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戎 燕雲取棄 第二一八章 悼忠臣(下)
    種師道睜開眼睛,竟看見了一片兵火過後的廢墟。這位大宋皇朝的末世元帥努力地眨了眨眼皮,才從幻覺中擺脫出來。

    「會是那樣嗎?會是那樣嗎?」

    他以文人身份入武職,打了一輩子的仗,臨死還要用一把隨時散架的老骨頭去撐這個隨時就要崩塌的大廈,可就是這樣朝上的諸公還是不肯讓他專心地打仗,而是把他一會罷免,一會起用,所有的軍政要略沒有過三個月以上的延續性,讓他如何打得來勝仗?

    「就是予我以軍事上的專斷之權,我也未必能贏得了金人啊……」

    更何況這專斷之權他根本就不可能擁有。

    「叔叔,曹先生來了。」

    種師道轉頭看了看曹廣弼,示意種洌出去。門闔上,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身軀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卻還是那麼亮。

    種師道忽然顫巍巍地抓起床邊的枴杖,對著曹廣弼就打,連打了三下,忽然手一軟,枴杖跌在地上——他已經沒力氣了。

    「少保……」

    「不要叫我少保!」種師道喘息道:「你們……你們這群賊子!賊子!」

    「少保……」曹廣弼道:「我是曹廣弼。」

    「我知道你是曹廣弼!」種師道道:「我知道你是漢部的曹廣弼!我更知道你們漢部對我大宋心懷叵測,知道你這次來汴梁,不是要救大宋,而是要毀大宋!」

    曹廣弼默然。

    種師道道:「這是我盡忠了一輩子的大宋,是我維護了一輩子的大宋,我不願看著它傾頹,我不願意。」

    曹廣弼道:「我們沒做對不起大宋的事情。」

    「沒有?」種師道道:「那登州、滄州是怎麼會事?那些被你們拐走的太學生是怎麼會事?你真的當我老糊塗了,什麼都不知道?」

    曹廣弼黯然道:「既然少保知道,為什麼不把登州、滄州的事奏稟朝廷?」

    「奏稟朝廷?」種師道慘然道:「且不說朝廷會否理會,便是朝廷理會這事,事情恐怕會變得更加棘手。先卻金人,再驅漢部,這是根本的次序所在。金人未退就逐漢部,只會逼得你們情急跳牆,和金人聯起手來分割大宋江山。」

    曹廣弼道:「我們也不希望事情會展成那樣。」

    「你們當然不希望是這個格局!」種師道道:「你們希望的,是借金人之手滅了我大宋,利用大宋拖住金軍的後腿,等金人陷入中原的泥潭不能自拔以後,你們再起兵襲擊金人的根本,先吞金,然後再滅宋……」

    曹廣弼抗聲道:「沒有!我來大宋時不是這麼想的!」

    「你沒有?」種師道道:「就算你沒有,那個折彥沖,還有那個楊應麒一定是這樣想的!」

    曹廣弼又是默然,他知道種師道說的有可能是事實。

    種師道道:「現在大金的軍力都已經暴露在兩河了,你們漢部呢?你們的主力都還沒出動吧?兩河已經亂了,中原也要亂了,整個天下都要亂了……這一年來兩河、山東逃入漢部的人怕不有上百萬了吧,流入漢部的錢有多少?我可就不知道了。準備了這麼久,你們漢部的兵力一定也比當初遼口之戰時大大不同了吧?你們漢部也該出手了吧?」

    曹廣弼黯然道:「大哥還在金人手裡,我們還不敢動。」

    「哦,對,折彥沖還在金人手裡。」種師道道:「那如果折彥沖有幸回到漢部呢?那時你們就要興兵來解救中原百姓了,是吧?」

    曹廣弼歎道:「胡馬南侵,不是我漢部當時所能阻止的。中原的這場劫難因由已久,也非我大哥當時所能化解。」

    種師道哼了一聲道:「你這樣為他說話!難道所有事情你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

    曹廣弼道:「沒有,很多事情我是最近才想通的。」

    種師道聞言哈哈笑道:「這麼說來,折彥沖還是欺瞞了你!」

    「或許吧。」曹廣弼道:「不過以當前的形勢看,他仍然是最有希望收拾這個殘局的人。所以那些沒有答案的事情,我就不想深究了。」

    種師道冷笑道:「不是沒有答案,是你不想找到那個答案!」

    「怎麼說都好,」曹廣弼道:「從現在的大勢看來,由漢部來收拾這個殘局,對中原的百姓來說痛苦是最小的,少保你說是麼?」

    種師道閉上了眼睛,甚至停住了呼吸,如果不是他的手指還在顫抖,曹廣弼幾乎便要以為他已經死去。過了好久,他才睜開眼睛來道:「你這麼對我說話,難道還希望我幫你們不成?」

