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北國軍政的人並不止種師道一個,察覺到金漢起了爭端的勢力也並不止耶律余睹一方。比如平州城內,就存在著密切留意遼南動態的有心人!
出於集中兵力的考慮,阿骨打並沒有分出女真骨幹人馬去督促東遷的燕民,而是採用以燕治燕的辦法,讓燕人官員部勒燕民東遷。阿骨打沒有料錯左企弓等漢兒官員的膽量——這些人在無刀無馬的情況下確實不敢造反;但他高估了這些人忍受艱辛的耐力——只走了不到一百里路,平素養尊處優的燕人公卿們就受不了了!而這個時候,他們剛好到達平州。
左企弓與虞仲文、康公弼等商量道:「若過了這榆關我們可就回不了頭了!關外苦寒,各位不是不知道!而且我們以後至之客民,去到那裡必遭本地人排擠歧視,何時是個了期!」
虞仲文苦笑道:「我們也不是不知道離開燕土於我們大是不利,但大宋已把我們賣了,大金皇帝又勒令東遷,我們又哪裡能夠反抗?」
左企弓指著平州方向道:「不如我們便不過去了。」
虞仲文等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左企弓道:「如今燕京諸州,除了平州以外都已經併入大宋。而這平州之重要,想來我不說各位也都知道——大宋朝廷更是望之如甘霖寶貨!若我們能策得張覺也歸宋,使平州成為大宋邊鎮、燕京東藩,那我們於大宋便是功臣,屆時請旨回燕,料來大宋皇帝不會不允,再以計謀籠絡燕京守臣,制約常勝軍,則燕京又是我等之天下!」
虞仲文康公弼等均喜道:「不錯!左公之言有理!」
只有韓昉拂袖道:「此謀萬萬不可!」
左企弓愕道:「為何不可?」
韓昉道:「燕雲之戰各位又不是沒看明白!大宋絕非可以托付的朝廷!若大宋朝廷有膽量庇護我們,韓昉此時早在汴梁逍遙了,還哪裡會南北播遷,受這無妄之苦?再說張覺之才也不足為大宋捍邊!諸位此謀,以得罪恩仇必報之大金,托身軟弱可欺之大宋,投靠志大才疏之張覺,將來怕沒什麼好下場。」
左企弓虞仲文等聞言無不變色。其實他們也覺得韓昉的話未必沒有道理,只是這段路程走下來實在是受不了了。正如人口渴難受,雖然知眼前甘泉有毒也要喝下去——何況這甘泉還未必有毒呢!因此大部分人都傾向於左企弓的建議。
韓昉見眾議不可扭轉,只好歎道:「事已至此,昉也只有和諸公同進退了。」
當下由左企弓親自起草,要韓昉去下:「張覺究竟作何打算我等都不得而知,此次入城,韓昉的生死成敗都難以預料,若諸公憐我,請駐足一夜,待我先去和妻兒相守一宵,以作永訣。」
眾人都道應該。誰知道第二日左企弓派人去催韓昉時,才現韓昉竟然攜家逃了!原來韓昉從一開始就沒有附議左企弓等的意思,只是怕反對得太過激烈會被他們謀害,這才虛與委蛇,表面上說回家訣別,其實是連夜離開大隊逃跑!
