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郯城到東門闕的路程並不算太遠,大約三百里左右。
如果快馬加鞭,一天半就可到達。但秦曼等人,卻足足走了四天多的時間。
與其說是在趕路,倒不如像是在遊玩。不知是秦曼刻意為之,還是那小女兒的心性使然,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管見到什麼,都忍不住要詢問上幾句,有時候乾脆不走,停下來休息。
也許吧……
巴蜀風光雖美,但終究和這東海郡的景色不同。
在劉闞看來,秦曼就算是再機靈,再精明,也不過是比自己大一歲而已的小姑娘。初次走出巴蜀,看見什麼都新奇,走的慢也很正常。反正也沒什麼事情,劉闞本人呢,也不著急。
但是在呂釋之眼中看來,似乎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信,你看那位曼小姐,是不是看上闞哥了?」
王信撓撓頭,迷茫的問道:「什麼叫看上闞哥了?你是在說主人嗎?我們不也天天在看他嘛。」
算了算了,明知道這是個傻小子,還要和他討論這麼嚴肅的事情。
呂釋之揮了揮手,心事重重的向前面看。這兩天,曼小姐總是喜歡找闞哥討論什麼詩賦。
不過其心……似乎不善。
不行,我可得看緊一點,莫要讓二姐吃虧了。萬一這曼小姐和闞哥勾搭在一起,二姐該怎麼辦?
想到這裡,呂釋之咳嗽了一聲。
「信,我吟唱一曲,你可願和之?」
這一路之上,荒涼寂靜。藍天白雲,倒也讓人心曠神怡。
王信用力的點頭,「好啊好啊,你唱之。我和之。」
呂釋之清了清嗓子,張口就唱了起來。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音zh,四聲)彼周行(音han。二聲)。陟(音zh,四聲)彼崔嵬。我馬虺(音hu,一聲)(音tu,二聲)。我姑酌彼金(音lei,二聲),維以不擁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音gon,一聲),維以不永傷。陟彼(音ju一聲)矣,我馬(音tu二聲),我僕(音pu一聲)矣,雲何吁矣。」
呂釋之所唱的。是《詩經-周南》中的一首,名為卷耳。
這是一手妻子懷念遠行丈夫的詩,通過卷耳女子的想像,來表達她對丈夫的思念。
不得不說,呂釋之的歌喉的確是不錯,聲音清亮,輔以王信略帶童稚地和音,更加的悅耳。
劉闞在前面聽得清楚。不由得微微一怔。
而秦曼則臉色一變,扭頭看了呂釋之一眼,嚇得呂釋之立刻閉上了嘴巴。
這小妞兒的眼神實在是太銳利了,銳利的讓呂釋之心生寒意。不過隨即,秦曼臉上浮起紅暈,故作神情自若的和劉闞又說了會兒話,策馬回本隊去了。但臨別時。又瞪了呂釋之一眼。
不管怎麼樣。呂釋之這一首歌地確是起到了效果。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秦曼沒有再去主動地找劉闞說話。行進的速度也悄然中加快。
對此,呂釋之的心裡,還是非常得意。整日的開始盤算著,回樓倉之後,怎麼找二姐領賞。
第五天傍晚,劉闞一行人抵達朐山。
斜陽殘紅,照耀大地。
秦曼命人整點行囊,依溪水畔按紮營寨。同時又帶上了一隊徒附,縱馬疾馳去,查探地形。
劉闞沒有隨從,在營帳按紮下來以後,他就留守在營地中,翻看唐厲留下來的那一卷《尉繚子》。手不釋卷,已經變成了他現在的一個習慣。只要沒什麼事情,就會坐下來看上兩眼。
至於瑣事,自有呂釋之和王信打理,無需他去操心。
待到晚飯時,秦曼探查地形回來,又召集手下的家臣聚在大帳中商議事情,沒再露面。
不知不覺,月上柳梢頭。
連日的奔波,呂釋之靠在營帳門口地席榻上,睡著了。王信也在打盹兒,不過劉闞沒有睡,他也不急著睡。靠在書案旁邊,腦袋一點一點,看上去非常有趣。劉闞放下書卷,伸了一個懶腰。解下大氅披在了呂釋之的身上,然後輕輕推了一下王信:「信,困了的話,睡吧。」
