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臣僚退下以後,左右等不到林翎的回復,楊應麒疼得受不了,穿了便服就趕到林翎府中,一問之下才知道林翎去打理她錢莊失火的事情了,並沒有吩咐什麼牙疼的事。楊應麒大怒,自折彥沖失陷以來他就一直背負著極為沉重的壓力,縱然以各種方式消解派遣也無法暢懷,公事上無人能替他解開心結,回到家中又缺乏慰藉,這時心中鬱悶與牙齒疼痛一齊作,疼得性起就起狂來,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嚇得林府的下人和楊應麒的跟隨全都逃開了。林府的管家看得暗暗叫苦,只得趕緊派人去找林翎。
其實楊應麒牙齒雖痛得厲害,本不至於疼到這樣的地步,此刻狂,更多的是心裡難受,牙疼只是一個誘因。他把客廳砸了個稀巴爛,又闖入裡屋去砸。忽然一個人叫道:「你幹嘛亂砸東西!」
楊應麒怒道:「我牙疼!」衝過來就要打人,月光從窗口射進來,讓他看清是個少女,這才忍住,叫道:「出去!出去!小心我連你也打!」說著便衝著牆壁跑過去,抓起牆上字畫來撕。
那少女驚叫道:「哎喲,那是展子虔《游春圖》……啊!董北苑的《瀟湘秋水》!啊!王駙馬的《漁村小雪》!別撕了,那是蘇學士的……」
那少女語聲中充滿了痛心,楊應麒卻怒道:「什麼春秋,什麼小雪!我管那麼多!」
那少女見他這樣呆了一呆,也不可惜那些字畫了,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你一定疼得很厲害。」
楊應麒聽了這話反而怔了一怔,那少女道:「可你這樣做也止不了疼的。你等等,我去拿點好東西給你敷。」轉身就跑。
楊應麒也不管她,繼續砸東西,過了好一會那少女跑了回來,叫道:「別砸了,過來,過來。我幫你敷敷。」
楊應麒問:「什麼東西?」卻還是抱著一點好奇心走了過來。
那少女找了一張還沒被楊應麒砸壞的椅子,讓他坐下,楊應麒道:「我不坐!」
那少女便哄他坐說:「好好坐下,很快就不疼了。」
楊應麒猶豫了一會,竟然真坐了下來,見那少女左手一個小碗,右手一根竹籤,正挑了碗裡什麼東西要自己張開嘴巴,他嗅了嗅道:「大蒜?」
「是啊。」那少女道:「把大蒜搗爛了,溫一溫敷上,對牙疼很有用的。」
楊應麒皺眉道:「真不真啊?」
「真的。」那少女道:「我小時候牙疼,我乳母便是這麼給我敷的。來,張開嘴巴。」
楊應麒便乖乖張開嘴巴,那少女找到爛牙所在,一邊敷一邊有些憐憫地說:「爛得這麼厲害,怕很疼吧。嗯,一定很疼。」
楊應麒心裡一暖,又聽那少女說:「不過不怕,很快就好了。我當初牙疼的時候才十一歲,也忍過來了。你是個大男人,一定比我堅強。好,行了,咬住!嗯,別說話哦。」
楊應麒便咬住了牙,那少女讓他不說話,她自己卻說了好些小時候牙疼的趣事,一來是撫慰他,二來是分散他的精神。也不知是那搗爛了的大蒜真的有效,還是日間喝下的藥起了作用,楊應麒竟覺得牙齒慢慢沒那麼疼了。精神略定,月光下看清了那少女的容貌,問道:「我們是不是見過面?」
那少女笑道:「不可能吧……嗯,不過我也覺得你有些臉熟。你經常到林府來麼?或許我們日間見過卻忘了。」
楊應麒搖了搖頭說:「不是。」又道:「你是林翎的丫鬟麼?嗯,我府裡怎麼就沒你這麼懂事的丫鬟。」
那少女道:「不是。我來林府是作客的。」
楊應麒哦了一聲道:「那是親戚了。」
那少女忽然臉色一暗,楊應麒問:「怎麼了?」
「沒什麼……」那少女眼睛紅了紅道:「我聽你說起親戚,便想起我的親人來。」
楊應麒問:「你的親人?」
「嗯。」那少女道:「我如今在這裡一切平安,但想到他們正飽受苦難,我……我心裡便很難受。我這次來,本希望林姐姐能幫到我……唉……」
楊應麒見她歎氣,問道:「怎麼?林翎不肯幫你麼?這個小氣鬼!」
那少女忙道:「不,林姐姐說她會盡力的。」