左企弓等聞訊無不破口咒罵,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另外推選人進城下書。
那邊韓昉攜帶妻小連夜逃竄,心道:「眼下局勢,宋人已把我賣了一次,汴梁去不得了。否則大金皇帝一瞪眼,趙家官人還是會把我乖乖獻上。但若回大金,道路又走不通!莫如去投漢部……」轉念又想:「久聞漢部已是禮儀之邦,而且武力也甚是可觀,只是它畢竟是大金的附庸。若我逃去漢部被金人知曉,下旨來拿,只怕他們也庇護不得我。但現在東、西、北三條路都被塞死,除了去塘沽也沒其它辦法了。」思來想去,終於決定南下:「先到了塘沽,再想辦法。」
他曾奔南走北做使者,所以知道渤海沿岸常有走私商船出沒,既然決定了先去塘沽,便望南而來,不久來到海邊,循海岸線而向西南,一路走得十分艱辛。走到第三日上糧絕水斷,舉家哀嚎,甚至連韓昉也有些後悔了。忽然他兒子大叫道:「船!船!」
全家人聞言大喜,都跳了起來,忘記了飢餓疲累,向船帆所在的地方跑去。那果然是一艘走私商船,一些來自平州的走私商人正搬運貨物上甲板,韓昉一家走近,打聽得這船是去塘沽,便拿出些金銀飾來,希望能搭船跟去。
那船老大見他來得蹊蹺,還在猶豫,船艙中有人探頭出來,望見韓昉,跑了出來叫道:「韓大人!怎麼是你!」
韓昉一怔,見眼前這人有些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人笑道:「在下趙觀,韓大人便忘了麼?」
韓昉啊了一聲道:「趙……趙大人!你怎麼在這裡!」
趙觀笑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來,咱們先進艙裡談。」瞥眼看見他一家飢腸轆轆,吩咐下人拿些麵食款待。
韓昉為何認得趙觀?原來韓昉在北遼時主要負責對外事務,兩次使宋都是他做主使,當初趙觀被俘虜,因為其身份涉及外部勢力,所以韓昉也成為主審官之一。後來曹廣弼下書要求贖回趙觀,北遼朝廷對這件事的意見分為兩派,韓昉是極力贊成的人之一。
這時兩人進了艙,趙觀拿了糕點茶水讓韓昉先填填肚子,一邊道:「當初在燕京時,若無韓大人力爭,我這條小命就算保住,只怕也得落得個殘廢。」
韓昉忙道:「那是蕭妃他們不敢不賣折大將軍的面子,與昉卻無多大關係。」他是受過儒學訓練的人,雖在落難期間,吃相仍十分斯文。
趙觀道:「無論如何,韓大人總是為我說了話,免去了我許多皮肉之苦。這份情誼,趙某人永銘於心。只是韓大人不是隨燕民東遷麼?怎麼一個人攜家帶口跑這裡來了?」
韓昉知道趙觀身份非比尋常,從他被俘後漢部拼著暴露意圖也要把他贖回便可知道,心想:「這人的官品或不甚高,但多半是能直通漢部高層的人物!左企弓那件事情若是要賣,他正是一個最好的買家!」猶豫片刻後,便把左企弓等人要策反張覺、自己不肯附議的事情一一說了。
趙觀大驚道:「竟然有這等事情!此事非同小可!若那左企弓幹成了這事,北國又要大起事端了!」
韓昉道:「這個自然。」又問:「卻不知趙大人來到這裡,為的卻又是什麼事情?」
趙觀笑道:「韓大人既然連左企弓謀反這等機密要事也跟在下說了,那我也就不隱瞞了。韓大人,其實我這次來,就是準備去找你的。只是你混在東遷燕民中我一時難以聯絡上,沒想到卻在這裡遇上。巧了,巧了。」
韓昉奇道:「趙大人要找我?這是為何?」
趙觀笑道:「趙觀不是個能作主的人,要找韓大人的,自然是趙觀背後的東家!」
韓昉一震道:「漢部?」
「自然是漢部。」趙觀道:「不過更確切點說,是七將軍。韓大人,在燕京的時候,你和七將軍有過私談的,對吧?」
韓昉聽了趙觀的話心中驚駭:「那楊應麒身為階下囚,竟然還能傳出消息來!看來他的能耐比我料想的還要大得多!」
趙觀彷彿看出韓昉在想什麼,說道:「其實在燕京時,宗翰將軍把七將軍看管得並不嚴,所以那時候七將軍的指示常能出來。現在就難多了。」
