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闞躺在榻上,但睡得並不踏實。
不可否認的一件事是,他很疲憊。不管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非常疲憊。可即便如此,他睡的依然很警醒。從平原津一路過來,他始終都保持著這樣一種警醒。似乎已經成了習慣,即便是如今安全了,劉闞也無法一下子改變過來。躺在榻上,赤旗卻靜靜擺放在一旁。
恍恍惚惚,劉闞似聽到悠長的牛角號響。
是秦軍常用的犀角長號,一般都用於集結兵馬。
三長一短的號角聲,蒼勁而雄渾。劉闞驀地掙開了眼睛,順手一把抄起赤旗,鯉魚打挺站起身來。
「信,快起來!」
似乎已經成了習慣。之前在逃亡的時候,每逢遇到情況,劉闞總是第一個叫醒劉信。
不過這一次,當劉闞叫喊之後,立刻想起,他現在不是在荒郊野地,劉信也沒有和他睡在一個房間。
上將軍府中不泛有空餘的房間,劉闞和劉信分房而住。
劉闞回過味兒來,不由得更加疑惑。這深更半夜的,吹哪門子集結號?
拖旗衝出房間,劉闞又朝著隔壁劉信的房間裡喊了一聲,「劉信,快點起來,外面可能有情況!」
喊罷,他沒有等候劉信,而是逕自朝著前院跑去。
一路上,可以看見上將軍府內的鐵甲軍士正在迅速的集結。劉闞一連拉住了兩個人,卻沒有問出什麼結果來,不由得更加疑惑。在穿過角門時,正好看到蒙恬手持寶劍,走出書房。
看蒙恬的打扮,他應該還沒有休息。
一件兕軟甲罩在身上,外面披著一件黑色大袍。沒有帶頭盔,似乎顯得有些匆忙。劉闞一怔。難道說這集結號。不是蒙恬下令吹響的?若不是蒙恬下令,那麼集結號又從何而來?
「上將軍!」
蒙恬一臉凝重之色,在鐵甲衛士的簇擁下,大步流星走下了台階。
朝劉闞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蒙恬大聲喝問:「可已打探清楚,究竟是何處角號,因何故不絕?」
「上將軍。似是城門校場方向傳來。」
「城門校場?」
蒙恬不禁大吃一驚,連忙往外走。一邊走,蒙恬一邊道:「速準備車馬,我們馬上趕去校場。」
這城門校場,是駐紮在九原城內的一座軍營。
守衛軍兩校人馬,大約在五千人左右。按照秦軍律法,若無主將命令。校場駐軍不得擅自行動。在這個時候,突然間響起這樣的號角聲……難不成是營嘯?亦或者,是出了別的變故?
蒙恬很擔憂!
在這種時刻,任何細小地變故,都可能造成大禍。
而劉闞,更是感到心驚肉跳不止。依稀,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記得前世讀史地時候,曾讀到過一件發生在楚漢時期的事情:劉邦項羽交戰時,韓信獨自領兵在齊魯之地。劉邦遭遇大敗。而韓信卻連番獲勝,手中兵強馬壯。劉邦兵敗之後,為了控制韓信手中的兵馬,於是就趁著韓信不在兵營的時候,闖入韓信的兵營。將虎符佔為己有。
也因此。韓信失去了兵權,最終不得善終。
楚漢時期的兵制。基本上是仿照大秦。如果蒙恬把兵符也放在了軍帳裡的話……
劉闞想到這裡,不由得激靈靈打了一個寒蟬。但願蒙恬不要把兵符放在軍營中。否則地話,麻煩可就大了。
緊走兩步,一把攫住了蒙恬的手臂。
「上將軍!」
「君侯何事?」
「你的虎符,放在何處?」
一句話,問的蒙恬一怔,隨口道:「自然是在軍帳之中。不過有衛士守護,一般人進不去。」
「不好!」
劉闞大驚失色,「一般人進不去,可如果同樣是軍中大將,又有咸陽兵符在手,那豈不是輕易就能得到邊軍虎符?上將軍……大公子那邊怕有危險,只怕是趙高胡亥的人,已經來了。」
蒙恬的臉色,刷的就變了。
說實話,他和扶蘇之所以這麼急於出兵,怕地就是胡亥手中的兵符。
秦軍素來是認虎符而不認人,如果有人拿著皇帝手中的虎符,再得到邊軍虎符的話,那邊蒙恬就再也無法掌控住邊軍了……扶蘇雖有玉璽,但尚未正名。只有扶蘇奪取了咸陽,憑玉璽登基之後,才可以更換虎符。這樣一來,胡亥手中的兵符也就成了廢銅爛鐵,不足為慮。
平時,軍中虎符難出兵營。
基本上是在軍帳之中存放,有衛士專門守護。
趙高胡亥派來的人,休想靠近軍帳……但若是邊軍大將,又有皇帝虎符,事情可就真不好辦了!
