僥倖活下來的人類,或許還有。只是,在雷成看來,他們已經不能在稱之為「人」。更像是一些被第二生物留做「種子」的繁殖機器。悲傷與憤怒,是一對同始共生的孿親兄弟。當通紅的雙眼不再流出濕鹹的淚水時,無窮無盡的震怒,也隨之佔據了雷成身體的所有角落。拔出深插在泥土間雙手十指,帶著微微的顫抖,用因為磨損而尚在滴血的指端,輕輕敲擊著面前電腦的鍵盤。他想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在戰爭中喪生?又有多少與自己熟識的人,可以在屏幕上列出詳細的名字?
在作出最後的決定之前,他想要為這些戰爭的死難者,立上一塊碑。突然,當電子光標掠過屏幕中自己名字的時候。從顯示器的邊緣部分,閃跳出一個醒目的方形白框。
這是聯邦軍內部用於緊急通訊的文本模式。也是只有將級以上的軍官才有權使用的特殊電子檔案。當下,雷成不顧一切地將之點開。一份簡短的機密通訊,也隨之展現在他的眼前。文檔,是科研部章維涵院長發出。從時間判斷,距離戰艦自毀前僅有兩分鐘。可能是因為事出緊急,老院長發出的通訊內容也極為簡單。甚至,連通常格式必須的問候也沒有。只有一串用英文字母與數字連接而成的莫名符號。三十四位字符。這是典型的軍用密碼。雷成下意識地摸出自己的身份識別卡。上面用電磁信號刻畫而出的字符,數量與之對等。其中的差別,僅僅只是位數相互顛倒,以及前後順序排列的不等罷了。章維涵是一名態度嚴謹的學者。他絕對不會在最危急關頭,漫無目的胡亂發出這樣一道莫名其妙的東西。除非,具有特別的意義。難道,這就是聯邦軍政府最高級別的電令密碼?
想到這裡,雷成臉上的神色微微一變。連忙飛快地將這串符號傳遞至「天機」的儲存器內。它會自動進行對比測試,並將獲得結果稍後轉呈自己。當複製資料在密碼的作用下緩緩開啟的時候,雷成也終於發現:自己所不知到的秘密,竟然如此之多。
只不過,這些具有重大意義的資料,已經不再具備對應的作用。人類已經基本死絕,第二世界的生物們,對它根本沒有任何興趣。可是,對於雷成,卻意義重大。武器,是人類因為戰爭需要而研製出的殺人物體。出於和平的需要,在以往的地球國際會議中,威力極強的超級武器均被列入禁用名單。無奈之下,各國軍界只得相繼開發強化後的常規性武器。籍此增加軍隊的戰力。雷成從未想像過,居然有如此之多的武器被列為禁用。如果不是看到其下凡方的對應說明資料,他簡直無法想像,人類大腦孕育的智慧裡,竟然會有如此可怕的一面。長久以來,核彈都被世人看作死神的代言人。可是,善良的人們卻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核彈更加恐怖的武器。只不過,在共同遵守遊戲規則的前提下,它們從未在地球上得到施展自己本領的機會。「把上面羅列的所有東西全部複製。可能的話,威力盡可能增強。」自己主人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可是在「天機」聽來,仍然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連它自己都覺得奇怪——電腦,居然會被這種充滿陰狠毒辣的口氣所驚嚇?
