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漢子又道:「實在是慶幸未曾鑄成大錯,否則便真是禽獸不如了。」
那老婦見他放開瀾兒,心中鬆了一口氣,又看他語氣誠懇,面色慚愧,卻不像是說謊,便拿起那碗熱湯道:「家裡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這碗紅糖薑湯,你先喝了,暖一暖胃再和我們一起吃飯。」
那漢子接過薑湯,略微嘗了一嘗便一口氣喝下,頓覺一股熱氣從腹中擴散開了,從內到外暖和了許多,額頭上更是滲出汗來。老婦拿過空碗道:「不那麼冷了吧?明日我再去市鎮之上請一位郎中過來,仔細幫你瞧瞧。」
那漢子又躬身拜道:「在下林青,多謝恩人搭救,日後定當報答,現在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豈敢再煩勞恩人?」說罷卻是一陣咳嗽,一捂嘴又是幾口暗紅的鮮血。
老婦看他受了重傷還如此鄭重,急忙道:「哪個問你姓名,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並不指望日後答報,既被我們遇見,難道叫我們眼看你凍死雪中?你看你現在都吐了血,何必逞強?請郎中給你開個方子,是以免你以後落下病根。」
林青怕外人到此惹來麻煩,萬一向他人透露了自己的所在甚是糟糕,便含糊道:「我乃習武之人,這是受了內傷,我自有調息將養之法,與藥石之道不同,所以不用再麻煩恩人了,唉,剛才我真是失心瘋了,竟然如此對待恩人,實在是……」
老婦擺擺手,好言道:「剛才不過是一場誤會,聽你口氣是被人所害,自然要處處提防,你們練武的人,身子骨到底結實,受了這麼重的傷,穿著單衣就在雪地裡面走,要是普通人怕挨不過一時三刻就被凍死了。」說罷走到牆邊打開木箱一陣翻找,回頭道:「我女兒女婿早年就染病亡故了,就剩我帶著瀾兒過活,這裡還有幾件衣服,是我女婿過世後留下的,你要是不忌諱就先將就幾日,過幾天我再做一件給你。」
林青急忙道:「不必費心,這幾件便好,還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老婦道:「我娘家姓王,村裡面都叫我王婆。那孩子他爹姓林,倒和你是同姓。你先歇著,我這就把飯菜拿上來。」林青點了點頭,蹲下對瀾兒柔聲道:「剛才嚇到你了吧?我昏倒再醒來,怕落在仇人的手中,所以才如此行事,你千萬莫怪。」瀾兒搖搖頭道:「你聽了外婆的話便把我放開,我已經不怪你了,只是你受傷很重,吐了很多血。」林青見他心思單純,此刻卻已經為著自己擔心,心下感動,正說話間見門簾一掀,王婆已經端了飯菜進來。
飯後,王婆拿了幾件厚衣服,向林青道:「這幾天天氣還要冷,多加幾件衣服吧。」林青接過,瀾兒問道:「叔叔是從鄰村來的麼,為什麼不穿棉衣?」林青不禁莞爾,道:「叔叔是從江南來的,離這裡可有幾千里呢!」瀾兒雖不知江南是個什麼所在,但也知道幾千里十分的遙遠,更是吃驚,張大了嘴巴只是瞪著林青看。林青久經殺伐之事,農家的平淡恬靜對他來說甚是難得,一會兒已經和瀾兒混的甚熟,雖然受傷,卻不時將瀾兒抱起,低語幾句,時而將瀾兒驚的兩眼溜圓,時而將瀾兒逗的格格直笑,卻是早已不介意剛才的那番驚險。
王婆走過來道:「天已晚了,叔叔要養病,瀾兒到外婆屋裡去睡!。」隨即帶著孩子到隔壁屋中去,過了一會兒,又抱來一床棉被放下,道:「夜裡有的時候炕滅了甚是寒冷,多壓一床被子吧。」北方冬天極冷,要燒火過冬,所以屋裡通常用磚石黃土砌成內有火道的平台,俗稱「火炕」,就通著外面的灶台,平時即能做飯,又能取暖。王婆安置完畢,便走至旁邊的椅子旁坐下,從桌子的茶壺中倒出一碗熱茶,推到林青面前,緩聲道:「你從江南不遠千里的到這裡來,必是出了什麼重大的變故,不然不會只著單衣單衫的到北方來,受了這麼重的傷凍昏路邊。本來人家的傷心事不應隨便過問,不過既然到了我家,也是有緣,你要是不嫌老婆子絮煩,就聊上一聊,說說日後的打算。」
