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劍歌 正文 第二十一回 牽絆本無故
    林劍瀾再抬眼望去,見大智已是神色空明,嘴唇微合喃喃頌經,不再望向自己,知他再不會透露一句。

    他默默轉回身去,明知大智不想他為生父的過往之事牽絆自責,卻仍是止不住要恨他不肯說個清楚明白,忽聽身後那蒼老的聲音道:「劍為君子之器,施主既以劍為名,謹拒小人之行,莫忘君子之正。」

    林劍瀾聽到這番話略在門口停了一下,才木然將那門打開,見屋外已經是日落時分,只覺得周圍空氣極為悶熱,纏繞著自己到喘不過氣來,回想這聽來的些許言語,雖未講的清楚明白,卻已是足夠了,處處都暗指自己的父親當年雖胸懷大志,滿腹才華,然而走了歪路,做了讓人極為憤恨、極為不齒之事,這字字聲聲都如同鋼針般刺在心中。

    暮色中慈恩寺鼓聲乍響,林劍瀾只覺得胸腹中受了重擊一般,鈍鈍的痛楚中又彷彿萬箭穿心般的刺痛,身子一歪,便扶著門框緩緩栽了下去,只見悟常一張驚惶的臉閃了閃,咧著嘴喊了些什麼,便沒了知覺。

    朦朧中林劍瀾覺得渾身如在火中焚燒一般,隱約見大智也在火中翻滾,雙眼滿溢著仇恨,兩隻枯瘦如柴的手帶著火向自己撲來,一把掐住自己的脖子,簡直窒息悶熱的喘不過氣來,忽又覺自己不知為何撞在牆上,火辣辣的一陣疼痛,向下望去,卻是雷闞張大了嘴在狂呼,聽不見聲音,只想向後躲避,週身卻已經是一片火海。昏昏沉沉中又覺從額頭出湧出一陣冰涼,將他從這煉獄中解救出來,嘴中也如同冒出冰泉,帶著些許甜意,那股泉水又流向脖頸處,所到之處似乎火焰都被熄滅。

    猛的睜開雙眼,卻是什麼都看不見,一隻冰涼柔軟的手在額頭上輕撫,又覺得一件冰涼的物事抵在嘴唇上,卻是一支盛了水的勺子,因林劍瀾嘴唇緊閉,只有點滴流入口中,倒有多半沿著嘴角流入了衣領中。

    林劍瀾沉默了片刻,輕輕動了動,低聲道:「阿秀嗎?」

    身旁那人不安的挪了挪,聲音中帶著喜悅之意道:「林公子,你這回沒有認錯人了。」說罷又低聲啜泣起來。

    林劍瀾知萬秀心中恐怕焦慮萬分,歎了一聲,道:「阿秀,你莫要哭了,我不是已經醒來了嗎?都是我讓你擔心了,本來是我帶你出來看病,現在反倒要累你第二次照顧。」

    萬秀吸了吸鼻子道:「一位老方丈送你回來,他們寺中規矩甚嚴,我也不能出外打探,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只能做到這些了。」

    林劍瀾勉力支起身子,覺得沒什麼力氣,想起之前大智所言,心頭一陣陣的痛楚,道:「是曇宗方丈麼?」

    萬秀道:「別人是這樣叫他的,他人很好,見我這副模樣,還替我把了把脈,囑我好好休息。」

    走到門邊,林劍瀾輕輕拉開簾子,見外面天色已經濛濛發亮,回頭將油燈點燃,見萬秀面色憔悴,眼睛周圍有些發黑,歉疚道:「難道你竟看護了我一夜麼?你自來虛弱,這樣熬夜怎麼受得了?」

    萬秀呆了一下,輕輕用手指在碗邊抹來抹去,笑道:「我不礙事。」

    林劍瀾回身坐下,實在無法開口,但又覺得心中憋悶,直欲把這番遭遇一吐為快,凝思半晌,方道:「阿秀,你知道青叔是我的義父吧?」

    萬秀點了點頭,聽他又道:「我從未和你提起過我的親生父母,只因我從未見過我的父親,他在我出生之前便遠離了故鄉,而我娘為了去尋他,也離開了我和外婆,至今十幾年他們都沒有音信,生死未卜。而今我在這寺中一個老僧的口中,卻聽到了我父親的名字。」

