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劍歌 正文 第十二回 月門幽靜聞花間
    「那人在窗下倚著修竹而立,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不像江湖中人的堂主,倒像是個書生,向我笑著招手,又不計較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和我長談了許久,還將我引為知音。可是……」

    林劍瀾眼中已經落下淚來,不知為何在這陌生的女子面前無法掩飾,也不想掩飾:「我不想再見到他了。」

    那女子頓時露出極為難受的神情,輕輕伸出手去,將林劍瀾臉上的淚水刮去,林劍瀾躲開她的手指,又一笑道:「不說這個了,昨日我突然走了,很對不起。」

    那女子點了點頭,又笑著搖搖頭道:「你又要走麼?」

    林劍瀾抬眼看看天色,方起身道:「我就要出去了。」

    那女子又道:「什麼時候回來?」

    林劍瀾暗道:「她不說什麼時候再來,反而說回來,簡直拿我當這裡的主人一般,可她與亂松前輩又是什麼關係?」心中雖然納悶,可自從第一次見了這女子,卻再也放心不下,若不來看看,便覺難受,只得點頭道:「只要有空,我便過來看你。」方回身躍牆而出,只留下那女子呆立在院中,看他身影迅疾如鶴,神情既是迷惘又是困惑。

    林劍瀾一離開這小院便飛身步入正路,見一清客正送人離開,急忙向前道:「在下有事想詢問韋花王,不知我該去何處找他?」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笑道:「可是林公子麼?韋花王交待過,好好款待林公子,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只是韋花王暫時不在,恐怕還要許久才能回來。」

    林劍瀾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但如此客氣,也不好質疑,只得抱拳道:「多謝,若是韋花王回來能否替我轉告一聲,說我有急事尋他?」

    那人道:「這自然沒問題。」

    林劍瀾方悶悶走回院中,卻見裡面空空蕩蕩,白宗平與陸蔓均不在裡面,想到陸蔓這兩日見自己常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知她心中著實關念自己,也有許多疑問,自己卻因心情不佳視而不見,一股歉意油然而生,又到處張望了一下,暗歎在屋內悶坐也實在無趣,重又出院向西道花廊走去。

    不過兩日,兩旁倒有許多舊日曾經盛開的牡丹凋零,取而代之的則是新的艷色,或怒放,或含苞,想起當日走到半程便折了回去,林劍瀾不禁起了看看這長廊到底有多遠的念頭,慢慢沿著石徑賞花觀景,旁邊的石桌上竟再未看見粉色或素白牡丹,心中不禁有些遺憾。

    轉了個彎兒,再抬眼看去,竟仍是一條長廊蜿蜒直伸向前,林劍瀾「嘖嘖」了兩聲,暗道:「這也太過誇張了,一個花王府,又非王族貴邸,竟這般豪華鋪張。或許亂松前輩正是要以這貪圖富貴的表象來掩蓋真實的目的。」想到此處,林劍瀾陡地停住腳步,他竟從未想過亂松前輩的目的到底何在,只知道他「仍懷當年之志」,那麼便仍是要回復李唐的天下,雖然李姓皇族倍受塗害,可遺留下來也並不在少數,他又想輔佐哪位?

    又想到這些畢竟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林劍瀾暗自笑了笑,重又向前走去。

    一番迂迴曲折之後,眼前長廊終於到了盡頭,卻是一個月亮門,從外面看去,裡面正對著圓洞門的是一株看來年歲不小的牡丹,花繁葉茂,上面壘壘落落開滿了純白的牡丹,卻與那日在瓶中所見不同,花朵大如玉盤,花瓣重重疊疊張揚欲飛,明黃的花蕊在花瓣中更顯艷麗,別有一種張狂的氣勢,一見即便是林劍瀾這般不通花木之人都覺這牡丹必是極品,而坐落在這月亮門正中,正映了花好月圓之意,心中暗道:「原來在長廊內側尚不算是極品,恐怕這院中所植,才是花王府中的鎮府之寶。」

    林劍瀾又左右掃視了一番,旁邊未見人看守這名貴之物,防範竟比那小院還要鬆懈,心中頗感納悶,正欲進去,卻聽裡面有人聲遙遙傳來,似乎還離這邊的門極遠,林劍瀾暗道:「沒想到這處內花園佔地也極大,不知裡面還有多少千金不換的名種,不進去瞧瞧當真可惜,只是不知那裡面說話之人是何身份,若是貿然相見,只怕不妥。」

