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 第六卷:子非魚 294回、甫證如炬通明眼,演印他化自在天
    加百列既然這麼說,梅振衣也沒辦法,只得退後一步道:「大天使若一定要去找仙童,我當然無法阻止,只是告訴你有這麼一件事,您自己好好想想。」

    加百列有些奇怪的反問道:「好好想想?天使之心一念之間既已透通,以你的修行也是一樣的,什麼事用不著想很久,為何這麼對我說?剛才你對不動尊明王提到了斬心猿、破魔障之語,我不清楚你所謂斬心猿指的是什麼,但破魔障的話,你可知何為魔?」

    何為魔?還從未有人問過梅振衣這個問題,世間修行中的體會,魔境是指擾人修行的離亂心境、各種妄想幻境、各種放縱邪欲折射入靈台的擾動,梅振衣既已成仙,自然早已堪破魔境,靈台清明定心不亂。

    但加百列此刻所說的「魔」在仙家妙語聲聞中顯然是另外一種含義,隱約的告訴梅振衣,不動尊明王來盯著他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明王也好天使也罷,忿怖相與威猛狀,絕不是為了嚇虎老百姓的,也不是為了對付人間那些殺人放火的蟊賊。

    加百列所謂的魔,超出世間法之外有非常明確的實指,不僅僅是一個形容詞。梅振衣怔了怔,修為到他這種境界,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會牽強的去解釋,拱手道:「未曾聞也,請大天使指教。」

    加百列搖了搖頭:「任何一個普通人都可以去想像、臆測那個世界,但你的修行,似乎還不能真正看見那個世界。我不是你的老師,你應該去問自己的老師。」

    自己的老師?不就是鍾離權嗎,他老人家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有很多時候想師父幫忙,但是鍾離權總是不在,回頭來看,這對梅振衣也有好處,假如什麼問題都讓鍾離權解決了。梅振衣恐怕也沒有如今的修為。

    不動尊明王雲端上顯相,加百列突然現身問了一句何為魔。梅振衣又想起師父了加百列所說的那個他看不見的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

    加百列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梅振衣知道她要去找清風,乾脆哪也沒去,一路跟著加百列回到了蕪州。在敬亭山落下雲頭,敬亭山的外圍道場已經消失,只有神木林不見蹤影。加百列站在山頂以神念傳音道:「清風,我是加百列,請現身相見。」

    一陣山風吹來。加百列身前有一人現身,卻不是清風,而是一身碧色宮裝長裙地綠雪,她向加百列欠身行禮道:「仙童知你會來,若想見他,請隨我來。」

    梅振衣眼睜睜的看著加百列進入神木林消失不見,至於這位大天使與清風說了些什麼,兩人又做了些什麼,梅振衣乾著急卻無法知道。於是他變換一個分身顯影回到青漪三山地隨緣小築,本人卻沒有走。就坐在敬亭山主峰峭壁旁的望天石上等待。

    加百列與清風真要演法相鬥嗎?如果真是這樣。結果想都不用想。清風必敗。仙家心境自然與常人不同。梅振衣自不會期望出現什麼狗血奇跡。只是覺得擔憂與惋惜而已。

    梅振衣覺得現在自己地心境有些怪。自從在方正峰上閉關一年。修為明顯有了突破。隱約已堪入真仙境界地極致。法力也大為精進。但感覺卻不像剛成仙道那般超脫。遇事甚至總有左右為難之感。楊玉環之事剛剛堪透。緊接著又遇到了加百列來找清風。

    加百列與清風之間再次演法論高下無論結果如何。以仙家緣法都無話可說。但梅振衣還是不希望在這個時候發生。清風本人也許無所謂。可梅振衣卻有所謂。

    也搞不清加百列與清風在山中是演法還是在做別地事。大半年都毫無動靜。假如他們是在仙界倒也尋常。但在敬亭山中。這時間有點太久了。坐在望天石上等候。也無他人來打擾。梅振衣處於一種似定非定地狀態。突然聽見耳邊有人道:「小子。為何枯坐?」

    是師父鍾離權地聲音。他老人家終於又出現了。梅振衣跳了起來下拜道:「師父。弟子在等您呢!」

    鍾離權凌空揮著扇子。噢了一聲道:「等我?我還以為你在等加百列與清風相鬥地結果呢。」

    梅振衣搖了搖頭道:「他們之間的事我無法左右,我在想一個問題,欲請教您老人家。」

    鍾離權笑了:「你每次說這種話地時候,都是修行將堪破關口,我來的正是時候,你問吧。」

    梅振衣問了三個字:「何為魔?」

    鍾離權不笑了,扇子也不搖了,面容一肅瞇著眼睛問道:「你為何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你所指的魔,並非修行中的魔境吧?」

