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六章窮(上)
宗望聽了宗翰的話,冷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先伐宋!」
宗翰也不否認,淡淡道:「那是因為我認為那樣對我們最為有利,也最為可行!」
宗望哼了一聲道:「就算我們現在是真有誠意和他們聯手,但仗打到這份上,還怎麼聯手?漢部不肯出城會師,我們如何伐宋?你就能放心他們的大軍留在我們背後?」
宗翰道:「別忘了我們手上還有一個人質!」
宗望沉吟道:「折彥沖?可現在看來,漢部的人根本就不管他們這個大將軍的死活!」
「那倒未必!」宗翰道:「不管怎麼說,這次是我們先動的手,他們不就此束手就擒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如果雙方談好了條件他們再主動攻擊……嘿嘿!漢部內部誰下令進攻,誰就是有意借我們的刀殺折彥衝!阿虎雖然糊塗,難道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她可不是一個會被乖乖被挾持的女人!沒有了彥沖的妻兒來作旗幟,無論是楊應麒還是曹廣弼都沒法號令阿魯蠻和歐陽適!到時候漢部就得再一次分裂——而且是徹底的分裂!」
宗望沉默半晌,說道:「你的話雖然有理,但這樣的話我們就得先停戰!」
宗翰道:「當然!難道你還想再打下去麼?」
宗望閉上了眼睛,說道:「粘罕,你真的覺得你的計策最終可以毀滅漢部麼?」
宗翰閉著嘴,似乎是在盤算,似乎也是在猶豫。實際上他一直想維持大金幾大勢力集團的平衡:不讓漢部覆滅,是為了牽制二房獨家坐大;默許宗望平漢,是希望二房和漢部能打個兩敗俱傷;但宗翰又不希望二房和漢部傷得太過嚴重,因為那樣只能便宜了吳乞買!所以仗打到眼前這個局面,宗翰認為夠了。
宗望卻道:「漢部不但是我們大金的惡疾!而且還是我們完顏部最可怕的死敵!為什麼?因為他們居然能夠讓部分女真人跟我們作對!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們有可能將我們取而代之!」
宗翰冷冷道:「那也要他有這個機會。」
「你認為他沒這個機會?」
「沒有。」宗翰道:「只要有你我在,他們沒這機會!別忘了折彥沖還在我們手中,而楊應麒……這人未必有吞我大金的魄力!」
「但我不願意冒這個險!」宗望道:「無論如何,只要有機會剷除他們,哪怕只有五六分的機會,我也要試試!還是那句話,等諳班的人馬一到,我馬上南下!楊開遠守城守得不錯,但我料他斷不敢出城野戰。」
宗翰道:津門可是三面皆海,如今豎起城牆,也許會比遼口還麻煩。再說曹老二到現在還沒出現,你認為一定能夠打下?」
「無論如何總要試試。」宗望道:「半途而廢的事情,不能做兩次!」
宗翰正自皺眉,忽然外頭一個將領匆匆進來道:「國相,一個叫鉤室的人求見。」
宗翰宗望對望一眼,宗翰哼了一聲道:「阿魯蠻也要動手了麼。」
宗望揮手道:「讓他進來!」
「可是他還帶著一袋東西。」
宗望冷笑道:「在我營中,還怕他暗算不成?讓他帶進來!」
那將領出去傳命之時,宗翰道:「阿魯蠻加入戰局,對事情可有影響?」
宗望冷笑道:「他若是龜縮在東津固守,我們未必奈何得了他。但他要是敢出來野戰交鋒,多他一個少他一個都無所謂!別說是他,便是蕭鐵奴、曹廣弼,也未必敢和我正面對敵!」
宗翰道:「折彥沖呢?」
宗望冷笑道:「他現在已是我們階下之囚,提來作甚!」
說話間鉤室已到,宗望見他進門不拜,怒道:「好你一個忘記祖宗的曷蘇館!見到國相與我竟敢無禮!」