    曹廣弼道:「其實少保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

    種師道搖頭道:「我沒有幫你們,也不打算幫你們。如今我已無權無職,甚至連腦筋也不堪用了,已是廢人一個,幫不了你們了,也害不了你們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你們漢部現在也是很危險的。」

    曹廣弼忙道:「請少保指點。」

    種師道道:「你們漢部現在頭腦心腹雖然強,但四肢也不弱。小心尾大不掉之勢一成,到時去了宋弊,卻招了唐禍!」

    曹廣弼道:「少保是怕我漢部有割據之憂?可是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卻不當對能辦事的人太過拘束。」

    種師道並沒有過份深入地糾纏某一個問題,只是搖了搖頭,歎道:「我這一生,本來只想規規矩矩為官為將,以此終老。不意卻遇上這等時局!」頓了頓又道:「你們其實也不用太急躁,雖說攻城略地,先到者得,但漢部既然自承漢統,那麼山東、兩河的土地人口,吃得一分,便能消化一分。女真以外族入關,佔得地方,未必能服人心,即便以威武壓下了城池裡的抵抗,城外的鄉村他們也沒法一一去平定。便是平定了,人心也必不深服。所以女真眼前雖然氣勢洶洶,但沒有十年時間,他們是收拾不了兩河的。」

    曹廣弼道:「是。」

    種師道又道:「我看得出你與楊應麒有文武同心之勢,若是如此,他對你必然會比對其他人更加信任。你要想有大作為,也不用回漢部去,只要有錢有糧,兩河上下可以就地募兵。如今兩河局勢已亂,到處都是流寇——這些流寇最為可惡,卻也最為可用!為何?若不是強悍堅韌之輩,如何能做得流寇?這些流寇都是從饑荒忍過來、從兵亂中殺出來的人,蠻野不讓胡人,若能收之為兵,畜養之以兵糧,部勒之以軍律,便能成為一支百戰精兵!」

    曹廣弼道:「是!」

    種師道又道:「東南出相,西北出將。兩浙、福建百年未經大戰,人不知兵。你們漢部如今福建子又極多。切記莫要理會這些南人對兵事的指手畫腳,否則恐怕要誤事。」

    曹廣弼道:「是。」

    種師道歎道:「若漢道有大昌之日,記得將胡馬盡數逐出四封之外!唐太宗兼愛胡漢,雖然因之建立起赫赫功業,但不防胡人以至縱容過甚,亦唐室一失。折彥沖既為女真之婿,恐將來亦難免優待胡人。有些事你可得爭一爭!」

    曹廣弼道:「是!」

    種師道猶豫片刻,這才道:「我的後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這一生,所建功勞不少,料來大宋不至虧待我。但我種氏子孫,只怕宋室亦未必能加以羽翼……」

    曹廣弼道:「此事少保不用擔心。有曹姓一日,便有種氏一日。」

    種師道說到這裡,以手掩面道:「去吧!去吧!不要再來了,我也不再見你。」

    曹廣弼知道今日一去便是永訣,深深一拜,行了大禮,告辭而去。

    曹廣弼走後,種師道指點種洌在房中找到一個珍藏的盒子,從裡面取出一封燒了。在火光中種洌只來得及看到印泥,心道:「似乎是陳了翁寄給叔叔的書信。」

    從這一天開始種師道便不再開口說話,直到去世。

    華元一六七七年,金天會四年,宋靖康元年,冬,大宋檢校少傅、鎮洮軍節度使種師道卒,享年七十六歲。

    十一月,金東西兩路兵馬先後抵達汴梁城下,宋軍守戰不利,次年春,宋帝出降,曹廣弼以三千人趁亂突圍,汴梁淪陷,北宋滅亡。

    《邊戎》第十四卷《北國之變》完,請關注第十五卷《兩河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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