    正在門外思忖間,卻聽腳步聲已近,似乎並不是一人,而是三人同行,離這三人不遠處,尚有兩人在後面跟隨。那三人中有一人道:「為何將這裡的守衛都撤下了?韋花王府第這裡雖然鮮少有人來,但以防萬一,仍要派人看守為好。」

    另一人道:「今日要和你處理些事情,不便有人在旁邊,因此臨時撤下,只這片刻,有你在還有誰敢翻了天麼?」

    那人得意道:「有我在此,定然可保得萬無一失。」

    卻聽一女聲道:「今日這花開的當真不錯,寧蘿,去剪一枝過來,我要簪在頭上。」聲音冷冽,有種不容人反駁之意,話音剛落,後面那跟隨的兩人中一女子輕應了一聲,便快步走了過來,離這月亮門越來越近,林劍瀾急忙閃在一旁,暗道:「莫不是要剪這大的白牡丹麼?太過可惜了。」

    那人道:「這……為何要剪這株?以前你十分愛惜,從來不剪一枝的。」

    那女子笑道:「怎麼,你不願意我剪麼?」她這一笑,讓人聽得又覺十分嫵媚成熟,那人忙道:「並非不願,一來白花簪在頭上不太吉利,二來這花的名字與我多年來的封號一樣,我視它如同自己一般,被剪去一枝,心中總覺異樣。」

    那女子又笑了起來,聲音中又是一種爽朗之意,道:「你又何必多心,我要剪它簪在頭上,自是因為我十分愛它。」這最後一句聲音又是一變,雖然她聲音本來低沉,卻帶著一種沙沙的感覺,柔媚動聽。

    林劍瀾直想邁步進去,看看這是什麼樣的女子,一時間竟然變換幾種語氣,卻不覺怪異,正想間,聽裡面「喀嚓」一聲,想必那個叫做「寧蘿」的女子已經將花剪下,輕輕向回走了幾步道:「花已剪下了。」

    裡面悉悉梭梭一陣擺弄之聲,片刻那叫「寧蘿」的女子道:「簪好了,可要叫嬌兒拿鏡子來瞧瞧麼?」

    片刻那後跟的另外一人也輕步走近,想必另外一個隨侍的女子拿了鏡子過來,那命人剪花的女子似乎端詳了一會兒,方道:「到底是老了。嬌兒,東西可備好了麼?」

    那嬌兒道:「在旁邊小亭處早已備好了。」幾人便又移步走開,林劍瀾方鬆了一口氣,無聲無息的從月亮門旁轉了出來,向裡看去,見遠處一個女子身旁有兩個男子相陪,身後跟著兩個丫鬟模樣的姑娘,只是背影,看不清楚容貌,暗道:「這必定是極尊貴的客人了,否則不會將這院中極品說剪便剪。」

    卻又覺得那兩個男子說話聲音俱是有些耳熟,但因二人都是話語寥寥,實在無從可想,想到此好奇之心已是無法抑止,又不能公然跟了上去,便沿著院牆外悄步行走,側耳細聽,越走了幾十步,終於能聽到細微的人聲,想必此處離那嬌兒口中的「小亭」處頗近。

    回身張望了下,便運氣輕身而上,身後一排梧桐正枝繁葉茂,樹影幢幢,遮掩好身體林劍瀾才凝神望去,見那小亭果然離此處院牆不遠,亭蓋遮擋,雖看不完整裡面落座之人,但也可推測是那女子與一個素衣男子端坐其中,把酒正歡,兩個小鬟站的遠遠的,似乎有規避之意。

    另一男子則是一身竹青色的衣衫,並未著冠,一襲長髮隨意用布帶束起,背手立於亭外。亭內切切低語良久,還不時傳來笑聲,那男子卻如同木雕一般,動也不動,半晌方聽那女子道:「去將嬌兒喚過來。」