林青沉吟了片刻,道:「恩人相問,在下不敢隱瞞,我在江南被人下毒,內力失卻了七八成,尚未恢復便被人連日追殺,一路向北奔逃,吃不安穩,睡不踏實。說實話,我已經有月餘沒吃過像樣的飯了。」
王婆歎道:「看你的衣著甚是華麗,落到這般天地實在可憐。不過像你這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實在讓人不敢相信啊。」
林青道:「我初出關時,以為終於甩掉追殺,鬆了一口氣,找了一家酒店,點了一桌像樣的好菜,準備大吃一頓,還沒等我動筷子,四面八方的暗器就向我招呼過來了,這店裡的客人原來都是我仇家派人喬裝而成!」說到此處,他雙拳緊握,兩眼怒火,道:「歎只歎我以前無識人之能,大娘,你道我那仇家是何人?他乃是我的八拜之交,難怪我的行蹤他掌握的毫釐不差!」似乎意識到自己聲音過高,林青強自壓低聲音,道:「我勉強將這批人打發了,顧不上吃喝休息,拔腿便向北狂奔了幾日幾夜,越走越冷,天上開始下雪,無休無止,竟然還有人埋伏在這苦寒之地專門等著殺我,我咬咬牙將這些人都打發掉了,可是也受了內傷,後來……就昏倒了。」
王婆道:「原來是被朋友背叛……難怪你剛才那般行事,只望以後能平平安安的就好,我們這兒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子,想必逃到這裡不會再被人追殺了。等風聲過了,你或者再回江南,或者再把你的家人接過來。」
林青黯然道:「我早就沒有什麼家人了……不知道過一陣子他們會不會找到這裡!不過大娘放心,我決不會連累你們,等傷好了,我便馬上啟程!」
王婆道:「這是什麼話,你既然沒有家人,我救了你,難道還眼睜睜把你趕出去再被人追殺嗎?且不說我放不放你,就是讓你走,你又走到哪裡去?」
林青道:「天大地大,難道還沒有我容身之地?」說吧眼中閃現了一絲陰騭之色,道:「況且我也不能藏身這等小村苟且活命,大丈夫如有仇不報那豈不是枉活世上,怎可叫江湖中人都恥笑我林……青是無能鼠輩!」
王婆見他目露狠色,站起來,隨手抹了抹桌子上的水漬,道:「打打殺殺,又何時是個頭?我倒不是勸你怎樣,恐怕你最得意的時候也不過是吃好穿好,雖然你現在落魄,但以你的本事,就算沒有以前的風光,隱姓埋名,安然享樂也不失為一條去路。你恨我恨,世人皆嗔,你殺我殺,無子也無家,你鬥我鬥,把好年華付東流,罷罷罷,刀爭名,劍奪利,怕只是一生兒空奔走。」見林青兀自呆在那裡,轉身笑道:「我今天倒多話了,你莫要見怪,天色不早,你早些休息吧。」
林青聽了這一席話,不禁怔住,暗自思忖道:「這王婆看似粗鄙,說起話來卻並不像個鄉野村婦,後面幾句更是透著古怪。」躺在炕上,心思煩亂,時而自己彷彿回到了發號施令的威武時光,時而又被人追殺不停逃奔,竟自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過了十餘日,大雪初霽,一顆大太陽懸在空中,天氣煞是晴朗。林青早早起來,在院中盤膝而坐,自行試探了一下,毒素仍被自己逼在丹田宮內未有絲毫滲出,只是自己長途跋涉,途中無暇顧及,這毒素在自己體內停留時間過長,只怕要用上個一兩年時間才能慢慢將毒逼出體外恢復功力,那一掌的內傷倒還不妨事,現在已經大多好了,再有個幾日便能恢復。
