?」高寵眺望江心,目光切切說道。
魯肅笑道:「寵帥既心癢癢,何不坐船逆江而上一窺究竟!」
瞧著高寵眼神中的那一份熾熱,魯肅知道高寵又按耐不住心中的血性與衝動了,對於高寵來說,安逸太久也許並倒不是一件開心的事。
「龍蟠虎踞,若能讓荊南與揚州連成一片,我等以半壁山河面北相望,何懼哉!」被魯肅一語道破心思的高寵不禁哈哈大笑。
年復一年,十月的下邳,又是秋高馬肥的當口,這樣的亂世,這樣的時節是劉備最喜歡的,亂世征伐才是英雄豪傑縱橫馳騁的舞台。
歌舞昇平,碌碌一生對於劉備來說,是不能想像的。
昔日從師大儒盧植之時,他便立志滌蕩邪惡、恢復大漢盛世,如今二十載歲月匆匆,同窗的公孫瓚風光一時,卻又如草木般化為灰燼,自己也曾佔據徐州膏腴之地,但轉瞬間卻又失了根基。
雖然寄人籬下,劉備卻始終不曾放棄過信念。
「唯越挫越勇方顯男兒本色。」每每在夜深無眠之際,劉備都會用這句話來自勉。
當年討伐董卓的關東群豪,至如今剩下的已是寥寥,孫堅、袁術、公孫瓚、韓馥、劉岱這一個個響噹噹的名字都追隨著雲煙而去,留下的無一唯外都是強者。
這一日,天空中風和日麗,正是操演軍馬、整訓兵卒的好時候。
剛從演軍場上回來的劉備一臉的汗水涔涔,豐腴寬厚的額頭上,已不經然顯出了幾道皺紋,自響應劉虞起兵討伐黃巾以來,數度顛沛流離,剛剛四十出頭的他在不知不覺間已有了些許疲態,不過,他的眼神卻依舊堅毅果斷。
卸下身上的披風,在一身淡黃錦鎧包裹下,劉備的身軀挺拔矯健,這是他一直不懈練習武藝的結果,與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袁術、公孫瓚之流相比,劉備足以自傲。
「劍如廝——唉!」劉備輕歎一聲,將雙股劍從腰間解下,放到案几上。這兩把劍追隨自己已經近十年了,如今劍鋒依舊,持劍的手卻多了幾道突起的青筋。
恍然中,劉備的手摸向了腰間的玉帶,緊束的錦袍中是一份滴血的詔書:——近日操賊弄權,欺壓君父;結連黨伍,敗壞朝綱;敕賞封罰,不由朕主。朕夙夜憂思,恐天下將危。卿乃國之大臣,朕之至戚,當念高帝創業之艱難,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復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灑血,書詔付卿,再四慎之,勿負朕意!
這詔書上的一字一句劉備都記得清清楚楚,只是沒有實力作保障,要想對付曹操無異癡人說夢。
「大哥,車胄這廝端是可惡,憑什麼他的部曲一個個喂得挺腰疊肚,而讓我等兄弟餓肚子吃西北風。」張飛黑著一張臉,手持鞭子氣沖沖的踏步而入。
呂布亡後,為牽制和監視劉備的動向,曹操命車胄為徐州刺史,掌管州郡政務,徐州大小官員的任免、錢糧的徵購、鹽鐵的調運等一干要務盡由車胄一人說了算,而劉備僅作為客軍駐兵於下邳、彭城,不僅沒有管理地方的實權,而且連己軍糧草都不得不仰仗車胄之鼻息。
那車胄本一諂腴小人,一朝得勢自是得意萬分,徐州屢經戰亂,糧食本就不足,車胄又要中飽私囊,剋扣軍糧自然成了家常便飯。
「三弟,你又忍不住鞭笞士卒了?」劉備掃視張飛手中的皮鞭,喝斥道。
張飛黑臉一怔,支吾道:「這幫冥頑不化的雜種,個個吵著要跑到曹軍那邊去,不殺殺威風他們還不飛上天去。」
劉備歎息道:「三弟,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動不動就體罰他們,要體恤愛護士卒,無論是誰吃不飽飯都會發一兩句牢騷的,你就一打豈不是真的將兵士趕到曹軍那裡了嗎?」
張飛一聽,低首羞愧道:「大哥訓斥的是,冀德知錯了。」
正說話間,孫乾從外面急匆匆的跑進來,道:「主公,許都發生事變,車騎將軍董承、工部侍郎王子服、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昭信將軍吳子蘭等五人不知何故,俱被曹操抓起來殺了,聽說連皇帝都被軟禁了起來。」
劉備聽罷,臉色大變,衣帶詔之事事關機密,他連關、張二位結義弟弟都沒有提過,孫乾更是不知道其中緣由,但董承等五人都是在衣帶詔上具名的人物,現在都被曹操殺了,顯然是血詔事洩,自己當日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冀德,你速速去請雲長過來,就說我有緊急的事情相商。」劉備穩了穩心神,吩咐道。
「大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張飛急問道。
劉備勉強擠出一點笑意,道:「三弟,你不是看車胄這廝不順眼嗎?那好——,你我兄弟這一次就先拿這廝開刀。」
左右是一個死,橫下一條心的劉備很是慶幸當初作出及時離開許都的決定,要不然今天也會如董承等人一樣人頭落地,性命不保,現在,既然已經與曹操撕破了臉皮,那麼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先將車胄幹掉佔了徐州再說。
「公祐,你再辛苦去鄴城一趟,替我將這一封信交與袁大將軍。」劉備急急的草就一封書信,不等墨跡全干,便將它交與了孫乾。
劉備麾下時有兵卒約五千眾,僅是對付留滯在徐州的車胄、臧霸就有些吃力,倘若曹操舉兵東進,則實力相差太大沒有勝機,在這個時候,如果能說動袁紹兵發黎陽,威脅曹操的北境,那麼徐州就可以暫時得到保全,因為那袁紹兵多將廣,雄據幽、冀、青、並四州,是眼下唯一能抗得過曹操的力量,而等自己稍稍緩過勁來,曹操再想攻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孫乾接信走後,不一會兒,關羽、張飛二人急步趕來。
「大哥,若兵發彭城,雲長願當先鋒,定斬車胄首級而還。」關羽朗聲道,從張飛處聽到許都變故的關羽已猜測出了劉備的意圖。
「好兄弟,大哥信得過你,我想現在車胄應該還沒有得到曹操要進攻我們的命令,所以,我令你率二千精兵假扮成曹軍模樣,乘夜趕至彭城叫門,那車胄倉促之下,定不疑有詐,如此則我等可乘夜襲城。」劉備拔雙股劍而出,鋒利的寒芒奪人雙目。
這一時,劉備的一雙堅實有力的手微微顫抖,他將身上的大紅披風披到關羽的身上,沉聲說道:「大丈夫當百折不回,一無所懼,了不得又從頭來過而已!」
說罷,劉備仰天哈哈大笑,笑聲中豪情激盪,令關、張二人也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