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停頓了一下,林鵬接道:「曹總管歎了口氣,顯得十分為難,又道,匡義幫如今勢頭壯大,開銷之巨不是我能想像。能為幫中盡點力,又能剿除匪盜,何樂而不為,況且幫主親口說總管可以直接調動黑衣隊,我便不疑有他,從匡義幫連夜出發,趕了兩夜一日方才到了山南官道,在一個險惡之處率領眾兄弟設伏。」
連說了這許多話,林鵬似乎極為勞累,抿了抿嘴,繼續說道:「當時我們心中俱都覺得奇怪,官道之上,理應人來人往車馬行走,可等待幾個時辰,卻不見有一人一馬經過。正疑惑間,卻聽遠處有馬蹄聲傳來,從山崖之上望去,一共是一十七騎。為首的那名漢子略有禿頂,十分彪悍,手中一桿大錘,後面的則各執不同兵器,只是馬匹上俱都駝著包袱,雖然眾人策馬奔馳,那包袱卻只是些微震動,顯見裡面的物件十分沉重。可能正因四下無人,那些人說起話來肆無忌憚,我們聽的十分真切。那為首的漢子道:『不知為何,今日這官道之上竟然沒什麼人行走?』旁邊一人接道:『人少正好少生是非。』又有人哈哈大笑道:『有這些銀兩,可著實能花銷一陣子了!』我聽到這裡,心中不由怒火叢生道:『果然是這批狗賊無疑了,聚斂民財卻為著自己花銷享用!』呼哨了一聲,便率領著眾位弟兄殺了上去!」
說到此林鵬臉色極為懊悔,道:「那批人武功雖然不弱,怎奈黑衣隊本來就是匡義幫培養的死士,個個都是只求殺敵,不求自保,一番苦鬥之後,雖然手下的幾個兄弟掛了彩,那些人卻俱都死在我們刀下!我們將那些包袱打開,果然都是黃白之物,我心中道這些人實在是死有餘辜,讓兄弟們將那些包袱皆盡拿起,便率眾而歸。」
「完勝歸來,曹總管連連誇讚黑衣隊,又道我為民除害,是個大大的英雄。我雖做了黑衣隊的頭目,可空負了一身武藝,只能偶爾領些秘密任務,一年之中也不能在江湖中行走幾回,曹總管對我如此賞識,我心中自是飄飄然。第二次曹總管再來調派我時,我一聽又是剿滅盜匪,想也沒想,便答應了。」說到此林鵬望向林紅楓道:「曹夫人,可還用我細說第二次的行動麼?」
此時眾人皆是默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半晌方聽那湘中盟的掌門憾聲道:「這實是誤會,正因黑衣隊是貴幫所培植的秘密力量,不欲人知,鮮少在江湖走動,武功雖高,閱歷卻淺,反而使得隊中眾人連落馬寨和太湖旗門的弟兄們都不認得,才被人利用,鑄成大錯!」
林龍青微微歎了一口氣,將手從林紅楓肩上拿下,卻聽她低聲而笑,道:「你們為何都這麼陷害他,對你們有什麼好處……書劍……書劍……」繼而高聲笑道:「你在天有靈,你看看,他們這麼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玷污你的名聲!」
林鵬略微皺了一下眉頭,仍是看著屋頂道:「夫人,我為何要騙你?後來幫主偶然和我閒談,我便將那兩次調遣之事說給幫主聽。幫主聞言臉色大變,皺眉思索了半晌方道:『你去找你爹爹來。』爹爹來了以後二人卻進入了內室,我還在外間兀自高興,心中道:『定是幫主見我為幫立功,為民除害,和爹爹商議,要獎賞於我。若要獎賞,我寧願不做這個隊長,要是能光明正大的行走江湖,揚名立威才好。』他們出來之後,爹爹卻已經滿面怒容,叫我跪下,道:『畜生,你可知你做的好事麼?落馬寨駱寨主等人在二月十二日遇難,太湖旗門何旗主等人在六月七日遇難……他們身上攜帶的資助太湖義軍和難民的銀兩皆被劫走不知下落,至今還未找到殘害他們的兇手!你,你……』」
