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劍歌 正文 第二十六回 佛心釋蓮華
    那白衣人喟然一歎,將頭深深埋下,想也是十分傷情,唐子慕歎道:「這段晚輩未曾聽聞,原來徐小姐一番情深意重,反為『風竹』所用。在下只聽說李孝逸軍中接到書信,那信中將徐敬業軍中部署俱都仔仔細細的畫了出來,還為他寫明了破敵之策,那信箋並未署名,只在那信箋下角畫了幾片竹葉。」

    林劍瀾張了張嘴,卻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萬秀坐在車中,輕輕掀開車簾,見林劍瀾臉色在月色下更顯蒼白,慢慢轉向自己,嘴唇略有發顫,神情似哭非哭,眼中雖沒有淚水,眼中卻是空洞無物,似乎什麼都未看在眼中,整個一張臉透露著濃濃的失望與哀傷,心中頓覺一陣絞痛,暗道:「他父親明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卻利用了那女子對他一片癡心替他賣友通敵,以林公子為人,定然無法接受自己的父親竟然如此卑劣。唉,都是我不好,為何要讓他追尋自己父親的下落?讓他現在受到十倍百倍的打擊?」心中卻又想:「或許那位女子,明知他不過是利用自己,卻仍是想賭一回,若是林公子也這般待我,我……我還是不會怨他,唉,我在胡思亂想什麼,林公子並不是這樣的人。」

    眾人皆是一片沉默,偶有夜鳥幾聲驚啼過後,卻是更加靜謐,唐子慕忽笑了一下,道:「大智長老說,『風竹』賣友求榮,賣友自然無需置疑,求榮卻是未必,若依常論,助李孝逸大破徐敬業義軍,定有一場大富貴等著他,以他的才能,在朝中謀取一官半職也並非難事,然而在高郵一役後,『風竹』便不知下落。」

    唐子慕略停了一下,轉頭望向雲夢稹道:「昔日的駱賓王世間傳言兵敗後自殺,實則今聖愛惜他才華,不忍殺之,責令其削髮為僧,御賜法號大智,然而十餘年來仍是派人監視,為免其與徐敬業餘黨聯繫,每隔一年,便要換一處寺廟,可見今聖對當年之事忌憚到了何種地步。」

    林劍瀾此時已心智大亂,聽了此言只迷迷糊糊想道:「難怪曇宗帶著那麼多各寺住持長途奔波,卻對我無法言明,原來是上面的命令,估計他們也並不知道大智的身份。」

    唐子慕道:「雖十幾年過去,今聖卻始終覺得星火可以燎原,些小遺漏便可能鑄成大錯,因此『風竹』與『亂松』一直都在禦寇司榜單之上,然而通緝令卻是天差地別,『亂松』位列三君子之一,以萬兩黃金懸賞其性命,還有無數賞賜,『風竹』則是只需尋他下落,不可傷其性命,若是尋到了,同樣也是厚加封賞。二人待遇如此不同,也能略微看出,當年報信給李孝逸之人便是『風竹』,只可笑的是,此人再未出現過,當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林劍瀾此時聽了這最後一句,心中一抖,暗道:「那便怎麼樣?那便怎麼樣?即使他活著,我知道他行為卑劣到了不可饒恕的地步,還會去找他,會認他做爹爹麼?還會問他為何如此行事麼?大錯已經鑄成,害了無數義士的性命,即便有苦衷那又如何?」想到此真是萬念俱灰,林霄羽為何輾轉到了揚州,他母親又在何處,那『張大哥』又是誰,去了何處種種疑問都已經無關緊要,心中只想將這一切拋開,自己仍是那個只有一個外婆、一個青叔的無知少年。

    眾人見林劍瀾垂頭呆立,心中俱是百感交集,半晌曇宗方道:「記得昔日匡義幫前,老衲曾對林施主道:『關北江南,千里來此,萬事皆有緣法』,今日之事,既是一個『緣』字,又非一個『緣』字便能解釋,大智長老為人通達,也不會遷罪於你。」

    駱賓王道:「老衲怪你何來,只一句話,曾對施主說過,劍為君子之器,施主既以劍為名,謹拒小人之行,莫忘君子之正。」

    林劍瀾見他閉目合十,身上哪裡還有昔日意氣風發風采風流的模樣,只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僧人,心中一酸,道:「晚輩謹領教誨,不敢請二位諒解,晚輩再不情願,也是林霄羽之子,若以後有什麼差遣,晚輩無不從命,以償還我父罪惡之萬一。」

