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事情終於起了變化!南邊出現了兩撥略有組織的人馬,看人數大概各有萬人。
這兩萬人湧到即墨附近,眼見城下十萬貧民排隊等候派粥,心知有異。其中一撥人馬的領打聽了片刻,便站在高處號召饑民攻城奪糧!一些人被他慫恿得躍躍欲試,但更多人卻害怕他們這種行為會迫使城中官兵停止派糧,紛紛露出厭憎的神色!
另一撥人馬中站出一個大漢叫道:「張迪!我們幹這等殺頭事,還不是為了有口飯吃!如今這裡的官兵都在派粥了,你還叫喊什麼攻城,是不是想弄得大家都沒飯吃?」
那個號召饑民攻城的漢子叫道:「張萬仙,你是不是餓糊塗了!我們造反的事情都干了,官兵還真能放過我們?再說,這即墨小城能有多少糧食,還能讓我們吃一輩子不成?照我說,趕緊把這即墨攻下,搶了糧食,趁早往登州去才好。」
他這話說得許多人心動,便在這時,即墨城中千餘人齊聲叫道:「城中糧草百萬擔,足夠你們吃一年!若是誰敢來攻城,攻城的城下死,脅從的沒飯吃!」這幾句話半押韻半不押韻,但聽在城外十萬饑民耳中卻如同雷響。
那張迪大怒道:「是誰把我們逼上這絕路的?還不是你們官府?這些狗屁話,老子不信!有種的,跟老子衝啊!」說著便領頭衝了過來。
在一種喧鬧的情況下,很多人根本就弄不清楚局勢,看見很多人往城牆沖也跟著衝了過去。一兩萬人衝到城下時,原來決定要守規矩的也有不少開始動搖,甚至開始邁步了。
忽然!城頭千弩齊,衝在最前面的人當場倒下!跟著城門打開,衝出數百騎兵來,為一人直逼張迪,正是趙立。騎兵衝垮了張迪周圍掩護的人馬,趙立大刀一揮,將趙立連頭帶肩膀砍了下來,他的副手用長矛挑起他的緩,大聲叫道:「賊人領己死!放下兵器,免罪派糧!」
城中數百人一起大聲道:「放下兵器,免罪派糧!」
匡啷,有刀跌下了。噗噗,有棍子跌下了。跟著是無數兵器落地的聲響,數千膝蓋跪下的場面。
趙立叫道:「沒作亂的人裡面,有沒有領頭的,出來答話!」
剛才被張迪叫做張萬仙的漢子在後方的人群中走出幾步,大聲說:「官爺有什麼要說的嗎?」
趙立問道:「矛上這緩,可是張迪的?」
張萬仙道:「不錯!」
趙立道:「你們都是大宋良民,被迫起事,實屬無奈。如今犯張迪己死,其他人既往不咎!今天明天,我軍會繼續派糧。後天開始我們派十日乾糧,安排你們去一個有活幹、有飯吃的地方。你們可得老老實實列隊前往!若敢同事,格殺勿論!」
張萬仙道:「官爺明鑒。只要有口飯吃,誰願意幹這掉腦袋的事情!」
「好!」趙立道:「從今天起,這批人便由你暫時領著。明天你開始你將人群分為十人一組、百人一隊,千人為一撥。後天我們會有人領你們坐船去南方,那裡有東西吃,有地種。聽清楚沒有?」
張萬仙道:「聽清楚了。」回頭舉起手來問那十萬饑民:「大夥兒聽清楚沒有?」
幾萬人一起道:「清楚了。」
「好!r趙立道:「我先回城!若有什麼事情,派人來城門邊問詢!」趙立回城以後城門關閉,城內繼續扔下糧食來。張萬仙一邊派人到城下接取糧食,一邊派人清理城牆邊的屍體。活下來的人大多數慶幸自己沒站錯隊伍,否則自己很可能就會成為那些屍體中的一個。
那張萬仙頗有組織能力,第二日果然將那十萬人分為十人一組,百人一隊,千人一撥。人頭壓壓時誰也不知城外究竟多少人,但這麼一組織馬上出了一個比較確切的數字:十一萬六千五百餘人。
趙立領人出來收繳了鐵製兵器,只留下棍棒給他們防身。這時登州軍馬己在饑民心中建立起了初步信任,因此無人反抗。第三天放乾糧,讓第一撥千人隊跟著一隊騎兵向南走,其他各撥也陸續啟程。
「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呢?」
大多數人其實心裡沒底,不過拿著乾糧,感覺這次派糧的官爺還是挺講信用的。十萬人分為三批陸續抵達嶗山灣,在那裡早堆著好些木料,候著數百民夫。幾個文官指揮著饑民措建碼頭,於是嶗山灣附近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工地。有正經活幹以後,人的心思就不易走入邪路。而連續十幾天都按時派糧食又建立了這批官爺在他們心目中的信譽中國農民其實還是很好哄的啊,特別是在這個時代,只要你能讓他們活下去,便什麼事情都好商量了。