「主人您沒休息,信不能睡。」
「那陪我出去走走?」
劉闞說著話,把那書卷收好,帶著王信邁步走出了營帳。
營地裡燃著篝火,徒附們大都睡著了。幾個負責守夜的衛士,靠在營寨門邊打盹兒。
站在營寨中央,可以感受到從遠處撲面而來的海風,帶著一股久違的腥味兒,讓劉闞精神一振。
上次嗅到海風,還是前世地事情。
一晃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幾年,劉闞幾乎忘記了這種味道。
扭頭看去,見秦曼的營帳中閃著光亮。他不禁有些好奇的停下腳步,轉身朝那邊走了過去。
這個小丫頭辦事的時候,的確非常認真。
明天一早就要仔細勘測地形,怎麼到這個時候,還沒有休息。
正走著,劉闞猛然停下了腳步。在剛才的剎那間,他彷彿看到一個黑影,在營地中一閃,旋即不見。
「信,看見了嗎?」
王信點點頭,「在曼小姐營帳後面。」
「去找釋之,帶上武器!」
劉闞說著,大步流星往營帳走去。王信也不多說什麼,轉身跑了回去。
一挑營帳門簾,劉闞就走進了秦曼的香帳。營帳裡燃著兒臂粗的牛油火燭,秦曼正聚精會神地伏在書案上,查看地圖。抬起頭,看見劉闞進來,秦曼不由得一怔。粉靨唰的通紅。
剛要張口,卻見劉闞把手指放在唇邊,做出噤聲的手勢。
而後,他輕輕抄起放在營帳角落處的銅,抬手示意秦曼走到營帳中間。
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秦曼也知道情況不妙。慢慢的起身,高抬腿。輕落腳,同時慢慢的拉出短劍,走到劉闞地身後,面向帳簾,背靠劉闞地後背。心跳……突然間加速。
這丫頭,果然機靈。
居然知道為我掩護身後,地確是個人物。
劉闞深吸一口氣,突然間邁步向前疾走兩步。口中發出一聲奔雷般的巨吼,銅帶著一抹青光殘影,呼地穿透了牛皮帳。只聽嘶啦一聲,巨大地衝擊力,把堅韌的牛皮撕裂開來。
清楚地感受到,銅似乎碰到了什麼。但絕非是扎到了人。
心中不由得一哆嗦,來人伸手不差啊……銅突刺之後,劉闞猛然向後一退,抽回桿。
與此同時牛皮帳撕裂,一根沉甸甸的青銅棍呼的探了進來。
那青銅棍一頭是橢圓錘形,錘頭上還有一根二尺長短的短平鋒刃,掛著風聲刺向劉闞。
也幸虧是劉闞退了一步,否則還真的是凶險。銅在劉闞的手裡好像有了生命一樣。呼的一個回轉,劉闞雙手握住桿,向外一崩。鐺的一聲,青銅棍被崩開,但是卻並沒有就此而結束。一個粗壯魁梧地身影踏步衝進了營帳之中,青銅棍一轉,一招橫掃千軍。砸了過來。
「住手!」
自那青銅棍出現的一剎那。劉闞就覺得眼熟。
待看清楚來人,他不禁心中疑惑。大喊一聲。同時銅在手中橫裡封擋,一招跨澗逐虎,當得撞開了對方的一擊。劉闞口中急忙喊道:「昧兄弟,是我……我是劉闞……快點住手。」
來人,正是鍾離昧。
他這會兒也看清楚了劉闞,不由得微微一怔。
退步收起青銅棍,剛要開口說話,卻聽見營帳之外一陣騷亂喧嘩聲響,還伴隨著兵器的碰撞聲。劉闞一把將秦曼扯到身後,「別說話!」
秦曼的心,砰砰直跳。不過聽到劉闞的聲音,頓時又平靜下來。
「昧兄弟,外面是你地人?」
「倉令,你怎麼在這裡?」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我不是和你說過,我和巴蜀秦家前來探查東門闕,今日才抵達此地。
不管我們之間有什麼誤會,且先讓大家停下來如何?
否則傷了誰,都怕是不好交代。」
才幾日的光景,鍾離昧看上去蒼老了許多,眼中佈滿血絲。他警惕的看著劉闞,猶豫了一下,「倉令,你們真的是今天才到?」
「廢話,沒看見這邊還拖著個小油瓶,慢騰騰的……要不是她,我早就到了。」
秦曼眼睛一瞪,用劍柄狠狠的戳了劉闞一下,那意思是說:你剛才說誰是小油瓶?
