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四月,童貫、蔡攸領兵進入燕山府。這時候燕京的金帛、子女、職官、民戶,都已經被席捲一空,留在燕京城內的只剩下一些躲在斷壁殘垣中的貧民羸卒。大宋折損歲幣數百萬,趙官人錦囊安天下,童太師妙計七八作,到頭來卻只換了這樣一座空城。
入城之初童貫蔡攸也忍不住感到鬱悶,但想起自己畢竟是建立了不世奇功,對自己安慰著安慰著又得意起來。不久宗望押了燕京一路的地圖來交接,兩撥人馬在城外相見。宗望此時已極看不起宋人,也不管童貫在大宋權傾朝野,更不管兩人的地位約略對等,見面便要童貫對自己行叩拜之禮。童貫從翻譯口中知道宗望的意思後一張臉憋得通紅,但看看宗望背後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將又不敢作,和趙良嗣耳語片刻,讓他無論如何想辦法讓自己避免出醜。
趙良嗣靠近宗望,委婉請二太子給童太師留點面子,並答應事後必有重謝。宗望聽得哈哈大笑,心道:「這便是大宋的統領三軍的將帥!」
就這樣,舉世聞名的童太師以賄賂的先進手段,在這個重要的外交場合中保住了自己的面子。金兵退出燕京以後,童貫馬上向汴梁告捷,而朝臣在王黼的帶領下也紛紛上表稱賀。不久童貫、蔡攸班師,大宋道君皇帝大擺宴席為他們洗塵,又以收復燕、雲(大同府其實還沒接收),賜王黼寶帶進太傅,總治三省事,賜童貫節鉞,進封徐豫國公,以蔡攸為少師,以趙良嗣為延康殿學士。所有主戰臣工,也不管之前有何敗績失誤,紛紛加官進爵,一時間中外交譽,朝野同慶。
不過童貫在這件事情上畢竟拖延得太久,許多事情都很不稱道君皇帝的心。王黼見狀,便薦另外一個大臣譚稹為宣撫。當天道君皇帝便擲下旨意,以譚稹為河東、燕山府路兼河北路宣撫使,令駐河東,負責與宗翰交涉還沒歸還的西京道。不久,又詔童貫依前太師、神霄宮使,致仕。
童貫雖罷,但大宋朝廷對北國的方略其實並沒有大改變。趙良嗣、馬擴等其實都是明白人,他們見金人如此橫惡,而朝廷又如此示弱,均知海上之盟危如累卵,但在這種形勢下又有誰敢說?便是說了,又有誰會聽?
因此大宋在燕京一帶的邊防建設就這樣擱下了,既沒有練兵進取之志,也沒有從一開始就準備好防禦的方略。
幸好這時金國沒有多餘的精神力量來收拾大宋,阿骨打命宗翰為都統,闇母、斡魯為副,駐兵雲中以備邊,又召吳乞買赴行在相見。
楊應麒雖然在軟禁中,對周圍生的變化卻洞若觀火。那次沒來得及對話的會面以後阿骨打便再沒有召見他,楊應麒也樂得不去撞阿骨打的刀口。大軍北行,有一些部隊慢慢離開隊伍,而另外一些部隊則加入進來,楊應麒通過一些蛛絲馬跡,判斷新來的可能大多數是完顏部的嫡系或者關係較近的部族,而那些關係較為疏遠的部族則被逐步支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變化,楊應麒知道阿骨打是在挑選能夠對付漢部的精銳軍隊!由於折彥沖在金國內部威望很高,而楊應麒的外交手腕又十分了得,加上漢部的能用來收買的錢實在太多了,所以那些不能保證忠心的部隊這次是不能用的!比如像耶律余睹等人,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在漢部的收買下臨陣倒戈?
「這是一種利害各半的雙刃劍部署!」楊應麒心想:「把女真最忠誠、最精銳的部族集結起來,確實可以造就一支戰鬥力極為可怕的部隊!」
北國素來有「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說法。一萬女真精兵集結起來,那種戰鬥力簡直會令整個東北平原都顫抖!而阿骨打即將召集的女真兵馬,也許還不止一萬!