「這兩個日期像一個雷在我耳邊炸開一般,我驚的說不出話來,我爹爹卻一掌向我打來,道:『畜生,我今天便一掌打死你!』我那時已經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的跪在那裡,也不知躲避,是幫主將我爹爹攔下道:『鵬兒什麼也不知道,你別忙責罰於他。』回身對我道:『出了這事,黑衣隊的隊長你是不能再作了。若我猜的不錯,曹書劍已經暗中投靠了朝廷,利用你把這些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除去。我還會再行探察他一番,今日之事,你萬不可跟人提起,可知道麼?』」
「我只是茫然點頭答應,知道自己鑄成了大錯,萬劫不復,幫規第七條道『嚴禁幫眾勾結官府,塗害綠林中人,違者身受八十棍十三刀而死』,勾結朝廷,害武林中的兄弟,是何等的大罪!幫主又對爹爹道:『林老爹,下一任的隊長我看便讓鵬兒的師弟做吧,只是事情澄清,幫規處罰過當日參與之人後,黑衣隊便沒有多少人了,還要勞煩你補派人手再行訓練。』又緩聲道:『林老爹,你是我家老僕,可是我爹爹和我俱都十分敬重於你,你只鵬兒這一根苗,我會想辦法讓他不受責罰。』」
說到這裡,林老爹已然轉過身去,不忍再聽,林龍青走到擔架旁邊蹲下,將手覆在林鵬的手上,緩聲道:「林兄弟是個好漢子,他聽了我的話連連磕頭請求,道他願意身受幫規處罰,只求我免各位兄弟一死……我問他可是真的,他神色堅決,對著他爹爹磕了三個頭道:『多謝這麼多年爹爹和師父對我的養育教誨之恩,做兒子和徒弟的不能報答。』」說罷聲音有些哽咽,在場眾人心中也是極為感慨。
林龍青道:「這幫規是身受八十棍十三刀而死,卻是要分兩次執行,先是八十棍,待棍傷癒合之後,再受這十三刀,斷筋割脈而死。只是沒想到……鵬兒受了這八十棍責罰之後,我便被逼離幫!」
林紅楓卻尖聲道:「是你先逼死了書劍!那書信上的字明明是你的筆跡,你便如何解釋?一派胡言,你們都是在騙人!」匡義幫眾人心中卻已經被這林鵬說服,暗道:「若是曹總管當真蒙騙林鵬率黑衣隊前去狙擊武林同道,那封信便有古怪了,以他的心智,恐怕偽造一封也無不可能,只是天意讓他臨死了才用上這封血書,卻也把我們騙的團團轉。」
林老爹見兒子敘述了這般長時間,林紅楓卻仍是道他騙人,臉色一沉,疾步走到擔架前,道:「曹夫人,拜你丈夫所賜,我的親生兒子已經變成了這樣,他為何還要騙你?」說罷將那林鵬身上覆蓋的薄被「唰」的一下掀開,眾人看去,臉色均是大變,那雷汝南看了一眼便轉過身去不忍再看,林劍瀾透過林龍青看過去,差一點叫出聲來。
那軀體顯然是長期臥床,十分蒼白,身上僅著短褂和小褲,可見是直接從床上轉搬過來,肩上、手肘、手腕、膝蓋、腳踝處俱有一處明顯的劍傷,下手似乎極狠極深,用劍之處雖已長好,卻仍是皮肉外翻,露出粉紅的肉色,兩邊還隱約可見斷掉的筋絡,四肢俱都萎縮的極為瘦小枯乾。
林老爹聲音似乎十分縹緲,道:「夫人可看夠了麼?還有兩處是在後面,一處在脖頸處,一處在脊背處。」那唐姓漢子虎目含淚,對林老爹吼道:「師父,你為何對師兄這般無情?」林老爹卻神色木然,呆呆道:「犯了幫規,自然要受處罰。夫人,這十二處劍傷已經斷了他全身的經脈,他只能躺在床榻之上,你看……」他慢慢提起林鵬的手臂晃來晃去,那手臂彷彿沒有骨骼一般,林老爹又將那手臂抬高,瞬即鬆手,手臂當即便軟塌塌的落在擔架之上,「夫人,你看看……便是這樣……」
林紅楓已然轉過眼去,卻見林龍青不知何時來在自己的身後,雙目微紅,怒道:「妹子,你為何不看,你回頭看看,他們便是被你心心唸唸要替他復仇的好妹夫所害!將林老爹的心生生扒開來看,你可滿意了麼?」
