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劍歌 正文 第十回 九迴腸
    「我又向回走了幾步,越聽越是心驚,二人意見似乎有很大的分歧,爭吵激烈之至,憤怒之下的發音連成了串,嘰裡咕嚕聽起來甚是怪異,亂松原來並不是我大唐子民。我不敢再向前,遠遠見那女子甩了亂松一巴掌,轉身便躍入林中看不見身影,竟也是身懷武功,亂松則一人默立良久方轉身回去。

    「目睹這場變故,我不知該怎樣才好。本來唐風開化,常有番外小國遣使前來,也有各地商旅,海角天涯相聚在此,既為同志,誰也不會計較他的來歷,但他刻意隱瞞,卻讓我心生不安。徐敬業對我三人同樣倚重,自有朝廷派人行刺以來,行走起居上尤為依賴亂松,他手下轄管數百精英衛士,操演小型陣法,精妙難敵,若破了宮城後再有二心,誰又能制得住他?」

    林劍瀾聽的驚詫不已,不知該不該信林霄羽所言,又聽他道:「不知不覺我竟在外面站了一夜,也是未想出一個主意來,反而受了風寒,第二日便臥床不起。徐公即將揮師北上,軍師卻病倒了,他急忙親來探望,虯梅亂松均隨侍在側。風寒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重病,我三人平日情份極深,少不了寒暄問候,我在床上,昏沉中聽他鄭重其事的勸我盡快調養讓徐公盡快得成大功云云,卻忽覺不寒而慄。在床上病痛還在其次,內心實是煎熬,難以抉擇,他三人走後,我後背幾乎濕透。」

    林劍瀾心中愕然,暗忖道:「韋素心幾乎寸步不離徐敬業左右,若他說的是真的……」想到此忍不住問道:「你怎樣避著亂松讓主帥改了主意?」

    林霄羽嘿然一笑道:「何必避他,徐敬業臨床探視,我早已寫好了勸諫之詞攥在手心,只是一直在猶豫是否要交遞到他的手上。」

    林劍瀾暗道:「他當真是心思周詳到了極點,當著虯梅和亂松仍不講明而需要借助暗傳字條的信息,徐敬業自當會意,不會再和其他二人透露。旁人只道他改了主意,卻不知是誰的勸告。」

    林霄羽看著頭上黑漆漆的屋頂,不無嘲諷道:「徐敬業召集手下決議之時便有猶豫之意,我那時就知道他起了別樣的心思,只缺有人從後面推他一把,紙條上短短數字,就讓他一夜之間改了主意。『北上稱臣,南下為帝』,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劍瀾此刻才覺他所言恐怕有九成為真,黯然道:「他這帝王夢也不過才做了幾日,便一敗塗地。這也是該當,若心中沒有野望,執意北上興李,又怎麼回落到那麼淒慘的下場?只是……太絕了些。」

    林霄羽道:「徐敬業執意南下,亂松每日過來探視,希望我勸諫他回頭,他來的越勤,我便覺得他面目越發陌生。每日纏綿病榻,夜裡則窗戶洞開,坐在風口,只求這病永遠都不要痊癒才好。只是除我之外,虯梅亂松皆深通用兵之道,若是給他在南下之時闖出局面,大好河山南北割裂,也並非我所願,時不我待,拖的越久便越容易讓亂松生疑,最後便只有一途可走,那就是速求徐敬業一役慘敗,再無法抬頭。」

    林劍瀾忽想起駱賓王形容那一役淒慘景況,經他口中描述,徐小姐投江而死那段猶如親見,不由道:「真是慘敗……」

    林霄羽歎道:「利用感情又摧折人心,我也知道自己卑劣,待到親眼看到徐敬業大軍瞬間潰敗,我之功成,萬骨為枯,更是自知罪孽深重,沒有苟活下去的貪念,那一役過後,徐敬業率僅有的一些殘部逃出,我獨自在軍營廢墟中看江水浸染血紅,火煙四起,到處堆滿了兩方的士兵殘骸,只想一死了之,卻被人找到。那人裝束與那夜與亂松爭吵的女子有些類似,我並不認得,他見到我面露喜色,對空放了一個煙彈,不消片刻,四周又來了些許同樣裝束之人,對著我端詳良久,聽他們說話,竟與亂松那古怪言語一般無二,我才知道我的猜測本來沒錯,亂松居心叵測,對中原心懷異志,這些人便是跟隨他同來的死士了。想到此他這番大計竟被我破壞,我不由心中得意之至,大笑起來。」

