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張覺在燕京士人的引誘下叛金附宋,趙良嗣怕金國以此為借口生事南侵,上表反對。但道君皇帝建功立業之心大熾,名利熏心,在王黼的勸誘下決意納款,勸諫的趙良嗣則坐削五階。
大宋朝遷正式接納張覺的消息傳到津門時,阿骨打的南巡事件剛剛結束,金漢關係極為緊張,部分文官、商人向楊應麒私獻密謀,希望漢部附宋,他們本來以為七將軍多半會很贊同,誰知道一向親宋的楊應麒對這件事情竟毫無興趣!於是又有人鋌而走險,繞開楊應麒直接向折彥衝進言。
折彥沖聽完他們的計策後召陳正匯問利害關係,陳正匯道:「大宋勝於女真者,財多人廣;大宋不如女真者,兵將不能戰;我漢部勝於女真者,亦是財多人廣;不如女真者,兵力不足。若我漢部與女真齷齪,急切所需者乃兵將之援,非財貨之通。我所需者大宋無之,大宋所有者非我所求。如此,叛金通宋又何益?且當今大宋天子沉迷逸樂,既無人君之范,信義又不及常人!我為他將心腹暴露於女真刃下,而他又未必能以心腹待我。一旦有事,若他如棄燕京士民般將我等棄若敝履,屆時我們當何去何從!七將軍所以無意附宋,正在於此。
折彥沖道:「又有人勸我以廣弼軍截斷遼西走廊,與張覺左右為特角共同抗金,你覺得如何?」
陳正匯反問:「我漢部盡集津門閒散壯丁,當可得勁者三千人。以此三千人歸二將軍統領與張覺一戰,大將軍以為勝負如何?」
折彥沖笑道:「自然是二弟會贏。」
陳正匯道:「既然如此,若我等有意抗金,只須直接給二將軍增益兵馬,令他突入平州據地為特角便可,何須去依靠一個未必可以信賴的外人!張覺之援,於我等可有可無。結一可有可無之援得罪無法戰勝之女真,二我何益!」
折彥沖一笑道:「好!我知道了。」
不久張覺派使者來通問,折彥衝將之拒之門外,毫不理睬。張覺內不能得到大宋有效的兵力相助,外不能結折彥沖特角為援,不久就被宗望以精兵千人襲破平州。張覺孤身逃往燕京,得郭藥師懷狐兔之念收留。宗望在平州搜得大宋所頒御筆詔書,心頭大怒,命使者前往燕京索取張覺。大宋既不敢義正詞嚴地拒絕宗望,又不願將張覺明白交出,竟然搞出拿替身冒充的下作手段!結果那假冒級又被宗望認出,惹得他火起,便揚言要興兵來伐。
守臣王安中這些日子呆在燕京都是白吃米的,竟看不出大金內患正緊張,急急忙忙奏秉朝廷說:若不將張覺交出,恐怕會惹起兵禍。道君皇帝不得以,只好命王安中將張覺經殺,割了級去求宗望不要入侵。但宗望見大宋如此軟弱,侵宋之心反而更熾!