想要報仇血恨,就得不擇手段。也許是上天故意想要給這種刻骨的憤怒,再增加一點份量充足的砝碼吧!當雷成回過身來,繼續搜尋死難者名單的時候。從剛剛打開的最高級別資料庫中,一個無比熟悉的名字,赫然映入他的眼簾。雷成以為自己看錯了。或者,那是兩個相同名字的擁有者。
他盡量控制著內心強烈的激動,死死咬住想要上下撞擊的牙齒。用近乎痙攣的指頭,戰戰兢兢按下鍵盤上的決定符號。剎那間,搜索後查證結果,明白無誤地出現在他的面前。這一刻,雷成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彷彿虛空中突然伸出一隻猙獰的魔爪,將所有的一切,全部搜盡。莫清。這是屏幕中央不斷閃現的兩個亞文漢字。它們是那樣清晰,就好像是被牢牢釘掛在那裡,絲毫不容質疑。「怎麼會這樣?清清不是跟隨移民團遠去太空了嗎?」巨大的問號,在雷成頭腦中來回盤旋。將其餘的旁輒雜念,全部清楚在外。他實在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然而,對應的血樣資料分析結果、基因登記表、個人身份證明,都無比確切地顯示——戰內部的死難者中,的確有著莫清的存在。「難道,清清實際上並沒有離開地球?她和我一樣,都選擇了留下?」最高信息庫中留存在資料,證實了他的猜想。的確,莫清當初沒有隨船離開。而是作為後備人員留守地球。
在她的個人資料庫中,留有部分日記。開啟的密碼,正是雷成的個人身份識別卡。也許是因為生命中出現第一個男人對自己的重要性吧!莫清無法忍受以光年而單位的可怕分別。她央求老將軍王亢把自己留下。於是,無奈的將軍只得將她秘密安排在科研部門。交由章維涵管理。而遠去太空的移民艦隊,則掛上一個莫清的空名。當然,還有從她身體內部提取而出,正在發育中的胎兒。地球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地方。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生便要面臨死亡。她也不想讓雷成知道自己的存在。用她的話來說:「男人,有男人應該做的事情。在完成必要的責任以前,女人不應該成為男人身後的牽掛。」借老將軍王亢之手交給雷成的幾份融合公式,正是莫清的研究成果。擁有完整複製資料的她,自然能夠從中得出最佳融合模式。「我從未想過,愛情居然是如此美妙。能夠每天躲在暗處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身上發生的每一處微小的變化。都會令我無比歡喜。這種感覺,此前我從未體會過。大概正如詩歌裡所說的那樣愛情,是一片滋潤女人心靈的沃土。男人,正是負責澆灌這片土地,使之綻放出美麗鮮花的園丁!」日記的末尾,莫清甚至還寫到:她會在明年自己的生日那天,以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她要送給自己的愛人一個天大的驚喜。默默地注視著屏幕,雷成只覺得嗓子無比沙啞。乾澀的喉嚨無法說出任何話來。他想放聲大哭,卻沒有一滴眼淚。他想仰天長嚎,卻只能無力地張了張嘴。
他想從地上站起,從「天機」建造的城市中弄回幾瓶酒猛灌一氣。卻無奈地發現: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悲痛、意外、哀傷……好像無數沉重的山脈,將他活活壓垮。屏幕上的莫清,依然笑得那樣動人。兩片淡淡紅暈下的面頰,在微啟的唇齒映襯間,顯得是那樣美麗,那樣幸福。可能連她自己也沒有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與心愛的男人再次會面。一時間,無數紛亂的念頭,從雷成腦海深處驟然爆發。在他眼前,晃動閃略過一副副熟悉的往昔畫卷。從自己剛剛進入基地與清清認識,到最後兩人在飛船前相擁而吻……矛盾、對立、愛情、結合……彷彿是在做夢,又好像一個個空幻的美麗氣泡,瞬間破滅。人死不能復生。這是地球生物界的最根本規律。不過,兄事,總有例外。「求你,讓他們都復活吧!無論你要什麼作為代價,我都答應你!甚至,我的生命!」無盡的黑暗虛空中,雷成的意識在悲傷的哀求著。在他的手邊,是一堆攏聚而起的晶瑩誕生石。這是他從上百萬顆戰利品中挑選而出的優質品。數量多達六套。
「我完全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可是,很抱歉,你的要求……我實在無法滿足。」也許是被這種可怕的悲傷所感染,一向冰冷無情的「智龍」,居然也表現出略微的遲疑。只不過,在迫切想要滿足心願的雷成看來,卻是斷然拒絕的根本表現。「為什麼?你不能這麼做!」狂怒之後,嘶的聲音瀰漫了整個空間:「我懇求您,幫幫我!」「請不要誤解!」「智龍」歎息著:「我絕對沒有欺騙你的意思,也並非不想幫助你走出心理陰影。然而……我的確做不到!真的!他們的身體已經全部毀滅。就算把現有意識強行灌注,得到的復活體,也僅僅只是一個不完全的半成品。這已經超出了復活的範疇。其中的過程……相當於複製再造。」「你是說……他們永遠都無法復活?」「這是事實。