    「再見到亂松時我已被他手下看管了數月,他護送徐敬業走完了人生最後一途,直至全然沒有死灰復燃的希望,方頹然折返,徐敬業臨死前大喊『風竹誤我』,他見到我自然是恨到了極點。」

    他語氣極為淡然,林劍瀾卻聽的心中波濤翻湧,已不知該如何看待和評判眼前人,果然為不義之行找了原由,是該喜該悲該執著還是該釋然,只覺得這一切如夢似幻,澀澀道:「因此他便這樣折磨了你十數年,想讓你生不如死麼?」

    林霄羽搖了搖頭,道:「亂松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他不是想讓我生不如死,這對他來講沒有任何好處。他不殺我,是因為我對他還有些價值。那時駱賓王已經被押解回京,朝廷差禦寇司中高手四處通緝我們兩個,他雖自恃武功高強,一時間也只能到處東躲西藏。」

    林劍瀾道:「看他今日顯赫聲名,真不知他還有當日那麼落魄的時候。」

    林霄羽長歎一聲:「我知他恨我恨到了極點,又想讓我為他做事,不能殺了我,但以他性情緩出手來便會派人去至東北對你們下手。我便與他做了第一次交易,獻計讓他『隱身燈下,不藏反現,不退反進』。」

    林劍瀾慨然道:「計是好計,可你既然已全力阻止他成功,為何又助他躲過這一劫?你應瞭解他的才能,可知道他依照你這計策發展到了何等地步?」

    林霄羽道:「人最難無情,大軍覆沒,我可以無情,然後自認無恥卑劣,只是對你們,我卻怎樣也無法放下牽掛。身體上受什麼折磨對我來說都禁受的住,只是我的心一天比一天脆弱,日夜的思念你們,思念還在苦苦等待我回去的摯愛妻室,幾乎發了瘋。紅塵誤我,焉知不是我貪戀紅塵?什麼一肩承擔的少年意氣,什麼為國為民的慷慨豪情,早已換取了夢裡紅顏。」

    林劍瀾聽他說的淒惶,想到院外秦、羅二人對他說起母親失去神智後只知道要去長安,還有那口中不斷呢喃的「霄羽」二字,不禁落淚。

    林霄羽道:「那一計換下了你們的性命,後來我又為亂松做了三件事情,每一件完成,我便可在第二年的花朝節那天,隔著那水晶窗子遠遠的看著你娘,雖只半日,卻足夠我回憶數年,每每想起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

    他話音中似帶笑意,彷彿仍在仔細回味一般,林劍瀾似乎看見他趴在窗邊,是怎樣貪婪的一眼也不捨得眨的看著梨花樹下的女子。他復又抬起頭專注的看著那一牆梨花,日積月累繪就了這十數載的思念,蔓延著這樣濃重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心酸。

    林劍瀾道:「著眼江湖分化門派,花王盛會聚賢納才,還有什麼?將天下江湖攪得風雨欲來的大計竟只能換得三次相見……」

    林霄羽道:「在你看來或許不值,在我而言,卻是我能苟活下去的唯一目的。」說到此處伸手費力的將背上鎖鏈勾到手中,慢慢的掂著道:「那兩計你說的大體不差,還有個,便是我身上這條鎖鏈了。」

    林劍瀾十分不解,聽他所言韋素心一開始並未這般待他,不知林霄羽做了何事讓他恨上加恨,才將對待練武之人的酷刑用在了他的身上。

    林霄羽慢慢靠在牆上道:「拉攏扶植江湖中人,最難的一點是心腹親信武功未必高,而武功出神入化的卻各有各的心思,收買都不容易,遑論完全掌握手中。約五六年前,亂松不知受誰啟發,開始著手如何最大、最快的激發練武之人的潛力,他便收集了各類書籍和藥材,讓我在這地牢中日夜琢磨。」