鉤室將一袋子東西放在地上,冷然道:「國相?二太子?我便拜了又如何?大將軍規規矩矩奉命前往大定府,結果還不是讓你們給坑了?他是騎馬之親、勃極烈之尊,尚且如此,何況我這個小小的孛堇!」
宗翰道:「我們留下彥沖,乃是有事商議。外邊流言,不足為信!曷蘇館與我完顏部同祖,若你們不想跟著漢部受那欺君滅頂之罪,還是早早歸順。等打下了遼南,辰州蘇州盡歸你們曷蘇館部所有!」
「大金如此信義,這辰州蘇州我們曷蘇館不敢要!」鉤室道:「我此來是代表阿魯蠻來問國相和二太子一聲:大將軍你們是放還是不放?」
宗望冷笑道:「這件事情,輪不到他來管!他若要管時,讓他領兵前來。打服了國相與我,事情便聽他的!」
鉤室一聲冷笑,用手撥了撥那袋子,裡面掉出許多骨頭、牛角之類的東西來。宗望見到皺眉說:「什麼東西?」
宗翰在反遼之前多與各部番族接觸,看了兩眼,臉色微變道:「東海女真?」
「不錯!」鉤室道:「不過現在不這麼叫了,半個月前我們三十六部剛在海邊篝火盟誓,願稱東海漢部!誰知盟誓歡宴未散,便聽你們竟將大將軍給扣押了!如今三十六部族長準備舉族北遷,到拉林河安家去!」
宗望宗翰對視一眼,同時驚怒道:「他們敢!」
鉤室道:「敢不敢,就看兩位如何抉擇了!我這便告辭,兩位可要把我也留下?」
宗望神色不善,宗翰陰著臉,忽然怒吼道:「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鉤室走後,宗望道:「我這便兵,先把東津給平了。」
宗翰道:「若打到東津,高麗恐怕會有反應。」
宗望冷笑道:「高麗?躲在牆角只知道吠的一條狗罷了,理他們作甚?」
宗翰道:「若在平時也不怕它,但如今漢部未平,把高麗也扯進來終究不好。」
兩人商議未決,平州又來急報:常勝軍郭藥師打聽得平州空虛,竟然調兵遣將,意圖不軌。宗望怒道:「一宗未平,又來一宗!」
宗翰道:「如今這等形勢,你還堅持不顧一切滅漢部麼?」
宗望瞪著宗翰,忽然高聲道:「粘罕,漢部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老是為他們說話!」
宗翰聞言怒道:「斡離不!你胡扯什麼!好!你要打漢部,那便打去!打下遼南是你的功勞,若是你二房的人馬都死在津門外面,也莫來問我要援兵!」
兩人撐眼相瞪,忽聽帳外一人喝道:「你們倆幹什麼!漢部未平,自己倒先吵起來了!」掀帳而入,竟然是撻懶。
宗望哼了一聲道:「粘罕被漢部收買了!叔叔你聽他怎麼回護漢部便知道了!」
宗翰冷笑道:「我被漢部收買了?哈哈,若真如此,我就該慫恿你先下津門,等你進退兩難時再在背後捅你一刀,一了百了!」
撻懶喝道:「你們都中邪了麼?東海那群蠻子都打到拉林河了,你們還在這裡窩裡鬥!」
宗望宗翰一齊驚道:「什麼?」
撻懶道:「我剛剛收到急報,拉林河幾個城寨被東海蠻子毀了,看留下的箭頭是津門所產,多半是漢部搞的鬼!」
宗望宗翰聽到這裡反而沉住了氣,宗望問道:「有多少人?」
「還不知道。」撻懶說道:「不過從黃龍府南下的一萬兩千兵馬己經中途折回了。會寧乃是我大金根本,不容有失。此間之事,我們是不是重新商議商議?」
阿魯蠻和東海女真的兵馬如果正面投入戰場雖然也是一支令人不敢忽視的戰力,但在宗望和宗翰對正面戰場壓制有阿魯蠻支援的曹廣弼還是很有信心的。但如今阿魯蠻和東海女真竟然不守東津而竄入大金的腹地,那便不再是消極的防守,而是「兩敗俱亡」的威脅!
宗望低頭閉目,半晌才睜開眼來,說道:「阿魯蠻的兵馬,未必能打下黃龍府!」
「我們怕的不是這個!」撻散頓足道:「皇上擔心的,是其它附屬各部也會因此而叛亂!」
叛亂,有時候就像一種傳染病一樣,一旦有人帶頭就一不可收拾!