由於人手足,沒多久碼頭便搭建起來,跟著幾十艘大船陸續靠近,把願意上船的人都接了上去,部分運往清陽港轉塘沽及遼口,部分運往流求轉麻逸,剩下一萬多個身體較為強壯、願意打工過活的則留了下來,準備留在登州、萊州做工。趙立又從這一萬人中選出一千五百人來,由張萬仙統領著到膠水西岸紮下一個板橋寨,作為萊州東部的屏障,聽即墨知縣節制。至於錢糧供應,則由清陽港按月撥給。即墨知縣對此當然沒意見自己什麼也不用做就多了一撥守土安民的武裝力量,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就這樣,一場差點荼毒整個山東半島的農民起事被登州名臣王師中學士消弭於無形。王師中和即墨知縣的捷報飛往汴粱,由於事先己走了蔡攸等人的後門,自宰相以下對此無不稱譽。道君皇帝龍顏大悅,特賜御筆親書,準備提拔王師中入京參政。商人們大驚,多方設法苦苦挽留,於是有官員奏稱山東諸路不靖,正需要王師中這樣的能吏鎮守邊陲。而且汴粱一位神機妙算的道家真人在卜算之後,聲稱山東這幾年需由一個「三橫一豎者」鎮守方能保得太平,於是道君皇帝無法,只給王師中加多了幾個頭銜,以京東轉運副使繼續在登州為國效力,分君之憂。
從即墨到汴粱生的種種事情讓王師中看得心中毛。十幾萬的饑民,當真是被那個七將軍反掌間解決得一千二淨!甚至朝中的局勢變化,怎麼看都像是按照楊應麒編好的劇本在演。
「今日之大宋!究竟是誰人之天下?!」
王師中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到了最後決定不再想它!回到登州州城後王師中乾脆不再打理政務,從此沉醉於酒色之中以遣歲月。
但是王師中的種種德政卻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行遍登州,甚至滲入到萊州。棲霞、牟東、福山三寨在這次事件上建立起了越地方廂軍的威望,成為山東半島上最讓百姓信賴的武裝力量。而板橋寨由於有來自遼南的高人親臨指導,加上物資充足,也慢慢地朝著棲霞寨的方向蛻變。
登州萊州在趙家官人沒空理會的情況下變得越來越安全,越來越富裕。越來越多的人跑到這個在十年前人煙還算稀少的半島來做工找口飯吃。這裡的耕地並不十分充足,但楊應麒設立的那幾座大糧倉卻足夠養活他們有餘。
不久新的萊州知州上任了,這位叫趙名誠的官員並無特別傑出的經濟才能,而在王師中學士那強大的影響力之下,他能做的,也只能是蕭規曹隨。無論是在邊疆還是中樞,大宋的家法都正變得越來越疲弱無力,那或許是因為這一代的宋家家長,實在是個硬不起的軟蛋!
大宋宣和六年到宣和七年的這個年,楊應麒竟是在登州度過。
清陽港原先只是很局限的一塊海邊荒地,但隨著貿易的展,不到兩年便不夠地方用了。那一兩年間環繞在清陽港這個小寨子外邊的,本是一些本地人經營的食肆、酒館之類供應寨內商人消費的店舖。清陽港地方不夠用以後,清陽港商會通過決議,拆撤清陽港寨邊的柵欄,將寨內完全變成大宗貨物交易以及商會辦公的地方,清陽港商人的吃、住都自己到外圍解決。王師中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慢慢的清陽港漸擴漸遠,競由一個海邊小寨變成一個港城。在最初這裡從事的主要是貿易活動,但中原生存環境的惡化迫使許多工匠逃到此處謀生,漸漸依靠著這個港城形成了幾個手工業基地,到宣和六年末,登州競己是工商兩業俱有所成了。
這幾個月楊應麒就住在棲霞山上的蓬萊學舍,劉介在學舍旁邊本有一座小莊園,楊應麒來了以後就住在這裡,上午以楊廷之名到學舍講學,下午回莊園辦公,生活競和他在津門管寧學舍時沒什麼兩樣!