    林劍瀾心中道:「五六年前?莫不是青叔剛到遼東之時麼?那時他給我把脈知道我不能修行內功,之後便一直暗地裡研究,連我都瞞了過去,直到花王盛會韋素心提及此事我才知道,必定是成大夫向他透露的了。」

    林霄羽道:「恐怕他也知道我對這些並不專精,因此對我不聞不問,並不指望能弄出什麼結果來,反而給了我極大的機會。看了約半年時日,我便曉得他的猜測的確不錯,針灸經脈,輔以藥石,若再有合適心法,武學速成並不太難。」說道此林霄羽一笑,眼神卻仍是沒有什麼神采,道:「此後的三年,他堆進來的藥材和針具,我都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林劍瀾大驚失色,臉色都變得煞白,只是關切的注視著林霄羽,林霄羽道:「看你這樣,定然知道這種極猛烈的法子雖能達到效果,卻是以損本虧元為代價。或許你不相信,三年之後,我功力幾能達到武林一流高手的境界,但我卻知道,恐怕沒有多少年可以活了。」

    他語氣淡然,彷彿在談論別人一般,然而從亂松那裡聽過二人桃枝論武,便知道他極有天賦,林劍瀾不由不信,卻是喉頭哽咽,又聽他淒然笑道:「你當我騙你嗎?門外那位姑娘,一走近便有寒氣逼近,六雪玄功,也要拿出一生的勇氣不知拋棄多少東西才能練的成,這麼年輕,不知有什麼傷心事,竟已到了第五重。」

    林劍瀾雖然聽的一知半解,但殷殷的確已經練到了第五重,他說的竟然一些兒也不差。林霄羽看他表情又不解又驚訝,審視良久,方歎道:「她這樣苦練,傷神傷身,能勸她毀掉這身功力最好,自然……誰也不會這麼乖乖聽勸將以往的努力付之東流,若不行,你便對她好些,莫要讓她再練上去。」

    林劍瀾奇道:「為什麼?」

    林霄羽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年關之後的一個月,我便開始擬定計劃,那時還沒有這鐵牢,從這裡到院中,不過兩重機關,在內均可開啟。我雖不及亂松,但他對我毫無防備,我有十全把握可重創他後帶你娘逃離此處。」

    林劍瀾看他現在境況,當日的計劃必定是以失敗告終,然而卻仍是想知道,不禁道:「他可真是沒有防備麼?」

    林霄羽道:「自然。」

    林劍瀾奇道:「那你為何沒有帶著娘逃出去?」

    林霄羽卻再不言語,只看著眼前的少年,毫無神采的眼眸竟透出一縷柔和的光彩來,半晌道:「人世間總有意外,亂松對被我重創一事惱怒之至,當晚我的身上便多了這麼一條鏈子。我雖功力猛增,但身體早已被針灸之法和虎狼之藥弄的千瘡百孔,那一次幾乎弄死了我,然而他有心有不甘,你看看身邊的櫃中。」

    林劍瀾見他對當日計劃失敗之事草草帶過,並不細講,聽起來倒像是他明明可以跑掉,反而又自己回去受罪一般,心中雖然極為疑惑,卻仍是聽他指示將那櫃門掀開,頓時一陣清香撲鼻而來,仔細看去,那櫃中竟俱都是人參鹿茸靈芝等種種價值不菲的貴重藥材。

    林霄羽道:「這都是些吊命之物。」

    林劍瀾聽的既感淒涼又忍不住憤怒,眼淚不禁滴滴滑落,林霄羽道:「那時我想,好歹我要等著活到再見你娘最後一面,只是第二年的花朝節後,我又被亂松打動,他道知道我已經活不了許久,對他也不會再有什麼威脅,只要我幫他做成最後一件事情,便讓我一家團聚。」

    林劍瀾道:「你……」他想說當日為了阻止亂松,眼前人是何等的果斷決絕,一切都放的下,一切都下的去手,沒有什麼放在他眼裡,今日卻變成了一個仰人鼻息的階下囚,受到這樣的對待,仍是心存一絲幻想,毫無當年的志氣,人的變化怎麼會這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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