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戰報,帶來震動朝野的消息。
五月甲申,東海倭寇矯稱入貢,奇襲琅州重鎮橫海郡。
天朝水軍不曾防備,倉促應戰,遭遇慘敗,七十五艘戰船全軍覆沒,無一得歸。橫海郡使宗干當場戰死。
三十里高台,八千里烽火,飛報帝都。副使聶計退守城中,率橫海將士與倭寇惡戰連日。
倭寇二百餘艘戰船聚集海上,日夜攻城。
三日之後,海面浮屍千里。城下血流成河。
琅州沿海流寇徐山等人勾結倭寇,裡應外合,引狼入室。
丁亥,橫海城破。
聶計與部下十二將士死守至終,復又殺敵八百餘人,於觀海台自盡殉國。
倭寇由此直入琅州,攻文州,在東海沿岸肆行劫掠。
更有流寇如徐山等,原是東越侯藩府重將,削藩後不服東海都護府管束,自行聚眾成寇,橫行海上,這時與倭人狼狽為奸,改穿倭服,乘坐倭族八幡船,戮掠燒殺,氣焰囂張。
短短數日之內,東海連有五座城池遭劫,倭寇凶殘暴虐,民眾被殺者三萬有餘。
怒海驚濤,席捲而來,天朝沿海一線城郡皆作一片人間地獄。
東海民眾奮起反抗,在琅州巡使的帶領下退守鰲山,拚死衛國,阻擊倭寇,但勢單力薄,急待帝都增援。
戰報送入帝都,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倭寇之患,歷年來並非沒有,但如此猖狂入侵實屬罕見。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朝堂之上,文臣武將義憤填膺,皆以為國恥奇辱,非戰不能雪清。
眾口一心,別無異議,漓王更是當朝出班請戰,誓滅倭寇。
翌日,聖旨下。
追封橫海郡使宗干為靖義將軍、副使聶計及十二部將為忠烈士,於琅州觀海台立祠受封,厚撫陣亡將士。
擢琅州巡使逄遠為鎮東將軍,統領東海四州軍務。
限折衝府平江道十萬水軍三日內趕赴琅州,配合文州、現州、靖州三路天軍抗擊倭寇。
授湛王玄龍府、天子劍,以九章親王身份親赴琅州督戰。
不是漓王,是湛王。瀟灑倜儻的湛王,與皇上貌合神離、幾欲反目的湛王,唯一還能威脅皇位的湛王。
東海之行,在眾人眼中儼然是一條不歸路。
然兩日之後,聖旨再下。
皇后之女賜名元語,封蘭陽公主,賜邑三千。
湛王世子元修封長陵郡王,賜邑五千,入大正宮住讀,由皇后親自教養。
最後這道晉封郡王世子的聖旨不啻於來自東海的戰報,震驚內外。
含光宮中,明池春水,層層紫籐花盛放,如蝶舞成行,垂玉玲瓏,一天一地深深淺淺的紫,寧靜淡香幽幽飄零。
九曲廊前青籐深碧,花蔓低垂,遮起一片細細碎碎的濃蔭,卿塵倚在廊前竹榻上,手中握著一支玉簪,淡淡的光影底下,眉目靜遠。
素手如玉,白玉凝脂。
和潤的白玉當中嵌入了縷縷薄金,刻作一朵雅致的蘭花,枝葉修然,恰好遮擋了那斷裂的痕跡,構思精巧,天衣無縫。
三個多月前,當她從幾天的昏昏沉沉中清醒過來時,夜天湛已遠赴東海,唯有這一支玉簪,盛在同樣雕刻蘭花的木盒中,放於枕旁。
她輕輕撫摸玉簪上精美的鑲嵌,觸手處沒有絲毫的破綻,那一道裂痕在細緻的金箔之下修補的如此完整,牢牢接連著斷裂的兩端,巧妙的點綴讓這原本普通的簪子顯得與眾不同。
這麼久了,她已久虛弱得幾乎無法離開床榻,但卻每天都能聽到他的消息。
五月末,琅州水軍在蕭石口近海擊敗倭軍,摧毀敵軍戰船二十八艘,殲敵五千餘人,收復橫海。
站告捷後,天朝水軍略作休整,丁末子夜時,在當地幾名老漁人的引領下,百艘戰船精兵四萬奇襲浪崗導,直搗賊寇徐山老巢,生擒徐山。三日後,復以誘敵之策將另一支流寇勢力引致近海,盡殲之。
湛王下令將徐山等三十餘名通倭賊寇斬示眾,以敵血奉觀海台,祭奠聶計等忠烈將士。