楊應麒冷笑道:「她?哼!你可別信她!她這人,做什麼事情都要算清楚帳目的!沒好處的事情她未必會做。」
那少女忙道:「你別這樣說林姐姐。」
楊應麒哼了一聲道:「難道不是麼?我今天下午拜託她幫我想想牙疼的事情,她轉身就忘了,去處理什麼錢莊失火!哼!哼!她根本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那少女笑道:「林姐姐是大人物,要處理大事情的。牙疼畢竟不是大事。」
「怎麼不是大事情?」楊應麒冷笑道:「再說她一個女人,能有什麼大事情!」
那少女笑了笑,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是林姐姐什麼人?」
「我叫小七。」楊應麒道:「至於我是林翎什麼人,如今我也弄不清楚了。她大概就把我當成她的一個大客戶吧。」
那少女哦了一聲道:「那你也一定是個大商人吧?」
「嗯,算是。」楊應麒看了那少女一眼道:「你親人的事情,林翎要是不幫你,就來找我,我幫你。」
那少女歎了口氣說:「你幫不了我的。」
楊應麒哈哈一笑道:「我幫不了你?哈哈,天底下我辦不了的事情可不多呢!嗯,我猜啊,你的願望不就是救出你戰亂中的親人麼?這事不難,我明天便派人去辦。只要他們還活著,無論天涯海角我都能幫到你。」
那少女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你能當林姐姐的朋友,我也猜到你必是個很有勢力的人,不過這件事情你真的幫不了我的。再說,我們萍水相逢,我也不好讓你為了我而為難。」
楊應麒一笑道:「雖是萍水相逢,但你治好了我的牙疼啊,這可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報答你。」
那少女笑道:「算了吧!兩顆大蒜而已,說什麼報答。」
「這不是兩顆大蒜的事情。」楊應麒道:「你不知道,今天我心裡難受得慌,是見到你之後才好些的。」
那少女奇道:「心裡難受?為什麼?」
楊應麒歎道:「因為我身邊的人,我的大嫂,我的屬下,還有……還有朋友,都讓我很難受。」
那少女問道:「為什麼?你大嫂和你吵架麼?你屬下對你不忠誠麼?你朋友出賣你了麼?」
「不,不是。」楊應麒道:「我只是覺得,他們都不知道牙疼很難受。」
那少女啞然失笑,隨即轉笑聲為輕歎,說道:「我知道了,他們一定都認為牙疼不是什麼大事,認為你小題大做,所以不怎麼理你。」
「是啊!」楊應麒大喜道:「你怎麼猜到的?」
那少女道:「將心比心罷了。」
「將心比心……」楊應麒歎了一口氣,出神良久,忽然道:「我們做朋友吧。你搬到我府上來,你親人的事情,我幫你想辦法。」
那少女吐了吐舌頭道:「不要。」
楊應麒問為什麼,那少女道:「我一個孤身女子,搬到你府上去,人家會說閒話的!」
楊應麒笑道:「閒話?誰敢說閒話,我打他屁股!」
那少女笑罵道:「還打人屁股呢!管好你自己的牙疼吧!」說著站起身來要走,楊應麒正想挽留,那少女忽又回過頭來,細細跟楊應麒說怎麼搗大蒜、怎麼溫、怎麼敷:「再疼的時候,回去叫你家丫鬟給你敷。」
楊應麒道:「你來幫我敷好不好?」
那少女臉色一整道:「你敢調戲我!」
楊應麒忙道:「我不是這意思。」
那少女臉色稍和道:「好了,我不跟你說了。現在天色晚了,我們男女有別,單獨呆太久不好,若牙不疼了便回去吧。」說完便走。
楊應麒忙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橘兒。」
「橘兒……」楊應麒心中讚了一聲好甜的名字,隨即想起什麼,幾件事情前後一串,心中暗驚道:「是她!」一不留神,視野內已失去了那少女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