    那「亂松」卻不言語,林劍瀾心道:「大智長老修行十數年方才看淡這世上恩怨,他若仍是怨恨,也是常情。」卻聽唐子慕道:「林公子,在下所知便只這麼多,可否將眾人之毒解開?」

    林劍瀾一怔,道:「這毒並不是在下下的,我也只是能猜測出此毒須檀香才能引動……啊!」面上一陣驚異,他經歷方纔那番打擊,一直無暇思考此毒是何人所下,此刻重新想來,心念一動,思考片刻,便急急奔了出去,來回十數次,如剛才一般將那些中毒的方丈背回到這火堆附近放下。又環顧四周,將離火堆較遠之人一一挪近前來。

    眾人見他如此行事,顯是有了解毒之法,見林劍瀾卻又有些猶豫,片刻方咬了咬牙,奔向那馬車之中,低低細語,過了些許時候方拿了一樣物事出來,極為愛惜的輕輕撫摸,到了火堆處,眾人方看清是一本書冊。

    林劍瀾顫聲道:「這書冊便是解藥了,在下會將這書頁慢慢投至火中,各位試著運力輔助,若恢復功力,便告知在下一聲。」說罷將那書頁一頁頁撕下,丟入火中。

    萬秀僅僅攥著車簾,見此情景,不禁輕聲抽泣起來,淚珠滾滾而落,林劍瀾道:「『亂松』前輩,你方才說是暗地裡關照萬姑娘而來,若此番解了毒,煩請回去告訴她母親,說我仍會帶阿秀去該去之處,但解藥已經被我焚燒,莫要再輕易行事,否則阿秀姑娘身體安危在下不能擔保。」

    雲夢稹等人俱是七竅心思的人,聽了這話不禁齊齊向那馬車看去,林劍瀾此言似乎便是說馬車中的這位女孩兒的母親下了毒。萬秀卻已經大聲哭了起來,林劍瀾接著柔聲道:「阿秀,你不要哭了,這書若能解毒,也算是我父親贖了些許罪過。」

    林劍瀾聲音雖強自平靜,手卻在不停的顫抖,那書頁中的乾枯梨花,被他一次次拿出夾到前面,「亂松」與大智長老聽他說的奇怪,向那翻飛在火堆中的燃燒書頁看去,頓時都是面露了然之色。

    那詩集已被撕去過半,忽聽「錚」的一聲,那黑衣人已然站起,手執長劍,直指「亂松」道:「掛名數載,今日相逢,在下在其位不得不謀其事,得罪了!」說罷便向「亂松」攻去,劍法比與林劍瀾對敵之時犀利了數倍,雲夢稹也暗自運力,那拂塵絲如長針般齊齊張開,長身而上,加入戰團,顯然是內力已經恢復。

    「亂松」似乎也早已料到毒一解開,禦寇司這二人便會發難,眼中露出笑意,就地一滾避過二人攻擊,身形並不像雲夢稹和那黑衣人般賞心悅目,但卻極為妥帖,恰到好處,將林劍瀾丟落地上的長劍順勢撿起,飛身而上。

    而曇宗等人,也齊齊站起觀戰,林劍瀾自己也將內力巡行了一周天,發覺俱都恢復,方撒了手,向上望去,見那「亂松」劍法使得出神入化,雖與禦寇司二人對敵,卻不落下風,心道:「難怪當年禦寇司數次派人行刺,卻都被他破壞,這劍法看似詭異,也不優美,卻是招招式式應景而為,竟想不出什麼再好的應對之法,即便是青叔與他對敵,恐怕也未必便一定佔了上風。」

    正思忖間,卻聽「亂松」長嘯一聲,一柄長劍「咻」的一下被摜在空地上,劍柄上的紫色絡子隨著劍身擺動,一陣猛烈的飛揚,正是林劍瀾的長劍。

    林劍瀾急忙擔憂的向上望去,卻見那「亂松」那一抹白影形如鬼魅一般輕立在樹梢之上,向後連續幾個翻身,瞬即不見,卻聽耳邊有聲音道:「你父親的事情與你並沒有什麼干係,我和『虯梅』並非心胸狹隘之人,不會怪你。你為人厚道,想必說剛才那番話是發自肺腑。我仍懷當日之志,暗中經營,若需你相助,定會再找你。今夜一別,他日定能重聚。」