鍾離昧點了點頭,大步流星朝營帳外走。
劉闞一手護著秦曼,和鍾離昧同時走了出去。此時,營地中已經亂成了一片,幾十個和鍾離昧同樣打扮的青壯,正和秦曼的護隊糾纏在一起。刀槍碰撞,乒乒乓乓,熱鬧地不得了。
「巴羌徒附,全部住手!」
秦曼先出聲喊喝,用帶著濃濃巴蜀口音的方言,發出了命令。
與此同時,鍾離昧也喊出聲來,「伊蘆郯人,住手,住手,是誤會,大家不要打了!」
說話間,雙方很快的就分離開來。雙方以秦曼的軍帳為分界線,一左一右,彼此警惕注視。
兩邊人中,各跑出了一人。
「昧,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停手了?」
那邊秦曼的家臣也上前詢問:「曼小姐,這些人是怎麼回事?突然闖進來……若非信少爺和釋之少爺發現,我們可就吃了大虧。」
「是誤會,是誤會!」
秦曼低聲的解釋。至於是什麼誤會,她也不清楚。
不過那個可惡的倉令既然說了是誤會,那就權當作是誤會吧。
好在雙方並沒有出現傷亡,事情還算在可以控制地範圍以內。鍾離昧一邊地人。也有人認出了劉闞,輕聲向身邊的人解釋。不過,看起來解釋並不是很得力,一些人地目光,仍帶有敵意。
「倉令。實在是抱歉,我們……總之。是一個誤會,我們先走了。」
鍾離昧拱手想要告辭。
可劉闞這個時候,又怎能放他離去。
他在等一個機會,一個可以拉攏鍾離昧的機會。原以為還要費些時日,可沒想到機會來了!
「昧兄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劉闞一把攫住了鍾離昧地手臂,「如果方便,不妨告訴我。說不定。我們還能幫上你什麼呢。」
「這個……」
鍾離昧一猶豫,秦曼卻不高興了。
「大丈夫爽利一些,莫要吞吞吐吐。我們無緣無故的被你們攻擊,也沒有說什麼追究,你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就走。」
小丫頭也是牙尖嘴利。說話間帶著一種巴蜀的方言口音。
鍾離昧頓時怒了,「有什麼不敢說?若非你們老秦襲掠我們伊蘆鄉,我又怎會攻擊你們的營地?」
「老秦襲掠伊蘆鄉?」
劉闞和秦曼相視一眼,同時搖頭,「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鍾離昧臉上,流露出憤怒之色,「我鄉里死了二十多口人,還被你們搶走了十一個孩子……這些都是鄉親們親眼所見。我怎可能信口雌黃?不信的話,你問問他們,是不是這樣子。」
殺了人,還搶走了十一個孩子?
劉闞茫然不解,「老秦法紀森嚴,雖然東海郡乃新置,但也不可能出現這種事情啊。」
鍾離昧說:「可問題就在於。他地確是發生了!」
「昧兄弟。咱們進軍帳說話。此事還需從長計議,說不好聽點。如果真是我老秦所為,憑你這幾十個人,過去也是送死。你詳細把事情和我解說一遍,我聽一聽,說不定還能幫上你。」
「這個……」
鍾離昧猶豫了片刻,走過去和他的人商量了一下。
然後回轉過來,「那好,咱們進帳篷裡再說。」
「爾等全部回帳!」
在劉闞地示意下,秦曼大聲喝令。秦家徒附紛紛退進了帳篷,只留下伊蘆郯人佔居空曠營地。
如此,已表現了足夠的誠意。
鍾離昧也放下心了,擺手示意郯人放下兵器。
他隨劉闞、秦曼入了軍帳,軍帳門口,除秦曼四個親信家臣之外,只餘下王信和呂釋之把風。
在大帳中坐下,鍾離昧解說了前因後果。
原來,那一日他們從郯縣出來之後,就往家走。
三百里的路,徒步而行最少也要兩天時間。加之又沒什麼大事,所以走走停停,到今日凌晨才趕回家園。可誰料想到,回家一看……家園已成一片廢墟。房舍倒塌,殘垣斷壁,好不淒涼。
鍾離昧一看這景象,頓時亂了方寸。
一直到正午,才有陸陸續續的倖存者回來。