琅州民眾對徐山等人恨之入骨,人人額手稱慶。徐山雖死,民憤仍難平息,屍最終被百姓千刀萬剮,拋入大海餵魚。
六月初,倭寇再襲鰲山衛。天朝水軍迎面出擊,重創倭寇,斬敵近萬,軍民士氣大漲。
湛王揮軍乘勝追擊,在6上騎兵的配合下,六萬精兵圍困被倭寇侵佔的滄南郡,雙方血戰兩站之後,倭寇不敵,棄城而逃。
此後,天軍在琅州九戰九捷,痛殲入寇琅州之敵,並分路出擊,連續奪回成山,樂清,臨台等數處倭寇盤踞的郡城,倭寇被迫退回海上。
然而戰事卻並未到此結束,昊帝再次對東海增兵十萬,糧草補給源源不斷自汴水、連水運往琅州。
湛王兵力充足,全無後顧之憂,大軍整裝待,預備反守為攻遠征東海一域,徹底清楚沿海倭患。
東海之濱,是浪濤萬里、炮火紛飛的戰場,沒來得及與她說一句話,他請戰出征,遠離帝都而去。
多少日子了,眼前仍是那天他撕痛的注視:「我答應你。」
這一次,她賭贏了。
籌碼是她的命,是他的心。
他終於給了她那個珍貴承諾,一諾定江山。
多年前凝翠亭中他低語相詢,從那時起,就注定了這一生的情分。他給了所有她想要的,而她卻給不了他分毫的回報。
原來以為是他欠了她的,現在才現,她欠他的,其實永遠都無法償還。
愛了誰,欠了誰。或許來世再愛下去,來世要還給誰。數十年人世一遊,你來我往,織就萬丈紅塵,悲歡離合。若有一日回去了,可是無悔無憾?
「寫韻叩請娘娘萬安。」一聲柔和的問安將卿塵從思緒中驚醒,陽光下,花影間,寫韻一身青衣布裙在席前盈盈福禮,抬頭微笑,明眸秀麗。
「快起來。」卿塵有些吃力地撐起身子,寫韻忙上前扶住:「娘娘今天好些了嗎?」
卿塵扶著她的手坐起來,「有你每天來給我調養,是覺得一天比一天好,你這金針之術可是得了張定水的真傳。」
寫韻一邊取出金針,一邊笑了笑,說道:「在牧原堂跟師傅學了七八年了,若還不得其意,豈不丟師傅的臉嗎?往後還要請娘娘多指教才是。」
卿塵見她手底行針穩當,胸有成竹,點頭稱讚,再過幾年,可真就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看著寫韻,她仍不免想起另一個害死了她的孩子,也差一點斷送她性命的女子。同是綺年玉貌,同是紅顏翩翩,一人白骨已成灰,一人卻於那生死一線妙手回春。
若說不會當年的驕傲與自負,那是自欺欺人,然而此刻,心中終究還是歸於一片寧和,她不由輕歎:「我真沒想到,那日會是你救了我。」
細細金針的影子映在寫韻清秀的杏眸中,光澤靜穩,她說道:「我的醫術是娘娘一手成全的,本就應該報答娘娘這份恩情。」
卿塵道:「人都是自己成全自己,這是你自己的福分。」
寫韻抬頭,卿塵和她相視而笑,淡金色的陽光下,花影婆娑,微風送暖,廊前傳來侍女們的輕聲細語和小公主的笑聲。待寫韻收了金針,碧瑤將小公主抱了過來,一邊笑說:「娘娘,你看小公主又笑了,小公主這雙眼睛笑起來和娘娘的眼睛一模一樣,漂亮極了。」
元語雖然早產了些時候,卻十分健康,此時剛剛睡醒,不哭不鬧,烏溜溜一雙漆黑的眸子四處亂看,待看到卿塵,開始在襁褓中動來動去,小手小腳不安分的伸展,像要往母親這邊來。
卿塵忙對碧瑤說;「讓我抱抱她。」
碧瑤半蹲著將元語送到她的懷裡,卿塵手上無力,只是摟著元語,仍由碧瑤在旁扶著,一心溫柔卻滿滿地像要溢出心口。
這是她的孩子,她和夜天凌的骨肉,眼睛像她,那略挺的鼻樑和薄薄的唇卻像夜天凌。小小身子流著他和她的血,相融相守,神奇地成長為一個生命,再也分不開。
看著元語漂亮的小臉,她此時仍像在夢中,那些痛過的哭過的一切全都值得,從未有過的滿足。
元語躺在母親懷中,笑嘻嘻地搖晃小手,最後終於攥住了卿塵的手指,咯咯直樂。寫韻道:「這麼愛笑的孩子,和皇上的脾氣可不像,小公主讓人看著是從裡到外都像娘娘。」