我無力改變!」雷成的心,隨著對方肯定的答覆,玻璃般碎裂。整個人的意識,也漫無邊際地朝著空間的四面延伸開來。淡薄、微弱,沒有任何目的。哀莫大於心死。心死了,人的意識,自然隨之消散。很幸運,「智龍」是這一空間的掌控者。它並未讓發散的意識徹底消失。而是將其一點點重新凝合。「何必救我?」雷成的臉上,滿是木然的神情:「所有的人都死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不是你的錯!」「智龍」答非所問:「這是命運的安排,也是人類必須繼承的宿命。」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難道,你已經知道這一切必將發生?」「還記得我上次叮囑你的話嗎?」「智龍」沒有直接回答:「當你擁有十級力量的時候,必須回到這裡見我。」「力量?哈哈哈哈——」聽到這裡,雷成突然拚命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帶著最可怖的神情,莫名其妙狂笑起來:「力量有什麼用?那些生物,遠比我要強大得多。在它們面前,我不過只是一隻微弱的螞蟻。只需一個小手指頭,就能把我活活摁死!真是天大的笑話——哈哈哈哈!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最強者,是拯救一切的神。到頭來,卻不過是一堆最沒用的垃圾——」這絕對不是他妄自菲薄。當第一眼看到屏幕上「上帝」出現的畫面時,他的內心就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對方的實力太強,根本無法用任何級別判斷。哪怕是千百萬個強如自己的人類,結局同樣是死!「力量,不是決定一切的最根本因素!」「智龍」絲毫沒有制止他的意思。滿含深意地說道:「這些人的死亡,也不是你個人的原因。你已經盡了全力。當然,對手的強大,才是無法改變宿命的根本。」「什麼是宿命?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喘息著回過神的雷成,明顯聽出對方的話外音。「還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時間與維度的平衡關係嗎?」「當然!」「很久以來,我一直都在苦苦思索一個問題——主人出於什麼原因創造了我?說實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屬於什麼。是生物?還是機械?或者說,應該算是兩者間的結合體?我擁有近乎無限的生命,也能在時間的限制中自由來回。卻無法擺脫原始程序的束縛。」「原始程序?」這是雷成第三次聽到這個名詞。「程序,是一種限制。也是一種對實力的衡量標準。十級,是這個維度人類世界的測算依據。但是,當你真正超越進化的極限之後,才會真正明白:這些數字,其實毫無意義。」雷成默默地仰望虛空。他似乎已經隱隱抓住對方話中潛藏的含意。「在這個維度中,你應該算是人類最傑出的代表。」說著,「智龍」猶豫了片刻:「雖然,我無法滿足你復活死者的要求!不過,我卻告訴你,如何讓你重新見到這些逝去的親人。」「……你說的,是真的嗎?」雷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智龍」沒有說話,只是在能量的波動下,感受到明顯的肯定。「快快告訴我,應該怎麼?」喜出望外的雷成,並未注意到對方話中意義相似的詞語。甚至,在人類的詞典中,有著根本的差別和區分。「辦法其實非常簡單!」「智龍」彷彿下定決心般緩緩說道:「控制時間,返回過去!」「回到過去?你的意思是……逆轉時空?」「確切地說,不是逆轉,而是跨越!」「智龍」長歎一聲:「跨越你所在的維度,順利抵達另外一個被時間所控制的平行空間。」說到這裡,雷成已經完全明白對方話中的意思。當下,他不禁下意識地驚道:「掉轉時空去別的維度?那麼這裡呢?這裡的一切,又該怎麼辦?」「放棄」「智龍」無比堅決的口吻,根本不容質疑。「不這絕不可能」「放棄,是你目前唯一的選擇。你根本不是這一維度第二世界生物的對手。想要滿足復活死者的願望,只能這麼做。」雷成萬萬沒有想到,對方所謂的解決方法,竟然是這樣。突破時間界限,跨越目前的維度。相當於進入另外一個全新的世界。從本質意義上看,那裡的一切與這裡完全平行。除了時間上的不等因素外,生物與自然的交合點沒有任何異常。一旦逆轉時間進入另外的維度。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會按照原來的軌跡歸於所處的原點。在那個世界,死去的人們也將再次復活。毀滅的地球也會重新保持應有的生機。莫清仍然還是莫清,十七小隊的所有成員仍然能夠存活。甚至,如果跨越的階段更加遙遠……第二世界的入侵,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生。然而,另外一個雷成,也會出現在那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