一問,原來是在昨日傍晚時分,突然有一批秦軍抵達,說是要尋找在某年某月出生的童男童女,帶往琅琊台。這些秦軍,恰似凶神惡煞一樣,伊蘆人自然不會願意,於是秦軍二話不說,動手就搶。伊蘆人試圖阻攔,可秦軍卻動了兵器。砍死了幾十個人之後,搶走村中的孩子。
臨走時,一把大火,燒了伊蘆……
鍾離昧立刻帶上人追趕,卻神使鬼差一般的,闖進了秦家的營地中。
也難怪,秦家所用旗幟,頗似秦軍地黑龍旗。不過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不同之處。秦家的旗,雖然是黑色,但用的卻是麒麟圖案。只是在夜色之中,遠遠觀望。沒能看出不同。
劉闞在一旁聽得有些莫名其妙。
「曼小姐,你知道這是哪一支秦軍幹的事情?」
秦曼搖搖頭說:「不可能是老秦軍,老秦軍的軍紀之森嚴,非比尋常。據我所知,在東海郡駐紮的老秦軍。是在蘭陵和傅陽一線,正好坐鎮東海、琅琊、薛郡和泗水郡之間。若無四郡郡守虎符。根本不可能調動。除此之外,活動於各處地秦軍,都是新秦軍,而非是老秦
「新秦軍?」
「就是由六國之人組成的秦軍……你也清楚,陛下橫掃六國之前,老秦傾國之兵也不過六十萬。如今,關中駐守十萬,邊郡約三十萬。征伐百越。又調集了二十萬老秦軍,若不組建新軍,如何能保證各地的安全?應該是新秦軍所謂,往琅琊……琅琊?莫非是他們所為?」
劉闞和鍾離昧連忙問道:「誰?誰所為?」
「琅琊台,準備出海尋蓬萊三島的人……」
「徐市(音福)?」
劉闞一怔,「他不是早已經出海了嗎?怎麼還沒有啟程?」
秦曼似是有些猶豫。片刻後輕歎了一口氣說:「陛下如今迷戀神仙之道,妄求長生不老之藥。
那徐市原本是這齊魯之地有名的方士,於是說蓬萊有仙人,可求長生不老之藥。
要往蓬萊,卻需三千童男,三千童女為祭祀仙人地禮物……家祖一直不同意他的做法,甚至進諫陛下,卻如石沉大海。陛下身邊……有小人作祟。即便是家祖。也是沒辦法勸說陛下。
不過說來也奇怪,從去年初,徐市三次試圖出海,但都被風浪捲回了琅琊台。
三千童男童女,死傷無數……想必因此徐市才再次徵集,到處搜刮符合他要求年齡地童子。」
三次出海,未能成功?
這似乎和歷史上地情況。有點不太一樣啊。
對於徐市。也就是後世被人們稱之為徐福的人,劉闞並不是很瞭解。他所帶走的童男童女。究竟是什麼命運?劉闞也不清楚。有傳言說,那三千童男童女,被徐市仍在琉球自生自滅。
有的人說,徐市是個冒險家。
有的人說,徐福是個陰謀家……
反正眾說紛紜,亂糟糟的也說不清楚。
甚至,連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也沒有人知道。這世上,也許真的有神仙吧,但絕不是凡俗人可以見到。徐福出海地真正目地,真的是求長生不老之藥?只怕也未必,那究竟是甚?
當初劉闞聽說此事地時候,遠在沛縣,根本無力阻止。
但是現在,當他看到鍾離昧提起老秦人時,那咬牙切齒的模樣,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麼。
徐市,是在挑起關東六國百姓,對老秦人的仇視啊。
試想一下,誰會願意家破人亡,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兒女,被帶出海,去尋求什麼縹緲仙道?
可是始皇帝詔令,誰敢不從!
這仇恨,這憤怒,最終也只能積壓在心底。一俟爆發出來,老秦政權,隨即在飄搖動盪中。
也許是這樣吧……劉闞不能肯定。
但是在他的心中,隱隱約約的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徐福成功,不能讓他成功!
他緩緩站起身,輕聲道:「昧兄弟,我隨你一同去找那秦軍。若有可能,我助你奪回孩子。」
鍾離昧和秦曼聞聽,不由得呆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