沒想到,胡亥的人來得這麼快……
「君侯,我給你二百鐵甲士,速往監軍府保護大公子。」
「那您呢?」
蒙恬一咬牙,沉聲道:「角號聲方起,我前往城門校場一探。如果能奪回虎符,一切都好說;如果不能奪回來,君侯速保護大公子和小公主殺出九原城……但願天祐老秦,還不算晚!」
劉闞一聽這話,就知道蒙恬是要拼了。
看看蒙恬身邊的鐵甲士,劉闞覺得倒也不是沒有一拼之力。借蒙恬吉言,但願一切還不晚吧。
想到這裡,劉闞插手應命,帶著二百鐵甲士,朝監軍府方向就走。
而蒙恬則不敢遲疑,登上軺車,率本部人馬朝著校場方向衝去。兩撥人馬,風馳電掣般行動起來,馬蹄聲陣陣,車輪聲滾滾。早在角號聲響起的一剎那間。九原郡居民全都關門閉戶。
這也是九原郡地律法規定。
角號聲響,代表著有軍事行動。尋常百姓需立刻回屋,清空街道。不過這天已晚了,九原城的居民也早就休息了。角號聲把他們從睡夢中驚醒,但是卻沒有一個人開門開窗,查看情況。
拐過街角,就聽見喊殺聲不斷。
劉闞一蹙眉。正要下令向監軍府發動進攻,突然間從一旁小巷裡,衝出了一夥人。為首之人,隔老遠就喊了起來:「前方是什麼人?通名報姓?」
「我乃北廣武君劉闞,爾等何人?」
「北廣武君?」
那夥人聞聽,不由得驚喜的叫喊出來。為首之人大聲喊道:「君侯,我等是大公子宿衛……裨將軍王離造反。大公子身受重傷。我等拚死將大公子搶出來,請君侯速速攔住後面的人。」
王離?
居然是王離!
劉闞先是一驚,旋即釋然了。
如果說邊軍之中除蒙恬扶蘇之外,還能掌控兵馬的人,那也只有王離了。召平遠在北廣武城,也就是早年地富平縣,主要是負責防禦臨河渡口一線。王離素來不甚服氣蒙恬,這個劉闞也不是沒有聽說過。當年河南地之戰,蒙恬突然改變策略。使得王離手握重兵,卻只能旁觀。因為這件事情,王離對蒙恬地不滿,可謂到了極致。若非扶蘇在,只怕早就翻臉了。
胡亥身邊雖然沒什麼能人。可卻有一個李斯。
以李斯飽經風雨。洞徹世情地能力,焉能不知道王蒙二人地矛盾?若是他知道了。又焉能不加以利用?只可惜,扶蘇在信任蒙恬的同時。對王離也從未有過任何地懷疑。畢竟王離的出身擺在那裡……這樣一個人,怎麼都不可能背叛大秦。但他不反大秦,卻可以反扶蘇!
劉闞現在想通了,可已是事後諸葛亮。
轉眼間,扶蘇的宿衛已保護著扶蘇過來。就著的光芒,劉闞看到扶蘇渾身是血,被一名宿衛背著,昏迷不醒。遠處,有兩撥人馬正在迅速逼近。一撥來自監軍府正門,另一撥卻是從小巷中的一個角門衝出來。兩撥人馬加起來,劉闞粗略計算,差不多有三四百之數。
而為首地一個男子,步履矯健,一手長,一手鐵劍,風一般衝了過來。
「君侯小心,此人武藝高強,非等閒人也!」
宿衛的聲音還未落下,那男子已經撲到了劉闞的跟前。長在他手中撲稜稜一顫,猛然一個側身滑步,單手持,猿臂舒展,掛銳風,呼的就刺向了劉闞。那速度,快若奔雷一般。
此人一出手,劉闞就覺察到他和普通的軍卒不一樣。
招數和軍中大將的招數不同……不過劉闞卻很熟悉,忍不住驚呼一聲:「中車府車士?」
心下雖然吃驚,可是手上卻沒有片刻遲疑。赤旗刷的斜撩而起,身隨旗轉,鐺地正劈在了脊之上。旗相撞,劉闞這一招跨澗逐虎,就崩開了對方的長。然而男子卻不驚慌,長雖被盪開,不退反進,鐵劍帶起霍霍寒光,就刺向了劉闞。這是典型的江湖中人手段。
怪不得監軍府抵擋不住!