曹廣弼和張覺本無交情,但在來州聽到這個消息後卻抱頭痛哭,漢部士人聽說了亦自黯然。燕京降將與常勝軍聽說張覺如此死法更是人人自危,郭藥師歎道:「若金人要郭藥師級,天子也是這般給了他麼?」從此中外離心,不但常勝軍有不穩之跡象,連同兩河舊邊的軍士也多不肯為大宋賣命了。
宗望在平州築城積糧,折彥沖見平州之事己無可為,便令曹廣弼班師回遼南,商議今後之事。
曹廣弼到遼口時這座新城己頗具規模,正在監督重建工程的楊開遠聽說他回來,拋下雜務來見他,見面就說:「女真人有意要我們作伐宋前鋒,這事你知道了不?」
曹廣弼點頭道:「老大和老七都有給我來信說知。如今遼南民眾對此事如何反應?」
楊開遠頓足道:「這件事情尚未公開!在沒拿出個主意之前,我們如何敢洩漏出去!」
曹廣弼又問:「有沒有跟大宋通過聲氣?」
楊開遠道:「不知道,但應麒說,就算我們去跟汴梁說了也未必有用!」
曹廣弼歎了一口氣道:「不錯。大宋君昏相庸,滿朝都是飯桶!如何能指望他們!這事可難辦得緊!應麒可有什麼主意沒有?」
「他好像也還沒什麼好主意。」楊開遠問:「你說,我們到頭來是不是得被迫作為金人的前鋒南侵?」
曹廣弼斷然道:「當然不能!」
楊開遠道:「但如今的局勢,我們要麼奉命南侵,要麼就得在遼南獨抗金兵!眼下大金內部尚未統一,所以一時無力來伐,但等新主統合了女真各部,只怕便由不得我們不答應了。」
曹廣弼道:「漢部絕不能作為女真前鋒南侵!這是根本的底線所在!至於如何做,那只是手段上的變化。等我到津門與應麒商量過後再說吧。」
他的鞍馬才到永寧,便有人迎頭將他攔住,卻是鄧肅。原來他回津門述職,從楊應麒處得知女真「驅漢部伐宋」之議,著實嚇了一跳,去見過楊應麒後覺得他立場也很不堅定,便請了個假,北上來見曹廣弼,誰知卻在路上遇見。
兩人見面,鄧肅還沒開口,曹廣弼一見他的神色便知他來意,牽了馬來到一處高崗,說道:「伐宋之事,你聽說了?」
「是!」鄧肅道:「二將軍!如今漢部上下,知道此事的人裡面,六將軍天天都在叫嚷著南下,而七將軍的言語也甚是模稜。大將軍之意非我所能回,如今只能看二將軍你的了!」
曹廣弼沉默半晌,忽而問道:「代宋不好麼?」
鄧肅聽他這樣說吃了一驚,叫道:「二將軍!別說你也是贊成伐宋的!」
曹廣弼搖頭道:「我不贊成。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伐宋於我漢部有何壞處?」
鄧肅一時語塞,許久才道:「這件事情,斷斷做不得!」
曹廣弼歎道:「志宏你也是聰明人,在這件事情上怎麼如此糊塗!你這樣子說話,如何能令部民心服?如何能讓老大回心轉意?」
鄧肅心中又喜又愧,喜的是曹廣弼看來終究是不贊成伐宋的,愧的卻是自己驟遇變故便亂了手腳,忙道:「二將軍,你可有什麼好主意沒有?」
曹廣弼搖頭道:「還沒有。不過伐宋的好處和壞處一樣明顯,所以這件事情還有得一爭。老六那邊你別太擔心,應麒不會被他左右的。」
鄧肅問道:「為什麼?」
曹廣弼道:「應麒是主張文官治國的,我們對此也不反對,所以從長遠來說,我們才是應麒最堅實的同盟。而漢部裡面,最有可能以武亂政的就是老六,所以應麒最防的也是他。這次解決『南巡』一事己讓老六威望大增,如果從金伐宋之事一成,部內最有可能因此事而坐大的就是老六!這是應麒不願意看到的局面。因此就算老六的主意沒有錯,應麒考慮到部內的政治平衡也會想辦法牽制他,所以老六的意見,所以老六的意見,你不用太過擔心。」
這幾句話把鄧肅聽得怔了,自聞伐宋之意以來,他時刻想的都是外部的局勢,卻一時沒想到這件事情會牽涉到漢部內部的立場糾紛!這時聽曹廣弼點破,許多一開始不明白的事情也都豁然開朗,當下道:「這麼說來,七將軍應該會支持我們了?」
「如果我能想出辦法的話,應該沒問題。可是我怕……」
「二將軍怕什麼?」