宗望咬著牙道:「可此間之事,除了繼續進兵,還有別的選擇麼?」
「當然有!」宗翰道:「我看楊應麒也快撐不住了!再這麼下去他漢部也非元氣大傷不可。不如彼此退一步,先把局面穩定下來再說。」
「退一步?」宗望道:「你真要把折彥沖送回去?」
哪當然不行!宗翰道:「若把折彥沖送回去,那我們這一趟下來就白忙活了!」
撻懶道:「不送回折彥沖,他們肯罷手?」
宗翰道:「眼下東海的蠻子北犯雖然讓會寧不安,但遼南戰場的主動可還控制在我們手裡!我們便以退兵作為條件來跟漢部談!至於送回折彥沖,便先拖著!」
撻懶道:「只是現在打到這個樣子忽然停手,大金威望何存?」
宗翰哼了一聲道:「這個不難,找個替死鬼,說是它引起我大金內亂,然後我們和漢部聯手報仇便可!」
「替死鬼?」撻懶道:「高麗?」
「高麗?它沒這個資格!」
第一八六章窮(下)
「二將軍!七將軍到底是什麼意思!」石康道:「津門和永寧的兵馬己經集結完畢,但他就是遲遲不委派主帥。難道他就不怕貽誤了軍機麼?」
鄧肅道:「我看七將軍的意思,似乎不大希望二將軍接掌兵權。」
曹廣弼阻止了他們繼續說下去:「對於應麒,不要做莫須有的猜測。」
石康道:「好,搬開主帥委派的事情不說,就說這些天來,二將軍派人前去問訊也好幾回了,他也不上船來與二將軍商議這就罷了,可連傳話的人也不派一個來,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鄧肅也道:「不錯。雖說七將軍這段時間很忙,但說連來見二將軍的時間也抽不出來,那也太……」他話還沒說完,便聽艙門扣動,鄧肅停下來問:「什麼事?」
「七將軍來了。」
曹廣弼大喜,分別看了石康與鄧肅一眼,說道:「快請1」
便聽橐橐聲響,楊應麒推門走了進來,見鄧肅石康都在也不以為意,在曹廣弼旁邊坐下,叫了聲:「二哥。」
這艘船雖大,但船艙也終究也不能像陸地上的房屋那樣寬闊。這個船艙左邊是一張胡床,胡床上擺著一張木幾,曹廣弼和楊應麒分別坐在木幾兩旁;胡床之外還有二三尺的空間,坐著兩人還好,旁邊再站著兩個身形挺拔的鄧肅石康便顯得有些侷促了。
鄧、石對望一眼,鄧肅道:「二將軍、七將軍,我們且先告退。」見曹廣弼點頭後便先後退出。
曹廣弼見楊應麒神色憔悴,說道:「這些日子很累吧?」
楊應麒道:「何止是累!簡直快把我掏空了!」
曹廣弼道:「北邊戰況如何?」
楊應麒道:「遼口可以守得住,但看宗望的動態,似乎有打算繞過遼口南下。」
曹廣弼點頭道:「永寧不足憑恃,津門其實也不好守,不過這裡丘陵層疊,在這裡耗我們還是佔著些地利。」
楊應麒叫道:「在這裡耗?嘿!那我們這十年來的建設便全完了。」
曹廣弼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到北邊去打。」楊應麒道:「二哥,你能把宗望逼往北邊去麼?」
曹廣弼問道:「你集結了多少兵馬了?」
楊應麒道:「上十二村八千人早在北邊和他們周旋,此外我又在永寧、津門徵集後備、武勇共兩萬三千五百人,都可以一戰。永寧還有七萬農夫可以組織起來料理後勤。」
曹廣弼沉吟道:「那就有三萬戰士了……難!在這片地面上,我得在主力軍比宗望多上半倍的情況下才有把握逼退他。」
楊應麒一聽眉頭結成一團,良久才歎道:「那樣的話,就只好跟他們和談了。」
曹廣弼神色凝重,雖然他也知道漢部如果不想和宗望拚個兩敗俱傷,那和談便是唯一的出路。可對方會提出什麼樣的和談條件呢?這一點他很擔心。不過眼下事態還沒展到這一步,所以他便按下不提,問道:「老五那邊怎麼樣?」
楊應麒道:「五哥的主力己經離開東津,此外我又破了許多財物,慫恿東海女真、長白山部等到拉林河為亂但這些人我們現在僅能威利交加地籠絡他們,卻還未能將他們完全納入軍事指揮當中,所以只能當作是對完顏部的一個牽制。」
曹廣弼道:「但這樣一來,如果完顏部真要不顧一切下津門的話,他們也得冒整個金國分崩覆滅的危險。」