韓昉道:「昉也看得出宗翰將軍和七將軍交情非比一般。」
趙觀哈哈笑道:「什麼非比一般,其實也沒韓大人想的那麼好。不過宗翰將軍不願我們大將軍被無故降罪罷了,所以連帶著對七將軍也就寬容幾分了。」
韓昉心頭劇震,心想:「原來完顏氏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
趙觀道:「這等機密,在下本來是不敢胡亂洩漏的,不過七將軍有意要和韓大人交個朋友,所以在下才要和韓大人交一交底。」
韓昉聽楊應麒要和他「交個朋友」,心頭驚疑不已,一時卻不敢接口,便聽趙觀道:「韓大人,你可知道國主眼下正在中京調兵遣將,準備對我漢部不利麼?」
韓昉驚道:「有這種事?」
趙觀憤然道:「我漢部多年來忠勇無雙,不知為大金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國主現在也不知是不是老糊塗了,竟然聽信了什麼人的讒言,要來對漢部不利!」
韓昉心道:「要對漢部不利想必不假,至於說是因為聽信讒言,只怕沒那麼簡單!」口中卻道:「是,是。」
趙觀又道:「大將軍與國主有君臣之份,漢部與大金有宗屬之情。但國主若無故降罪,我們卻也不能逆來順受!」
韓昉道:「那漢部是要……」
趙觀道:「我們自然是要盡量容忍,同時希望都中有人能對國主曉以大義,早日回頭!」
韓昉聽到這裡已有些明白了,試探著問道:「那國主身邊,可有這樣的義臣在?」
趙觀歎道:「沒有。一些女真貴族艷羨我們遼南的財富,都恨不得縱馬下遼南燒殺搶掠!而國主身邊的那些漢臣更一個兩個都是孬種!一見國主瞪眼就嚇得跪下大叫奴才該死的孬種!我們如何能指望他們!」
韓昉問:「那眼前的事情,卻該如何了?」
趙觀道:「眼前這件大事何去何從,非趙觀這等身份所能與聞,但大將軍乃天下英雄,七將軍智計無雙。有他們兩個在,漢部定能安然度過這個難關!」說到這裡見韓昉都忘了吃糕喝茶,忙道:「看我,光顧著說我們漢部的事情,卻把七將軍的囑托給忘了。」
韓昉便問:「七將軍有什麼囑托?」
趙觀說道:「七將軍說,韓大人志趣與我漢部甚近,是個有大志的人物,可惜大宋竟把韓大人給出賣了,甚是令人惋惜。眼下韓大人看來是歸不了宋了,卻不知您是否準備去會寧,還是準備去西京?」
韓昉沉吟道:「會寧如何?西京又如何?」
趙觀道:「去會寧,那便是到國主手下做事。之前國主尚未如何看重韓大人,但韓大人若不推卻,七將軍卻能安排安排,網讓國主知道韓大人的才能。若是去西京,便是到宗翰將軍手下做事。宗翰將軍雖不是國主親子,但身為大金國相,位高權重,韓大人到了宗翰將軍那裡,想來也可做一番事業。」
韓昉聽到這裡已經完全明白過來,知道漢部是要「栽培」自己在金國內部做大官。只是這事十分危險,一個不小心就得抄家滅門!當下搖頭道:「韓昉只是一介書生,惟望耕讀傳家足矣。七將軍的美意,韓昉心領了。」
趙觀竟然也不相強,也不失望,只是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只是可惜了韓大人的大才。」
韓昉聽了這話大感不安,心想自己聽了這麼多秘聞,漢部能這樣輕易放過自己?小心翼翼試探著問:「趙大人,您打算怎麼處置下官?」
趙觀奇道:「處置?」
韓昉沉吟片刻,心想事已至此,與其打啞謎,不如挑明了:「韓昉剛才聽了許多不該聽的話,如今卻又謝絕了七將軍的盛情,所以……」