    萬秀甚是驚異,瞪大了眼睛道:「難怪你那時表情那麼古怪,真的很巧啊。」見林劍瀾表情卻是極為痛苦,頓時緊閉了嘴不再多言。

    林劍瀾道:「可是,和那老僧一番談話,原來我父親他……他不是我想像的那樣,阿秀,若是你一直在找尋的親人,竟是一個令人憤恨不齒之人,你要怎麼辦?」

    萬秀愕然道:「你父親他到底做了什麼事?」

    林劍瀾搖頭道:「大智長老不肯說,可是從他的口氣來看,我也知道,我父親當年做了極為對不住他的事,還牽累了其他很多人。若是你,你還會再找下去麼?」

    萬秀默然了一會兒道:「林公子,我不是你,我自小得父母的照料與疼愛,你的感受我始終是無法體會,可我卻知道世上沒有哪個父母能狠心的拋下自己的孩子,他做什麼事情必定有著不得已的苦衷,你為何不再問問清楚?」

    林劍瀾躊躇了片刻,方苦笑道:「阿秀,我不敢去問,或許我父親真的做了什麼不可原諒之事,果真是這樣,那我該怎麼辦?事到如今,還不如只當他是個早亡的普通農夫,或許更能坦然面對。」

    萬秀道:「我不懂,這固然也好,若不知道便少了許多煩惱。但是你媽媽怎麼辦?你也不再找她了嗎?」

    林劍瀾道:「我娘……大智長老說過,他並不知道我爹還有妻室,不知道她有沒有找到我父親。她只哺育到我剛能斷奶,便離開了家去尋我父親,我小時候還曾怨過她對我和外婆如此心狠,而今我已長大,卻不知是否該敬佩她對我父親如此情深。唉,你怎麼哭起來了?」

    萬秀將眼角的淚珠輕輕拭去道:「林公子,我當日救你,不過是因為我爹娘對你做了惡事,你卻不計較,明知我娘暗中有什麼計劃,還百般幫我,帶我出來醫病。你心地這般好,自然打心眼兒裡不能接受那位長老所言。若今日過去,說過便忘了也好,可是你能忘卻麼?每日受這不明不白的煎熬,還不如尋到你父母,將以往之事問清楚,那時再說不遲。你也曾對我說過,『世上無不是的父母』,他們畢竟給了你一條性命,況且……」

    說到此處萬秀突然停下,咬了咬嘴唇,接著道:「況且,若是他已不在這世上,你也不願再探詢下去了麼?」

    林劍瀾一怔,他聽大智所言,只當他父親恐怕已經靠著什麼不肖的手段享受著功名富貴,卻從未想過父親也許已經不在人世,心中暗道:「是啊,別人依舊在仇恨他尚無話說,我本就沒有什麼資格去仇恨他,還說什麼原諒?青叔曾說的那句詩,日暮不歸魂,若我父親已經亡故,一縷孤魂便要在不知名的異鄉飄蕩。」

    想到此林劍瀾心中已經十分酸楚,暗叫了一聲「罷了」,已有了決定,抬頭道:「阿秀,我要再去問問那位長老,他不告訴我以往之事是為我著想,然而我為人子,卻不能這樣糊里糊塗下去。若我再苦苦相求,他或許會告訴我也未可知,你先在此稍等片刻。」說罷轉身出門而去。

    正殿離此並不遠,走在路上,雖昏睡了一夜,林劍瀾卻仍是覺得十分疲憊,腹中還甚是飢餓,想到萬秀徹夜守候,心中內疚萬分,邁出院落,聽偏殿已傳來早課之聲,周圍無人,只門口處傳來沙沙的打掃聲,林劍瀾步出門外,定睛望去,那打掃之人正是悟常,急忙問道:「小師父,在下有急事,請問大智長老現在何處?」

    悟常一愣,道:「施主,他們昨日便已經啟程了。」

    林劍瀾大驚道:「昨日?昨日下午便走了?」心中則道:「難道大智長老對於當日之事竟真的不願透露一絲一毫,以至急急啟程麼?」

    悟常笑了一下道:「不是,他們昨日清晨走的。」

    林劍瀾「啊」了一聲,呆立在門口半晌,原來自己這一昏倒,竟過去了一天兩夜,悟常見他嘴巴張的老大,一動不動,碰了碰他道:「施主可大好了?前日你暈倒後,又發了熱,昏昏沉沉一直睡著,多虧你妹子照顧你。」