趙高看起來是下定了狠心了……
看這架勢,追上來的這三四百人裡面,少說也有三分之一是中車府出來的高手。劉闞迎著對手,毫無半點懼色。這一路上,死在他手中的中車府車士,也就不少人了,又怎會懼怕?
「保護大公子退走!」
話音未落,赤旗旗頭一垂,腳下三宮步單吊馬,旗頭向左一擺,身隨旗轉,右肩背向來人,正好讓過了襲來的鐵劍。赤旗順勢一勾,只聽一聲慘叫響起,血光崩現,來人已被攔腰斬斷。這一招,在赤旗書中名為勾旗術,源自於斧鉞的招數,最適合貼身肉搏,威力無窮。
劉闞身後的鐵甲士,訓練有素。
在劉闞斬對手於長街地剎那間,自動分為兩撥人馬,一撥護著扶蘇走。另一撥則隨著劉闞。一擁而上,將追兵攔住。劉闞赤旗舞動,唰唰唰好似雪花片片,在空中飄飛。寒光所過之處,只見血肉橫飛,殘肢四落。長街的寬度,限制了追兵無法發揮出人多的優勢。加之劉闞這一輪凶狠的搏殺,當他從人群中退出來的時候,長街之上,橫七豎八倒著七八具死屍。
「中車府退後,鐵甲軍列陣!」
王離盔明甲亮從監軍府中策馬飛出,見此情形,不由得眉頭一皺。大聲喊喝。
中車府車士地武藝,地確是遠高過於王離地鐵甲兵。但空間本就狹窄,這些人在人群中穿行,反而極大程度上地造成了鐵甲兵的混亂。劉闞先前之所以能暢通無阻,可以說就是由於中車府車士隨意廝殺而造成地結果。一對一,中車府車士很厲害。可是結陣搏殺,卻差的遠了。
隨著王離這一聲高呼,有六七十人瞬間退後。
鐵甲兵結成了軍陣,一排排鋒利的長刺擊。劉闞這邊的壓力,頓時隨之增加。
「退後,往上將軍府撤退!」
劉闞一邊搏殺,一邊嘶聲叫喊。
當劉闞等人,快要退到上將軍府地時候。卻見蒙恬率領本部人馬。也敗退了回來。
「上將軍,先撤入府中。我來斷後!」
劉闞大吼一聲,手中赤旗揮舞更急。接連劈翻了三個逼近過來的兵卒,和蒙恬的人馬匯合在一起。
「屠屠,和君侯攔住他們!」
蒙恬見扶蘇重傷不醒,也不和劉闞客氣。
屠屠應了一聲,一手執盾,一手揮鉞,和劉闞並肩戰鬥。一邊打,他還一邊道:「君侯,咱們又能並肩作戰了!」
若有可能,老子才不願意呢……
劉闞在心裡苦笑,大吼一聲,赤旗橫掃千軍,又斬殺了兩名軍士。
這時候,蒙恬保護著扶蘇,已推進了上將軍府內。有人在府門前大聲喊喝:「君侯,速退!」
遠處,馬蹄聲,車輪聲傳來。
人喊馬嘶的響動,迴盪在霄漢。劉闞屠屠兩人,最後退進了上將軍府,隨著他二人退進來,大門轟的一聲合攏。那喊殺聲,從府門外傳了進來,聲音越來越響,只讓人心驚膽戰。
「比起當年在富平,這點場面可差的多了!」
屠屠似乎一點也不害怕,笑呵呵的站在門階上,從門縫裡往外看了一眼之後,突然大聲道:「鐵甲軍,弓箭準備!」
說完,他對劉闞說:「君侯請回去吧……這裡有我在,絕不容賊子們闖進來。上將軍想必還要和君侯商議事情,只管去吧。」
劉闞點點頭,也不和屠屠客氣。
他拖旗往裡走,迎面正遇到劉信拎著狼牙棒,往這裡跑來。
「二叔!」
「你剛才去了何處?怎不見你人影?」
說完,也不等劉信回答,怒聲道:「跟著我,莫要再胡亂跑動……隨我一同去大廳候命。」
劉信應了一聲,默默地跟在劉闞的身後,直奔客廳。
扶蘇已經被人帶到了後宅治療,蒙恬則臉色鐵青的站著,聆聽那宿衛講述事情的經過。
「大公子回府之後不久,裨將軍就來拜訪了。
後來也不知是怎地,裨將軍的隨從在府門外和宿衛們發生了衝突,兩邊就打了起來。大公子帶著裨將軍出來制止,可突然間,裨將軍抽出寶劍,一劍砍倒了大公子。他還拿著一份詔書,說是大公子和上將軍在北疆結黨營私,圖謀不軌……且為人不孝,而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