趙觀哈哈笑道:「韓大人,你把我們漢部看作什麼了?拿著刀逼韓大人就範的蠻人?還是售恩圖報的小人?好,既然韓大人挑明了,那我們也就挑明了說吧。七將軍的意思,並不是要韓大人去幹臥底之類的危險事宜,只是希望大金朝廷內部,多一個親漢部的要員而已。若韓大人願意與我們交個朋友,那麼在適當的時候,說兩句對漢部有利些的話便可——卻不是要韓大人為我們刺探軍情機密。除此之外,韓大人便與大金其他漢兒官員沒有兩樣。如果哪天韓大人不樂與我漢部為友,那我們便好合好散,漢部絕不相強,更不會脅迫。」頓了頓又道:「會寧上下和我們漢部沒有牽連的官員幾乎一個也沒有,所以韓大人不用擔心與我們交往會有危險。再說韓大人又沒什麼把柄落在別人手裡,只要奉公守法,也不用怕被人要挾。七將軍的意思,就是這麼簡單,所以趙觀一開始才會說是要和韓大人做朋友,而非其他。當然,韓大人若是有意避嫌,那我們也很理解。」
韓昉左思右想,覺得自己的確沒有把柄落在漢部手裡,心中舒坦了許多,說道:「然則眼前之事……」
趙觀問:「韓大人是說左企弓的事情麼?」
韓昉道:「是。」
趙觀道:「這事只怕瞞不住,我回塘沽後便書告知津門,讓津門諸公籌謀處理。」
韓昉道:「左企弓此際想必已經入城,但我料張覺無論反與不反,都要猶豫數日。再加上籌謀準備,又要遷延些許時候。由津門輾轉傳出消息,想來是來得及的。不過若由韓某人把消息直接傳到大金皇帝處,或許作用更大。」
趙觀問道:「作用?」
韓昉道:「張覺若反,國主必然會密切留意,漢部目前所受的壓力就小了許多。張覺控制的平州是榆關所在,大宋得燕京而不得榆關,燕京有等於無——若得榆關,形勢便大大不同。我想國主非重視不可。」
趙觀聽了韓昉這句話,不奇怪他的見解,而關注他的立場,過了一會問道:「韓大人,聽你說這幾句話,卻是為我漢部著想。」
韓昉笑了笑道:「我與七將軍本來就是朋友,也希望完顏部與漢部能和平相處,這樣北國便少了許多殺戮,天下便多了幾分安寧。」
趙觀大喜道:「韓大人說得好!七將軍也常說:但望我輩有令天下太平之能耐!卻不是和韓大人剛才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麼?」
韓昉聽了這句「但望我輩有令天下太平之能耐」心中大震,忖道:「漢部之志,果然不小。只是不知器量究竟如何?待我且觀望觀望。」便道:「平州之事,宜不宜遲,我想便去國主處告知,只是我孤身一人,只怕去不了中京。」
趙觀道:「這個不難,趙觀可令人暗中護送。」頓了頓道:「不過七將軍曾說,韓大人與國主關係較疏,與宗翰將軍關係較近,若有事情,與其直接奔國主,不如先行奔國相。不知這事是否也能如此行?」
韓昉沉吟半晌道:「七將軍所言甚是!只是從這裡到宗翰將軍駐軍所在隔著一個燕京城,只怕繞不過去。」
趙觀笑道:「這個不難!從這裡到居庸關本來就有一條走私商路在,這條路大隊人馬雖沒法走,但幾個人過去還是沒問題的。韓大人休息休息,便可上路。至於韓大人的家屬,待時勢緩下來,趙觀再安排去與韓大人團聚。若宗翰將軍問起,便說途中失散。韓大人以為如何?」
韓昉點頭稱善。
當下韓昉扮成商人,在兩個扮作商旅護衛的漢部精兵的護送下,穿過新倉、香河、懷柔、昌平,從小路偷過關隘,來到宗翰駐軍所在的歸化州,一路竟順利得出奇。
宗翰聽說韓昉來,心知有異,親自召見,韓昉將左企弓等意圖謀反的事情說了,宗翰驚道:「這些反覆無常的小人!竟在這節骨眼上鬧事!」
韓昉道:「左企弓作如此打算,只是不知張覺如何反應。這一路來韓昉還未聽說張覺已反,不知國相可曾得到消息。」
宗翰道:「沒有。」頓了頓道:「你馬上持我信物前往中京,把事情原委稟告皇上,讓皇上有個準備。張覺他不反最好,張覺若反,哼!那我們便再打一次硬仗!」
便派一隊親衛護送他走關外道路前往中京。臨走前韓昉向宗翰乞求道:「此次昉為怕被左企弓等人謀害,倉惶逃離東遷大隊,途中妻兒老小都失散了。若他們找到國相這裡,還請國相收留安置。」
宗翰揮手道:「我會派人去尋訪他們。你放心去吧。」
韓昉持了宗翰的文北安州,到大定府時阿骨打的大軍已經南下。他又連夜馳入東京道,見到阿骨打的時候,遼口已成為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