「也許會達到三萬!甚至五萬!」
這兩年室韋和女真接壤的部族都顯得很老實,阿骨打就算將女真精銳傾巢調到東京道想來一時間也不至於動搖國本,因為東北平原地勢開闊,而道路這幾年在商人的努力下也已經延伸到混同江的各個主要地區,一旦會寧有警,女真的主力仍有能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師粉碎任何叛亂或者入侵。
「可是,這種部署也是很危險的!」楊應麒想到了淝水之戰,在那場著名的戰役中,苻秦就是因為作為國家維繫力量的根本——氐族的軍隊——受到重創,從而導致了前秦在戰敗以後便迅地分崩離析。「國主現在也是在冒險!按照眼下的部署,一旦完顏部戰敗——不!不需要完全戰敗,只要是打不下遼南,或者這支軍隊喪失三分之一以上的兵力,金國的根基就會鬆垮!如果喪失一半以上的兵力,整個金國就會崩潰!」
西邊的蒙古、東邊的東海女真、北邊的山地室韋還有南邊暫時降附的契丹可都不是省油的燈!才取得統治地位的女真只有持續地保持勝利,維持不敗的戰績,其它部族才會懾於其威望而繼續接受其統治,但一旦女真打了敗仗,它馬上就會受到覬覦、受到攻擊!如果女真不能保持壓倒其它部族的絕對軍事優勢,那麼之前那些老老實實跟在它後面打仗的少數部族就會趁機反噬!北國幾千年來的各個部族就是在這種形勢下此起彼滅!從來就沒有一棵像漢人那樣的常青樹!因為這些野蠻民族的根是破壞性的而不是建設性的,他們可以用幾十萬的人口數量就爆出威脅甚至打敗漢民族的軍事力量,但在楊應麒心中,這種破壞性的力量雖然強大,但僅有破壞性力量的民族並不值得尊敬!
「建設比破壞難上百倍!」楊應麒覺得,文明的展常常會走入軟弱的歧途,但那並不能作為一個民族回歸野蠻的理由。「必須堅持下去,雖然這樣的威脅很可怕,但我們必須堅持下去!從春秋至今已經堅持了一千多年了,只要再邁過這道坎,之前的苦難也會成為我漢部變得更加堅強的新因子!」
這一瞬間楊應麒彷彿完全融入了這段歷史,彷彿完全忘記了他有一個千年之後的夢。在他的這個時空裡,世界上除了汴梁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令人沉醉的地方,那就是嫁接了大宋文明基因的津門。那個地方是楊應麒夢醒後的心血結晶,他希望津門只是這個夢幻文明的起點,而不是終結。
「能守住吧……」楊應麒望著東南方喃喃自語。雖然漢部的兵甲比女真更加精良,器械也更加先進,但眼下雙方的技術水平差距還不足以成為影響戰爭勝負的決定性力量。一想到阿骨打可能會出動三到五萬女真精銳,楊應麒心裡就害怕得顫。
就在楊應麒為漢部的未來既憧憬又擔憂的時候,折彥沖正拿著一卷書漫步於大將軍府的後花園;曹廣弼則剛剛接到阿骨打「嚴密監視張覺」的命令被限制在來州;楊開遠正在回遼口的路上;歐陽適的艦隊已經揚帆;阿魯蠻又被派去安撫東海女真;而幾兄弟裡面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近幾年來和阿骨打關係顯得最為密切的蕭鐵奴——他竟然也學折彥沖稱病,把阿骨打的使者拒之門外!這種大逆不道的舉動,竟似有意要激怒阿骨打一般!
這個大膽的馬賊,難道他不知道害怕為何物麼?還是說他根本就渴望著這場戰爭?哪怕遼南會因此而變成一片焦土?
遼南對楊應麒來說很重要,楊應麒對折彥衝來說很重要,但這兩者對蕭鐵奴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
「吃!」
正在教蕭鐵奴下象棋的楊樸呆住了,一開戰就換子,這是什麼戰法?楊樸看不懂,因為他不知道,這就是蕭鐵奴的戰法。
「聽說了麼?國主要南巡了!」
「什麼?南巡?是到東京道來嗎?」
「什麼東京道!是要到津門來。」
「什麼!要到津門來?那我們該怎麼迎接?要舉辦天底下最盛大的宴會嗎?」
「還宴會?你這個蠢蛋!難道你就完全嗅不出這裡面可怕的味道麼?趕緊準備刀槍吧!」
「可怕?為什麼可怕?為什麼要準備刀槍?」
「不跟你說了!和傻冒沒法交流!」
阿骨打要到津門「巡視」——這是一個轟動漢部的消息!一開始是驚訝,接著有人興奮,認為會是另外一個盛大的慶典,但一些大商人特異的舉動慢慢地就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聯想起最近會寧和津門的關係越來越糟糕,很多人開始往壞處想。
「難道……國主這次來是不懷好意?」
這一點讓大多數人感到害怕!
阿骨打這次南下,還沒到達漢部就已經啟用了他相對於漢部最具優勢的武器——名份!
名份!這是漢部目前所不具備卻又相當重要的東西!作為一個附庸,漢部幾乎沒有理由拒絕阿骨打的大軍開進遼南最脆弱的地方!由於沒有名份,漢部也無法主動出擊——在阿骨打還沒有顯露敵意之前,漢部如果有異動,馬上會為阿骨打提供懲罰漢部的口實!一旦戴上背叛的大帽子,漢部的一切軍事行動都會變成理虧的行動,軍民士氣也將大受打擊!