「不錯。我要的就是這個局面!」楊應麒道:「吳乞買想讓我們和宗望打個兩敗俱傷,可我就是要讓他知道,如果他一意孤行,事情鬧大了他也別想獨善其身也只有這樣,和談才有可能進行。」
曹廣弼目光閃爍,問道:「你準備怎麼談?」
「第一條,當然是停戰。」楊應麒道:「女真人在遼口也己經打得快受不了了。我們的損失大,但他們的損失更大!我們損失的都是看得見的東西,比如土地,比如村落,比如錢財!而他們除了損兵折將以外,還付出了不敗神話破滅的代價!」
遼口不大,城內守軍也較金軍為少,但金軍不但打不下來,還在攻城期間造成慘重的傷亡——這種失利是金軍上下所不能忍受的!宗望、宗翰和撻懶之所以沒有迅改變先下遼口的策略,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不願意成就遼口無法攻克的神話,他們擔心繞開遼口會讓金軍的士氣大受打擊!同時,遼口出乎他們意料的堅韌又抬高了他們心中對津門城防的估計,在遼口城下失利的情況下,甚至連宗望自己也沒有攻克津門的十足把握了。
曹廣弼道:「除了停戰之外呢?」
「當然是接回大哥!」楊應麒道:「只要他們答應了這兩條,其它什麼都可以談1」
曹廣弼臉色甚是深沉,問道:「他們要我們從金侵宋,你也準備答應麼?你可別忘了,大哥就是因為拒絕侵宋才被他們坑害的。如果你答應了這一條,那大哥的努力不是白費了?這場仗不是白打了?」
「這……」楊應麒歎了一聲,問道:「那二哥你的意思呢?」
曹廣弼斷然道:「與其從金侵宋,不如聯宋抗金!如今宗翰東來,平州空虛。我們大可派出使者,要求大宋兵逼大同,那樣宗翰必然回去;再慫恿常勝軍攻擊榆關;加上老五在拉林河的活動,足以令女真四面受敵。那樣的話……」
「那樣的話,大哥就死定了!」楊應麒站了起來,說道:「現在我們活動的範圍雖大,抵抗得也激烈,但從戰略層面看來,還克制在防守反擊的範疇內!但如果把大宋也扯進來,那便不再是防守反擊,而是再也沒法停下來的全面反攻了!這一區別雖然微妙,但二哥你不該不知道!漢部一旦全面進攻,那就意味著我們己經完全不把大哥的死活放在心上了!二哥,難道……難道你真希望事情變成這樣嗎?」
曹廣弼歎息道:「我也想過也許會這樣,但……但不這樣做的話,我們在戰場上就會顯得很被動。」
「但如果這樣做的話,那漢部就會繼續分裂!」楊應麒高聲道:「二哥!大嫂可不是傻子!這次六哥忽然反戈,己經讓我們的士氣大受打擊,但漢部沒有垮,為什麼?因為蕭字旗畢竟是邊兵,對整個漢部來說少了他猶如斷了一臂,但對我們的主力軍事系統來說,沒了蕭字旗後漢部的組織結構反而顯得更加純粹,漢部的意志也更容易統一!可我們要是為了勝利把大哥也出賣了,那那時候大嫂一翻臉,我們還靠什麼樣的名義去號令四哥、五哥?我們還靠什麼樣的名義去團結漢部的非宋籍部民?分裂一旦開始,那便止也止不住!如今大哥不在,津門中樞的權威己經大受打擊了。現在我們還沒出現內鬥,那是因為大敵壓境,不團結起來大家就一起完了!可如果我們完全拋棄了大哥,那漢部會是什麼局面連我都不敢想像!」
「你的話也有道理。」曹廣弼道:「但是漢部和完顏部的關係己經惡化到這個程度,如果漢部大軍隨金軍南下,你認為他們還會守諾不對遼南捅刀子麼?」
「我不會相信他們的諾言!以前不相信,以後更不相信!?楊應麒道:「我要的,一定得是保障!」
「什麼保障?」
「平衡!」楊應麒道:「遼陽府一帶的軍事平衡!吳乞買如果不能給我們這個保證,那他無論作出什麼樣的承諾也沒有意義!」
「你要吳乞買減輕對遼南的壓力?」曹廣弼道:「可是你又如何讓他信任漢部不會北進呢?」
楊應麒道:「這一點,我暫時還沒有想到。但這己經是我們談判的底線!如果完顏部不能作出這樣的保證,那這仗,就只有繼續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