曹廣弼口中說沒什麼,但他的眼睛卻彷彿是在歎息。有些話,即使是對鄧肅也還不能出口,因為他剛才想說的,是他在擔心折彥沖的態度。
大宋宣和五年,金國東京道普遍歉收。這場歉收無論對津門來說還是對會寧來說都十分「及時」。因為讓雙方都多了一個暫時停火的理由。吳乞買在漢官的建議下宣佈了他上位後的第一項德政:「減免東京道田租、市租一半的稅賦。
而遼南這邊楊應麒也有相應的賑濟措施,儘管如此,津門的經濟仍然顯得有些疲軟,漢部境內,反而是塘沽顯現出較為強勁的展力度,之所以出現這種形勢,一方面是由於外城的逐步開拓為這座港城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展空間,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遼口的部分產業由於戰爭而遷入塘沽,兩下裡一湊和,便讓漢部的這個新據點呈現出非凡的生命力。
「七將軍,二將軍到了。」
楊應麒趕緊放下塘沽方面的奏報,出門迎接。曹廣弼己經三十歲了,依然未婚。這如果放在大宋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但現在他人在北國,地位又有些特殊,漢部的人不好去管他,女真人裡面他也沒幾個朋友,有資格來管他這閒事又願意來管他這閒事的人竟然一個也沒有!雖然大皇后對這件事也問過幾次,還給他介紹了幾個好人家的女兒,但終究都不了了之。
「二哥!」
「七弟。」
非常沒有意義的開場白,然後是應麒親自泡茶,請曹廣弼品茗。茶是老君眉,水是管寧學舍的學生去冬收集的峰頂雪,曹廣弼喝了三盞,便不再動,楊應麒命人撤了茶具,說道:「二哥到過遼口吧?」見曹廣弼點頭,又問:「不知城防進展如何?」
曹廣弼道:「城牆己經圍起來了,碼頭也成型。唉,數載經營,毀於一旦!這戰火真是害人!」
楊應麒道:「戰爭能花錢,有時也能賺錢。」
曹廣弼道:「這樣的錢不賺也罷。」
楊應麒點了點頭道:「二哥的意思我懂,不過除非萬國一統,否則也難以杜絕戰爭。」
曹廣弼擺了擺手,說道:「閒話少提,我待會就要去見大哥,商量女真逼我們侵宋之事。但我想先問問你的想法。」
楊應麒道:「華夏宗統,可禪可替,可滅可立,唯獨不能亡於夷狄之手。」
曹廣弼道:「眼下還有可能不讓大宋捲入北國的戰亂麼?」
楊應麒想了想道:「那要看是什麼樣的情況!」
「比如?」
楊應麒道:「比如我們從了會寧的伐宋之議,作為先鋒南侵,那大宋自然非捲入不可。」
曹廣弼點頭道:「不錯。」
楊應麒又道:「再比如,我們拒絕伐宋,結果女真人以此為名義傾盡全力攻擊遼南,而我們又敵不過女真、被迫割捨遼南揚帆入海,那麼金人在北國再無敵手,只要他還有擴張之力,也勢必南侵。」
曹廣弼歎了一口氣道:「這麼說來,無論我們怎麼選擇大宋都非捲入不可了。」
「那也未必。」楊應麒道:「如果我們現在就動攻勢,又僥倖贏了的話,大宋也許就能暫時保有舊疆。」
曹廣弼搖頭道:「不可能!我們現在的狀況,只怕打不贏。再說,真要打起來,漢部的代價太大!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楊應麒道:「我們在燕雲的作為實際上已是完全失敗。如果這第三條路行不通的話,那我實在想不出大宋如何在這場大亂中能置身事外。」
曹廣弼道:「如果大宋捲入,你覺得會捲入得多深?」
楊應麒想起了夢中的場景,歎道:「大河兩岸,只怕會體無完膚。」
曹廣弼似乎也料到了這個可能,臉上竟無震驚,說道:「你的意思,是說女真吃不下大宋了?」從這句話可以看出在曹廣弼的預料中情況會更加嚴重。
「應該吃不下。」楊應麒道:「大宋君昏相庸,但大宋的百姓卻不見得很弱。若得一二良才憑江河而守,當能把金兵限制在江淮以北。」