    那男子方向前走了幾步,向那兩個小鬟招手道:「嬌兒,你過來!」

    那嬌兒便急步走近,道:「可是要倒酒麼?」

    那男子搖搖頭,指了指亭內道:「讓你進來。」說罷又遙遙走到一邊。

    林劍瀾仔細看去,見那名喚「嬌兒」的女子梳著雙髻,看來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面容嬌美可人,別有一種活潑的樣子,走近那亭子卻面露恭謹之色,甚至有些害怕。

    那女子在亭內招了招手道:「嬌兒過來。」她方畏縮著走了進去,那女子抬手將頭上牡丹摘下,道:「剛才便覺我這麼大年紀,著實不該再配這麼好的花,嬌兒,我把它賞給你可好?」

    那嬌兒渾身顫慄,「撲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只是連連磕頭,一句話都不說,那裡面坐著的男子此刻也急忙站起身來道:「這是何意?今天你這是怎麼了?」

    那女子咯咯笑道:「你看嬌兒的模樣,還與我演什麼戲呢,想必你陪我這老婆子早已不耐煩了,我索性做個大方有何不好,人人都到我心狠手辣,其實我再通情達理不過,今天不過是成人之美罷了。」

    那男子方知事情敗露,顫聲道:「這賤婢不知道受了何人的指示污蔑我,我對你從來都是一心無二,要我怎麼樣表明心跡?是了,待我殺了這賤婢!」說罷提起掌便向那嬌兒劈去。

    林劍瀾立在樹上,頗覺此人太過陰險狠辣,卻見那女子凜聲道:「你給我住手!」端的是威嚴不可侵犯,那男子一隻手掌生生停在半空中,竟不敢再向下半寸,那女子卻又回身將那名喚「嬌兒」的女子摻起,那女子已是渾身抖如篩糠,被她一摻,更是驚駭之至,連連向後避去,只是哭泣叩頭不已。

    那女子歎了一口氣,柔聲道:「嬌兒,你可明白了麼?男人都是這樣,他貪戀你年輕貌美,卻又不能給他權勢富貴,貪戀我給他權勢富貴,卻又嫌我太老。」

    那男子強笑道:「你何必這般歪曲我,我跟了你這麼多年,即便是犯過小錯那又怎樣,人無完人,是這小賤人勾引我在先,我一時把持不住才……況且你自己還不是一樣?」說到後來醋意漸盛,似乎頗有怨恨之意。

    林劍瀾只聽得搖頭不已,暗道:「不想這富貴權勢之家反而暗藏這等污穢。」

    那女子靜默片刻,方冷聲笑道:「我倒真是希望你心懷嫉妒才作出這等事來,這麼多年的重用和供養竟換不回一顆真心。自你做了總司,我也算對你不薄,撥了無數銀兩供你修建道觀,卻不是為了你在裡面搞七捻三胡作非為!你自己倒想一想,幾年來有什麼事情你作的能讓我能心滿意足的?小小的一個江湖幫派都剿滅不了,反而損失慘重,又讓他們聯合起來對付朝廷,更別提駱賓王那件事情,還好意思說找到風竹的兒子來遮掩失職之罪,我若是你,羞也羞死了,難怪你師父挑了雲夢虛,卻看不上你!」

    這訓斥之聲靜謐中格外鮮明,林劍瀾聽得目瞪口呆,難怪那素衣男子說話之聲耳熟,原來竟是雲夢稹,他是禦寇司的第一號人物,直接歸屬武後差遣,全天下又有何人能夠這般斥責於他,那女子莫非便是……

    此時卻已容不得林劍瀾細想,這話尖刻非常,直擊雲夢稹心中最為敏感的所在,他心性高傲,自負才華與悟性都高過雲夢虛數倍,卻未做成掌門,才憤而下山立志要在世間做出番成就,雖未走上正途,但短短數年的確也攀到了極高的地位,讓江湖中大幫憤恨,小幫懼怕,倒也頗為不易。

    此刻被這般嘲諷斥責,雲夢稹不禁狂笑一陣道:「既然說開了就索性全都撕破了臉,亂七八糟的又豈止我一個人,宮闈淫亂被全天下的人當成笑話講,你自己還不是養了那麼一大幫子小白臉,你去問問又有幾個真心?說禦寇司沒用,那控鶴府的花銷可也不比禦寇司小,他們又作出什麼來?不外乎和你們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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