那林老爹似乎沒有聽見一番,只喃喃道:「鵬兒棍傷好了後,幫主卻被逼出幫去,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覺得這事情和曹總管脫不了干係,可是曹總管也死了,臨死之前還留下了什麼物件陷害幫主……我喝醉了酒,便拿著劍對鵬兒行了幫規,鵬兒是個好孩子,不敢躲,受了我十二劍,血流了一地,只要向脖頸一劃,便是完成了這幫規,他卻喊醒了我,道:『爹爹,孩兒不怕死,死了比這經脈俱斷活受罪要強上百倍,可是若我死了,他日誰替幫主說話?』鵬兒便這樣不死不活的過了四年,我也這樣半瘋半傻的陪了他四年……」說罷已經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林鵬卻一臉坦然,道:「爹爹,我雖不知內情,卻害了落馬寨和太湖旗門的好漢,截取了他們的銀餉,又害了等著他們援助的太湖義軍和難民……這便是我的罪過,今日說清了,反而輕鬆。」說罷望向林老爹,林老爹見他眼神堅決,笑著點了點頭,迅即從林紅楓腰畔抽出長劍,向林鵬咽喉劃去,眾人想要攔阻已是來不及,瞬間一柱鮮血向空飆去,散落滿天,落在旁邊眾人身上,染的斑斑點點,林老爹離的最近,一蓬血珠噴在臉上,他眼睛竟是眨也不眨,那林鵬兀自雙目微睜,望著上空,嘴角卻掛著一絲笑意。
林老爹上前慢慢將林鵬雙眸合上,手中卻始終不將長劍放開,林龍青沒有阻攔林鵬之死,已是大為懊悔,此刻緊緊盯著林老爹手中的長劍,見那握劍的手略微抖了一下,心中一急,掠上前去疾點林老爹雙肩穴道,道:「老爹,你……」
林老爹卻將手鬆開,長劍「噹啷」一聲落在地上,轉頭對林龍青笑道:「幫主何必如此,我已偌大年紀,今日不死,又能保證能活過幾年?明知不可,卻強自留之,不是幫主的作風。」林龍青一時怔住,卻無話可說,只伸出手又將穴道解開,道:「老爹,我們對不起你……」林老爹卻不再看他,走到那唐姓漢子面前道:「徒兒,你以後要聽幫主調遣好好行事,不可忘記師父平日囑咐。」最後方慢慢走到擔架旁,躬身將林鵬屍身抱起,兩顆淚珠滾了下來,慢慢走到大堂門口,停頓了一下,走了出去,融入暮色之中,再不得見。
堂上眾人俱是一片唏噓,林龍青雙目環視了一圈,最後仍是落在林紅楓身上,低頭撿起落在地上的長劍,輕輕將劍上血跡用衣襟擦淨,插回林紅楓腰間劍鞘之內,柔聲道:「妹子,這便是當日之事的全部經過了。後來我好言勸說妹夫不要再與朝廷來往,他不肯聽,我便打了他一掌,我只用了七八分的功力,並未存著害他的心思。至於他怎麼中毒而死,我實實不知。那封殘信,字跡之相似連我自己也不能辨別真偽,我也不知如何解釋。」
林龍青又看了看其他各派掌門,歎了口氣,沉聲道:「當時親歷此事的曹書劍已經亡故,林鵬也血濺當場,不知這結果能否算是給武林中一個交代?林龍青當日顧及匡義幫名聲和姻眷情面,未能及時將此事公諸於眾,卻不料後來變生肘掖,拖延至今,是林龍青一人之過,在下願前去落馬寨、太湖旗門和太湖義軍處親自請罪。不知各位可還有什麼要求?」
眾人對視了一眼,卻不知應如何答對,年永壽走到林龍青面前拍拍肩膀道:「林幫主不必過於自責。當日的主謀已然亡故了四年,只可惜林隊長這個重情義的血性漢子,唉,老朽對他實實的佩服。」說罷已經翹起了大拇指:「只是有句話要講,當日的確是你不對,唉,若是你將事情公開了,林隊長也不至於這般慘死,或許你妹夫也不會被毒死,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一念之差,結果就全然的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