所以,漢部只能等。就算領們明知道阿骨打要動他們,也只能等著阿骨打把刀抽出來架在自己脖子上,然後才能奮起反抗!只有這樣,漢部才能在道義上佔據上風,才能博得其他部族的同情。
當然,這也是萬分危險的!如果阿骨打那一刀砍中了要害,那麼漢部還沒來得及出招就已經倒下了。
這個道理,幾乎連一些聰明點的小市民都有些明白。正是受到名份的牽絆,現在漢部的官員和兵將甚至連公開的防範都不能進行!可是越是這樣,市民們的擔憂就越是加重。他們現,一些悄悄的戒備其實已經展開了,可是遼南的城鎮都是沒有城牆的,那點戒備能擋得住天下無敵的女真騎兵?
遼南唯一有完整城牆的地方就是遼口,可是遼口的城牆也無法讓漢部的人感到安全——儘管地基打得很不錯,但實在太矮了。此外,如果國主不在遼口動手那怎麼辦?如果他把隊伍直接開到津門再動手,那怎麼辦?津門根本就沒有抵禦騎兵的防禦措施!
於是,恐慌開始了,市井也前所未有地出現了蕭條。偏偏在這個時候,精通經濟的七將軍又不在!
「聽說了麼?七將軍被國主軟禁了!」
「天!你說什麼!」
「噓——小聲點!」
隨著許多對漢部沒有信心的商人從海上撤離,隨著越來越多的戰船和運輸船開進津門和遼口,這種恐慌變得越來越厲害!
津門在展起來以後從來就沒有遭受過大的威脅,這是這個港城的經濟迅猛展的原因之一,但如今卻暴露了它的脆弱性!如果阿骨打真的是來收拾漢部的,那這座沒有城牆的城市抵擋住他麾下鐵軍的機會有多大?想想黃龍府,想想上京,想想燕京——一切的戰例似乎都表明,沒有任何堅城能夠扛得住國主的攻擊,何況這座沒有城牆的港城。
「當初真該修築城牆才對!越厚越好,越結實越好!」
「是啊,現在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要是來得及,要我捐多少錢都沒問題!」
可是津門的官衙卻沒有這個意思。這時津門的民間組織已經頗為達,許多組織的領袖通過各種渠道向津門的政府官員打聽消息,但回復永遠是那句話:「一切如常!」
「如常!怎麼會如常!」
各種小道消息在大街小巷亂竄,東海擂台培養出來的武鬥士階層成為津門最受歡迎的階層,許多市民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期盼著他們能在最糟糕的時刻成為保衛津門的力量。但偏偏武術界的領袖人物如悟明和尚等,傳達出來的竟也是和官府一模一樣的話:「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這四個字一開始讓市民們感到很不滿意,但慢慢地這種不滿減輕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心——不管怎麼樣,他們還有最後也是最可靠的希望——大將軍!
「不錯!大將軍!我們還有大將軍!」
漢部的領袖折彥沖眼下就在津門!在漢部部民的心裡,折彥沖的力量絕不在阿骨打之下,津門眾多說書人不自覺流露出來的話語甚至認為:阿骨打之所以能夠那麼強大就是因為有折彥衝!
「是啊!大將軍還在!只要大將軍還在津門,我們又怕什麼呢?」
「可是,聽說大將軍病了。」
「胡說!大將軍的身體好得很呢!那天明明有人看見他和悟明和尚過招。」
「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還有人看見他在管寧學舍和山長下棋——很多學生都看見的,哪裡有假。」
消息其實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想想大將軍年紀這麼輕,武功又那麼高,就算有個什麼小病也早好了吧。
既然大將軍在津門,而且身體康健(能夠和悟明和尚過招),精神旺盛(能夠和管寧學舍的山長下棋),那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就算國主真的是來找漢部麻煩,也會有大將軍頂著吧!
「是啊!就算天塌下來,也有大將軍頂著啊!」
漢部政府並沒有主動地將折彥沖塑造成一個神,但民間卻自地這樣做了!雖然折彥沖仍然身為人臣,但在漢部部民心中,他的品德和武功都完全是一種開國君主的氣象!對漢部認同感甚強的漢部部民,很難接受世界上有比他們的領袖更加強大的英雄!而折彥沖傳奇的身世、強大的武功和英武的形象完全具備讓津門市民進行再創作、再拔高的基礎!更何況大將軍還有六個那麼優秀甚至神奇的兄弟!想當年劉關張桃源三結義都能打下三分天下,而我們的大將軍有六位兄弟在輔佐著呢!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阿骨打的大軍越來越近了,但津門還是沒有亂。雖然城市的氣氛顯得有些沉鬱,但這座不脫尚武風氣的港城終於展現了它的勇氣,在有一位英雄坐鎮的情況下,「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