    卻是「亂松」之音,這聲音林劍瀾只是覺得耳熟,四顧張望,只見樹影幢幢,哪還有他的身影,心中也是頗為讚歎,三人中自己的父親自不必再說,「虯梅」也是兵敗後看淡了世事,在當今的監視下過活,只「亂松」一人,仍隱忍多年,苦心經營,胸中似乎可懷千丘萬壑一般。

    此時雲夢稹和那黑衣人方翩然落下,武功低微之人自然看不出方纔那短短時間內三人對了幾百招,雲夢稹因之前放出大話,這場對決卻是二人都未討得什麼便宜,臉上不由得露出訕訕的神色,然而在場之人哪個還記得他這隨口的挑釁之言,眾僧已將大智長老扶在車中,曇宗立在車邊,遙遙合十道:「老衲這便啟程了,各位告辭。」

    林劍瀾急忙道:「不知大智長老要去何處寺廟落腳?」

    聽那車裡道:「相見莫如不見。」沉默片刻,又道:「塵世間恩怨情仇,憂懼喜怒,悟常,你跟我十餘年,還未了悟麼?」

    雲夢稹卻道:「他此刻不便再與你同行了,了悟不了悟,也與大智長老無干。」

    陸蓮只在旁邊發呆,聽大智此言,神色迷惘之至,卻身不由己向大智所在車輛走去,雲夢稹怒道:「此番波折因你而起,還不速與我回去受責?」

    陸蓮卻仍自向那車輛走去,雲夢稹雖貴為總司,卻也不能將此人硬抗回去,竟呆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林劍瀾心道:「方纔談及禦寇司規矩,悟常眼神極為懼怕,若他能就此跟隨大智長老,也算脫離了這禦寇司的掌控。」

    正想間卻聽「嗖」的一聲,眾人還未及反應,一柄長劍已從陸蓮後背穿胸而出,林劍瀾見那黑衣人手臂剛剛放下,眼中露出森冷笑意,殺人於瞬間,卻如同什麼都未發生過一般。

    林劍瀾看著這曾拚死為禦寇司效力的陸蓮瞬時定在原處,也是面露驚異之色,低頭看了看胸口的劍尖,卻並未回頭,只慢慢盤膝坐在地上道:「弟子十餘年來殺人無算,罪孽深重,不知師父能否渡我?」

    大智的聲音從車內沉聲道:「渡人者何須人渡?」

    陸蓮勉力道:「弟子愚鈍。」

    大智道:「你名陸蓮,可知其意?」

    陸蓮面色一怔,瞬即漸漸平緩,最後卻是嘴角含笑,道:「若有佛心,陸上水中,何處不生蓮花?」說罷雙目慢慢合上,林劍瀾搶上前去,試探了一下,已經是鼻息全無,旁邊眾僧低低頌了幾聲佛號,聽大智道:「我們走吧。」

    林劍瀾見一行人走出密林,急急趕了幾步,卻又不知道追上去何意,回頭見陸蓮的屍身仍自坐在原處,望著那黑衣人只覺得此人冷血如斯,但如現在的自己,卻無法勝過。

    那黑衣人知道林劍瀾目前對他恨到極點,只輕輕冷笑道:「他日若找我報仇,你儘管將陸蓮的仇一併報上。」說罷將長劍從陸蓮屍身中拔出,一蓬血頓時噴了出來,那劍身卻仍是銀白閃亮,並不曾沾一滴血跡,轉頭向唐子慕一拱手道:「後會有期!」便縱身奔出林去。

    雲夢稹卻還未走,冷冷道:「你為他做的好交易,現如今貧道卻如何交差?」

    唐子慕笑道:「雲道長何出此言,雖未尋到『風竹』,得遇林公子也是大功一件。」

    林劍瀾見他二人邊聊邊走到林邊,知道所談不想讓自己聽到,自已卻也無暇關注他們之間談論些什麼。此刻眾人散去,夜深人靜,寒露濕衣,他只怔怔看著手中那殘破詩集,萬秀卻下了車,踉蹌走到林劍瀾身邊一把將那詩集搶過,緊緊抱在胸口泣不成聲,連聲喊道:「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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