林青舉目四下觀望,這院子並不太大,用木柵欄圍起,上面還有枯枝纏繞,想必是喇叭花之類,秋天結的花籽也無人採擷,兀自在風中微微顫抖。中間一條碎石板路通著院門,說是院門,也不過是幾條木板釘在一起,在風中吱吱呀呀的來回晃動著。左邊的地被打掃的乾乾淨淨,有若幹道田壟,估計是自家人種菜取食之用,右邊則栽著一棵大樹,需兩手方能合抱,
王婆出屋來見林青對此樹打量不已,笑道:「這是梨樹,可惜貯藏不方便,要不你倒可嘗嘗梨子的味道。」
林青深呼吸了一下,覺得空氣甚是冷冽,又別有一種清新味道,北方的冬天的確不像江南,總是陰霾著天氣,時而淅淅瀝瀝的下著連綿不斷的雨,那種濕冷之意似要浸到人骨子裡去,唉,江南……想到這裡,林青有些煩悶,回身步入屋內,見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飯,不過是一碟鹹菜,一鍋稀粥和幾個窩頭,和林青昔日吃的精緻早點自是天壤之別,但由於擺脫追殺心境平穩,吃進嘴去竟是格外香甜。見瀾兒卻是拿筷子搗著碗裡的飯,對著王婆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樣,方一拍額頭,心道:「那日被救,聽瀾兒對他外婆說想買鞭炮,想必是為了此事。」
便放下碗筷,對王婆道:「王大娘,我身上的傷已經無礙,想帶著瀾兒出去走走,買幾串煙花鞭炮給他耍耍。」
王婆笑道:「這些玩意兒,點著了很好看,砰的一聲過後就什麼都沒了,所以每逢年節,我並不給他多買,難為你還記著。」說罷從棉衣口袋中掏出一個打了補丁的小包,仔細攤開,從裡面拈了幾文大錢放在瀾兒手中道:「跟青叔出去不許亂買東西,可知道嗎?」又抬頭對林青笑道:「讓你見笑了,若是不緊著些用,怕瀾兒開春去村塾讀書的錢便要吃緊。」
林青見狀心中歎道:「往日每日花銷的銀兩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卻想不到普通農家生活如此艱難。也是了,他們一個老弱,一個幼小,哪有什麼力氣賺錢,不過是靠平日緊上加緊,艱難度日罷了。」見瀾兒神情卻甚是高興,已然心滿意足的模樣,將那幾枚大錢緊緊握在手裡。
出得門來,瀾兒高興之至,一路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林青看了一眼瀾兒,心道:「這孩子也甚是可憐,無父無母,只有他外婆將他帶大,看他如此興奮,想必平日他外婆並不太準許他出外玩耍。」瀾兒拉著林青的手向前跑了一段路,漸漸行人多了起來,前些日子天氣一直不好,沒些個人出門,今日天氣放晴,人們都紛紛湧出家門,置辦年貨。
看這熱鬧景象,瀾兒早已眼花繚亂,睜著眼睛,這裡瞧瞧,那裡看看,林青比這更大的場面都見過,不以為意,只是任憑瀾兒拉著自己的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東走西竄。卻見瀾兒別的都不甚感興趣,只在那賣鞭炮的面前駐足良久,手中又沒有什麼錢,挑來選去也下不定主意,若有旁人買走一些,瀾兒便要羨慕的望上一會兒。
林青心中本欲給瀾兒多買些,袋裡的一千兩銀票卻掏不出來,這麼大的面額且不說在這小村鎮無法兌換,只怕還會給他們一家招來麻煩。回頭四下觀望,卻見有獵戶將山雞、獸皮等置於車子上,兀自在地上一蹲「啪嗒啪嗒」抽著旱煙。林青奇道:「大家都吆喝,怎麼獨獨這獵戶不吆喝?難道他不賣嗎?」
瀾兒道:「他們吆喝了也沒用,普通人家根本買不起這些野味,這些東西主要是賣給鎮上富裕人家的。」
正說間卻見一個官差模樣的人過來,每樣野味都掂了掂,道:「老胡,你可還欠著稅呢,我看你最近混的不差,是不是該補上了?」那獵戶急忙從裡懷掏出了一點銀兩,躬身低聲道:「官爺,小的早記著呢,整一兩二錢,不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