    林劍瀾納悶道:「我妹子?」

    悟常道:「那位女施主說是你妹子,讓我將飯菜擺在屋外窗台上,她……」話還未說完,卻見林劍瀾拔腳便跑,瞬時便轉過了西院角門,不見了蹤影。

    在門口略微平息了一下,林劍瀾方輕輕推開門,見阿秀已經伏著桌邊沉沉睡著,一綹碎發有些汗漉漉的,從額邊垂下,膝上放著那本她從不離手的書卷,正慢慢滑落。

    林劍瀾急忙悄步上前,將那書接在手中,卻覺似曾相識,那書冊之上沒有名字,翻開再看,頓時一愣,心中百感交集,這本書他曾在萬秀歸還的書籍中反覆尋找,都未曾找到,本已經放棄了,卻在此時又復相見,拿開那疏疏離離的枯乾梨花後,凝神看去,那頁卻寫著一首詩:

    送俠客

    白衣江上過,觀戰臨岸行。

    片身驚鴻影,斜刺出岫雲。

    鬥酒幸相邀,談笑論輸贏。

    常懷俠客志,今觀俠客行。

    未別問重聚,把盞憾長亭。

    那字跡與書皮內側那首小令一摸一樣,正是林劍瀾的父親送給妻子的那本詩集,原來竟在萬秀手中。看她平日手不釋卷,顯是十分喜愛,林劍瀾將那書輕輕放在桌上,卻見萬秀動了動,緩緩抬起頭來,雙眼仍是有些紅腫,看了這桌上的詩集,忽的窘迫起來,道:「林公子,我、我不是故意不還你這本書的,只看幾天就好。」

    林劍瀾輕輕摩挲那詩集的皮子,道:「這是我父親送與母親的東西。」

    萬秀緊張道:「我不知道這是你父母的遺物,不知可有什麼損壞。」

    林劍瀾輕輕搖了搖頭道:「幸而有你替我保管,這詩集自在我手中,每晚都要讀上一會兒,希冀能從中看到我父親的影子。」頓了一下,他又道:「青叔曾讀過很多我父親留在遼東的書,對我說過他是個滿腹才華之人。作這詩集之時,雖避居鄉村,卻也能看出他志向卻十分遠大。」

    萬秀囁嚅道:「他……對你母親也是很情深意重,這裡面有很多詩便是寫給她的。」說罷垂下頭去。

    林劍瀾並未注意她的表情略有害羞,只茫茫然盯著那詩集道:「是啊,大智長老說,他刻意隱瞞了自己有了家室,因此也曾有人傾心於他,可是似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萬秀卻被這最後一句話打動,暗道:「林公子的父親對她母親這般情重,真是讓人羨慕,然而那對他父親傾心的女子卻也讓人為她難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世上又豈止她一個……」正思忖間,聽林劍瀾道:「阿秀,你既然醒了,你的病也不能在此耽擱太久,我們也該上路了,若是疲倦,便在車上休息可好麼?」

    萬秀愕然道:「現在便走麼?林公子剛才可向那位大智長老問清楚了?」

    林劍瀾笑著責備道:「他們已經走了,你也真是,過了兩夜,這麼熬著,怎麼得了?」說罷將屋內物品收拾了一番,放在車內,方又囑咐萬秀將頭臉遮好,輕輕抱到車上,正要將車簾放下,衣袖被萬秀牽住道:「林公子,你若是送我去看病,便沒法去找那位長老,失了他們所在,那如何再去找你的父親?」

    林劍瀾道:「這有什麼打緊?我向寺內僧人打探一下便可知道他們去往何處了,等給你醫好了病,再去不遲。」說罷又從懷中掏出一物,道:「這個還是阿秀替我保管吧,長途行路,也好給你解悶。」

    車簾放下,外面林劍瀾幾聲吆喝,馬車慢慢啟行,過了一會兒又復停下,聽他問道:「小師父,可知曇宗方丈他們要送大智長老前往哪處寺廟落腳嗎?」

    那和尚道:「這……小僧不知,方丈臨行前囑咐眾人,連大智長老曾在此修行一年之事都不許與外人提起。」

    聽聲音是昨日送飯的沙彌,萬秀聽的大為內疚,忙掀起車簾,大聲道:「林公子,你問問這位小師父去往哪個方向了,我們快些追過去,或許還能追趕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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