還說大公子勾連同黨,上書直言誹謗朝政……故陛下命裨將軍持詔誅殺大公子。
當時府中宿衛就亂了套,裨將軍的手下也趁機殺戮。我等這些人不信,故而拚死搶回了大公子……」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這應該是出自於李斯的手臂吧……
劉闞靜靜的站在一旁聆聽,心思卻是千回百轉。原以為自己改變了歷史,可沒想到歷史在轉了一個圈以後,又回到了原處。一種無力感湧上心頭,劉闞一時間,當真是失去了主張。
許久之後。他抬起頭來看著蒙恬。
「上將軍。你們……」
蒙恬也不禁苦笑,「君侯,正如你所猜測的那樣,王離帶人在傍晚時分闖入了城門校場,奪走了另半塊虎符,將兵營掌控在他地手中。趙高之弟趙勝,帶二百中車府車士協助王離成事。
那趙勝在校場中設下陷阱。準備在我抵達校場之後,將我拿下。
幸虧屠屠機靈,王離控制校場的時候,他看沒有機會,所以就極力配合。後見我來到,帶本部人馬從校場中殺出來報警,我這才倖免於難。如今。虎符落入王離手中,卻真的是糟了!」
「蒙疾蒙克他們……」
「蒙疾蒙克不在九原駐紮。我留在校場的副將楊熊,也被王離親信大將蘇角所殺。」
「那就是說,我們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嗎?」
劉闞不由得苦笑搖頭,看看蒙恬,又看了看手中血跡斑斑地赤旗,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長歎。
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直接回樓倉。
說不定這時候帶著樓倉兵馬,已向蜀中撤退。
真真是天意如刀啊……費了這許多周折。到頭來卻是一場空。劉闞覺得,連老天都站在了胡亥地一邊。人生最悲哀地事情是什麼?不是沒有希望,而是當你覺得明明就要勝利了,結果卻突然間失敗。這種大起大落的感覺,當真是讓人有點無法接受。劉闞。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這時候。有家兵跑了進來。
「上將軍,大公子他甦醒了!」
扶蘇還活著?
劉闞陡然精神一振。先前看到扶蘇地時候。以為他都死了。沒想到他還活著……只要扶蘇還活著,就有希望。且不說扶蘇在北疆的威望如何。他手裡還有玉璽,說不定能扭轉局面。
想到這裡,劉闞有來了精神。他正要和蒙恬去探望扶蘇,上將軍府外,卻傳來一陣喧嘩騷亂聲。
緊跟著,一個粗豪地聲音在府外傳來,「蒙恬,陛下詔令,誅殺大公子……如今,九原城已在我手中掌控,你插翅難飛。若聰明一點,當奉上扶蘇首級,出門就縛。陛下雖下令誅殺扶蘇,卻未包括你在內。只要你聽從詔令,說不定陛下還會饒你性命!蒙恬,還不出來接旨?」
劉闞的身子,不由得一顫。
詔令?
胡亥沒有玉璽,又如何發出來地詔令?
蒙恬一蹙眉,轉身要往外走。劉闞這時候將他攔住,「上將軍,你探望大公子,我去外面擋著。」
「你……」
蒙恬似乎有些猶豫。
劉闞一笑,「上將軍,我千里迢迢投奔,你我早已綁在了一起。王離不是矯詔說,陛下怪罪大公子勾結同黨,誹謗朝政嘛?我想這個同黨,應該就是我吧……到了這時候,你我都不可能再回頭了。你去照看大公子,只要大公子還活著,咱們說不得,就還存有那麼一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