蓬萊學舍資金充足,後台又硬,再加上掛著王師中學士的大名,對那些不得意的大宋才子很有吸引力。一些大宋士人被東海新學風所吸引,又不願渡海前往津門,許多便留在了蓬萊學舍教授講學——而這些人的學問素養往往又比渡海者更深更執著。所以蓬萊學舍和管寧學舍相比,學問之新蓬萊不如管寧,學術路子往往跟在管寧後面,但蓬萊學舍學者二度力的深入程度與完備程度,卻常令管寧學舍師生為之歎服。
這蓬萊學舍此時己成為登州一處風流文雅的勝地,王師中也是常來的,他見楊應麒賴在棲霞山不走心頭不免惴惴不安。幸而楊應麒在平定農民起事之後對他一直十分禮貌,並沒半分凌辱壓迫威脅的意思,在蓬萊學舍師生面前更以山野閒人自居,尊王師中以父母官禮,才讓他的心理稍稍平衡,對楊應麒的芥蒂漸漸消解。
這日一場春雪方罷,兩人正飲酒吟詩,忽然蓬萊學舍的山長派學生來傳言:萊州知州趙明誠大人到了。
「哎喲,怎麼把這件事給忘了!」
王師中慌忙前去迎接。原來昨日萊州知州趙明誠來訪,兩人公務交流之餘,王師中不免要安捧趙明誠四處看看,而蓬萊學舍自然成了第一個要來的地方。因趙明誠是當世有名的大學者,因此蓬萊的山長還安排了一次講學活動。
王師中問楊應麒是否一起前去,楊應麒對趙明誠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區區一個萊州知州他也不放在眼裡,笑了笑道:「我還有些事情,待會再過去。」取了津門轉來的公文批閱了半個多時辰,有些乏了,心道:「不如去看看那趙明誠講些什麼。」
向書僮問明了地點尋來,卻見幾十個學生坐在乾淨的地上,靜聽一個形貌清朗的中年懦生講金石之學。這金石之學乃是極精極深極富貴的學問,楊應麒所學廣博而偏淺,但他是大富大貴之人,經手摸過的周鼎漢碑不知有多少,接觸得多了,自然便懂了。這時聽了幾句,覺得這趙明誠講得甚是不錯。聽了有半個多時辰,趙明誠才把他既定的話題講完。跟著有學生站起來問,前面三個問題趙明誠對答入流,到了第四個問題卻被難住了,這時一直站在旁邊的一個女子走上一步,雅音如縷,三兩句話便把問題解決了。楊應麒聽得暗讚不己:「大宋果然人才輩出,連女兒家也有這等修養!」
講學罷,王師中便介紹趙明誠與楊應麒相見。楊應麒不重他知州之位,卻佩服他學養精深。趙明誠不知楊應麒真實身份,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說不到兩句話便知楊應麒也是個大有學問的人。兩人互相欽服,進而惺惺相惜。楊應麒又問起那女子的身份,才知道是趙明誠的夫人。心道:「可惜她成日家海上奔勞,否則以她的聰明智慧,用之於學問文詞,或許也能如這位趙夫人般清雅風流。」
當晚月下茗茶,盡歡而散。
第二日清晨楊應麒正在讀書,趙明誠又騎驢而來。原來他是個大雅之人,仕官不過是盡忠之務,為學才是其人生寄托,一到這蓬萊學舍便被這裡的風氣吸引了。楊應麒心道:「可惜他身為大宋朝廷命官,否則非挖他到管寧學舍或蓬萊學舍執教不可。」
兩人信步遊覽棲霞山,今番不談金石,而論詩詞。趙明誠於此也有非凡造詣,指點風景,出口成章。楊應麒對詩詞的喜好遠在經史之上,他自己做不來詩詞,但品評褒貶,往往能得其中三味。
做詩的人最慶幸的莫過於遇到個懂詩的人,趙明誠越談越是高興,忽然想起一事道:「本待明日回萊州,如今卻有一事要請教楊兄,明日我再留一日。」
楊應麒道:「請教不敢?不知是什麼事情,請德甫兄直說吧。」
趙明誠想了想道:「明日再說,明日再說。」
楊應麒聽得莫名其妙,不知他為何要這樣神秘兮兮。第二日一早便見趙明誠捧了一堆紙張來,紙上全是詞句,興沖沖道:「楊兄,這是明誠所作的長短句,雖是敝物,亦常自珍。今日厚著臉皮,想借楊兄慧眼,看看哪最佳。」
楊應麒一笑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呢!」看那墨色甚新,想必是他昨日回去後連夜默寫出來的。他看了幾,覺得詞雖工整,卻沒什麼出奇之處,正想著怎麼批評才不算諂媚又不削了趙明誠的面子,忽有一從眾多詞章中跳了出來,抓得楊應麒的眼睛再不能放開!
趙明誠見他神色有異,緊張地問:「怎麼了?」
楊應麒指著那詞道:「這詞,是德甫兄作的?」
趙明誠一聽這話面如土色,長歎道:「果然瞞不過楊兄的法眼!罷了罷了!我認輸便是
楊應麒奇道:「認輸?」
趙明誠歎道:「這詞,並不是我作的,而是拙荊手筆。」
楊應麒驚道:「趙夫人!」
「嗯!」趙明誠道:「詞林中人都說她的詞寫得比我好!我雖然也知她是個才女,卻總不服氣!以為大家因看她是女人家,品評時說高兩分……」隨即像洩氣的氣球般太息道:「如今看來,我確不如她遠矣!」說著搖頭晃腦告辭而去。
趙明誠離開了好久,楊應麒回過神來,喃喃道:「原來是她!原來是她……」將手上那詞讀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悵惘:「竟然會遇上她……唉,我怎麼便沒想到呢!那般的學問,那般的氣質……唉……這便是我大宋的人物,這便是我大宋的風流啊!」
那詞寫的究竟是什麼?
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