卿塵逗著元語,心裡竟有幾分自豪的感覺。是的,她希望孩子像她,如她一般幸運,即便歷盡風雨,卻能得一心相守的愛人、可托付生死的知己。她更希望孩子比她健康,能夠平安長大,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去盡情追尋生命的精彩。
這是個愛笑的孩子,她將她帶到這個世界上,希望從此以後這世界帶給她的是快樂,希望她能享受這世界的美,也希望她同樣帶給這世界無盡的美麗。
她不禁面露微笑,忽見身旁侍女依次跪了下去,回頭看時,夜天凌已到了身後,正看向她和元語。細碎光影灑落他眼底肩頭,難掩一身尊貴俊肅,略帶疲憊的神情中卻儘是暖暖笑意。
「皇上。」寫韻忙站起來。
夜天凌見她在,淡笑頷,問道:「皇后可好些了?」
寫韻回道;「皇上放心,娘娘只要別操心勞神,慢慢調養些時日身子就會恢復過來,只是畢竟虧損了氣血,怕也得有個一年半載才行。」
夜天凌道:「每天都進宮來,也辛苦你了。」
寫韻微笑道:「寫韻不敢當,這是醫者的本分。」
夜天站在廊前和寫韻閒話了幾句,卿塵將元語交給碧瑤,他返身看了元語一眼,抬手讓碧瑤等帶她退下,寫韻便也跟著跪安了。
夜天凌在卿塵身邊坐下,他已經幾日沒來中宮了,這原是很少有的事,此時卻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東海大捷。」
雖聽著捷報,卿塵眉間卻掠過絲悵然,這幾個月夜天凌對元語雖恩寵有加,卻始終不太親熱,她略略沉默,終於問道:「四哥,你是不是不喜歡元語?」
夜天凌眉心微擰,側說道:「女兒和兒子不都一樣,女兒像你,我怎麼會不喜歡?」
卿塵靜靜看住他的眼睛,他突然有些尷尬,扭頭避開,過一會兒,才轉回頭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只是……看到這孩子,總會想起那天,我……」他好像有些不知道如何措辭,皺了眉,眼底竟出現一絲狼狽的神情,下意識地便將她緊緊攬在了懷中;「清兒,別再有那樣一次了。我不敢想。」
卿塵心裡酸酸軟軟的,竟說不出話來,一時歡喜,一時澀楚。他這樣刀鋒般的男人,一笑叱詫風雲,一怒殺伐千里,天下都在他手中,此時此刻在她面前卻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摘下了堅硬的面具,不再掩飾他的軟弱和恐懼。
那一天,他在榻前看她的眼神,她永遠也忘不了。
那時她真真正正觸摸到了死亡的氣息,但他那樣固執地守在她身邊不放手,讓這一縷即將消散的靈魂如此留戀塵世,久久不肯離去。
同死哪如同生,她還有太多事想和他一起去做。她熬過來了,即便再有千次百次,她還是會熬過來,只要他還在。
她俯在他的肩頭,依偎著他的溫暖,柔聲說道:「四哥,再不會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這一生我都陪著你。」
夜天凌輕輕撫過她的秀,語聲低沉:「我要生生世世。」
卿塵微笑道:「下一世那麼遠,誰又知道呢,若走丟了怎麼辦?」
夜天凌抬起她的臉龐,深深看著她,似是要看盡她的一切,他突然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低聲道:「生生世世,以此為憑。」
卿塵淡淡含笑,溫柔吻上他的唇:「生生世世,以此為憑。」
峻如青峰傲然,神似秋水逍遙,廊下玉湖明波,照出儷影雙雙,兩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相攜相伴,再無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