「江淮……」曹廣弼喃喃念叨了一會,說道:「大宋百姓與我們血脈相連,但現在對他們負責的畢竟是趙家朝廷,不得己時,漢部只能全身遠害了。」
「全身遠害?」楊應麒苦笑道:「現在我們就想袖手旁觀也不能了啊!」
曹廣弼道:「無論如何,我的底線就在這裡了。當初我反出雄州,與你們同行,是因為我認為你們不應無辜受害。之後我加入漢部,在大家走出大鮮卑山的那個晚上,大哥站在高處說的那一番話我至今銘記!我希望他也沒有忘記他說過的話!我現在要去告訴他:我是為了他那一番話而成為漢部一員的,是為了那一番話而追隨他的。我更希望漢部是一個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漢部,一個能保國安民的漢部,而不是一個為了征服而征服的漢部!」
楊應麒有些黯然道:「如今我們己走到這一步了,只怕得向現實低頭。」
曹廣弼道:「低頭?怎麼低頭領著金人去打大宋?應麒!如果是那樣,我沒法接受!」他頓了頓,又道:「如果戰爭的主導權控制在漢部手中,那我可以對自己說:你領兵南下,是為了推翻那個腐朽的趙家皇朝,為了讓受其荼毒的百姓過上好日子。可是我卻沒法找到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去做女真人的走狗!鐵奴也許會說:我們可以在侵宋的過程中建立自己的地盤!可是我知道那走不通!一旦作為女真人的先鋒侵宋,在中原士子心目中我們就和女真人沒有區別了,所有有骨氣的宋人都會唾棄我們,到時候我們能招攬到的便只有一群惟利是圖的小人!這樣的人當然會向我們投誠,可同樣的他們也會向女真投誠!而且我不相信這幫人的加入對於我們漢部來說會有什麼好處!也許我們會更強大,但我們當初從大鮮卑山走出來的時候,追求的難道就僅僅是強大麼?如果在強大的同時卻背著我們當初誓要建立的國度越走越遠,那這種強大還有意義嗎?我的力量與你的才智只能是作為仁義的輔佐,而不能成為強權的俘虜!」
楊應麒道:「二哥,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那走不通啊!我們的力量,還沒法去到那一步,至少在過程上不可能那麼理想化。」
曹廣弼道:「如果不能完全得到,那麼就部分放棄!」
「放棄?」
「放棄!放棄一些讓我們左右為難的利益!」
楊應麒低下頭道:「可是,那不是我們幾個人的利益,那是漢部的的利益,是所有組成了漢部的人的利益。二哥你不能為了你的理想而讓別人放棄他們的利益!」
「我的理想?」曹廣弼道:「難道那不是我們漢部的理想麼?」
楊應麒道:「漢部大了以後,部民們理想也就變了。如今仍然像二哥你這麼想的人,其實己經不多了——實際上我一直以為,二哥你也早就不這麼想了。我以為這些年的戰爭會讓你有所改變。」
「嘿!改變?」曹廣弼道:「我確實是有所改變,可那不代表我可以接受沒有底線的退讓。無論如何,我會堅持我的看法,至於大哥怎麼處理,那就看他的了。」
曹廣弼走了以後,陳正匯從隔壁走了過來。說道:「正匯簡直不能想像二將軍竟然會這來不需要避他,只不過他覺得自己不在場的情況下他們兩人會相處得更加從容而己。
楊應麒聽了陳正匯的這兩句話卻連連冷笑。
陳正匯奇道:「七將軍笑什麼?」
楊應麒道:「我笑你根本就還不理解二哥!」
陳正匯道:「正匯哪裡錯了麼?」
「你也沒錯,只是沒弄明白一件事情而己。」楊應麒道:「二哥並不是不知利害,他剛才那樣說話,只因為對象是我!其實他也知道大哥的難處,知道我的難處,知道漢部的難處。」
陳正匯道:「既然如此,他為何卻還說得如此……如此不留餘地?」
因為漢部現在己經有人站在赤裸裸的利害立場上了,所以他要站在另外一個立場上來說話。」楊應麒道:「而且,有些話,他己不必說,至少不必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