    梅振衣實話實說:「此是加百列所問,有所特指,弟子沒答上來。」仙家妙語聲聞已將自己在雲端上窺探安祿山,不動尊明王與加百列先後出現的經過說了一遍。

    鍾離權點了點頭:「此問本來就答不出,若你自以為是能答得出的話,說明修為還沒到,既然來問我,說明你的修為已堪破真仙境界的極致,需要師父點化知常了。坐下,為師細細為你解說。」

    梅振衣坐下後,鍾離權也坐了下來,用扇子拍了拍身邊的石頭問道:「徒兒啊,你這一世殺伐經歷不少,然而真正的仙家斬魔之舉,有哪些啊?」

    這話問地奇怪,鍾離權尚未回答何為魔,卻問仙家斬魔之舉。梅振衣若有所悟,想了想答道:「弟子成仙之後從未出手殺伐,在神仙之前倒是有兩番出手算得上仙家斬魔,一是在落歡橋頭斬滅心猿化身,二是在博格達峰斬滅梅丹佐。非我之功,是韋曇與清風還有師父相助。」

    鍾離權追問道:「在彭澤湖戰群邪、斬黑龍呢?」

    梅振衣:「按師父地問法,那不算仙家斬魔,只是世間誅邪而已。」

    鍾離權點了點頭:「不錯,不錯,可見你並非真的不懂。那麼為師再問你一句,我曾在方正峰上聽過你幼年時地大夢。知道你為什麼會去找安祿山,假如你真把安祿山給殺了。結果會怎樣?」

    梅振衣:「我感覺不動尊明王會向我出手,他在等。」

    鍾離權搖了搖頭:「不要談感覺,明明白白說出你的靈台推演。」

    梅振衣:「就算不動尊明王不會向我出手,我也會變成另一個人,我地世界會變成另一個世界。」

    鍾離權目中的光芒閃現:「這是在改變歷史嗎?」

    梅振衣連聲苦笑道:「不不不,和所謂地歷史一點關係都沒有。經歷楊玉環之事,我已經悟透了,歷史無所謂改不改變。現實正在發生而已。……我的意思是指自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至於是什麼樣地人,說不清。」

    鍾離權捻著鬍鬚道:「要說清楚這個問題,還要追溯到很久之前,為師尚未傳你道法,你剛剛破妄成就大成真人之時。」

    梅振衣微微一驚:「那麼久遠?」

    鍾離權微微一笑:「很遠嗎?其實就在眼前。你可知世間破妄之道有多少條路?」

    從丹道而論,所謂破妄之道有二,其一是收妄境歸真心,其二是化真心合妄境,都可以破了這個修行關口。但第二種破關之法非常危險。也非正道。所謂化真心合妄境。就是把妄境中所見的一切帶到世間來,以現實為自己地妄境。

    破妄之道有二。但具體修行中破妄的心法有很多種,只要在妄境中行事。與實境中行事一般無二,妄心天劫就能破了。接下來再經歷不依仗神通能心境不改的「真空劫」考驗。歷前世種種而定心不亂的「苦海劫」考驗,成就出神入化地仙境界,如能再經歷一世業力相還的「天刑雷劫」,則可超脫輪迴之外。

    為什麼說第二種破妄之法非常凶險也非正道呢?首先以這種人的心境導致地行事風格,很難通過後面幾重劫數的考驗,修不成超脫之果。其次這會給世間帶來不可預料的影響或傷害,因為這種人只把世界當成自己地妄境,隨自己的妄念去行事,眼見的一切只不過是妄境中存在的工具而已。如此倒也稱得上「直指本心」,但本心已妄化。

    聽到這裡,梅振衣問道:「師父以前為何未對我講解這些?」

    鍾離權笑了笑:「因為沒必要,孫真人教你的靈台破妄之道,本就是正道,你不會出這些問題。……但到了如今,你在求證真仙境界的極致,將會看到輪迴內外的另一種景象,師父有必要為你講明,其實很多仙人根本沒有你這種煩惱,也就不會有你這種精進。」

    梅振衣眨了眨眼睛:「按師父的說法,這倒是好事嘍?」

    鍾離權的表情高深莫測:「不能簡單以好壞而論,譬如某人得到一大筆錢,一般而論當然是喜事,但結果是喜是悲也說不定。你的修為精進太快了,連為師也沒想到,世間塵緣尚未了盡,就已接觸到這個修行關

    梅振衣仍然有些不解:「師父還未回答我地問題。」

    鍾離權:「此問不能直答,何為魔,實則與何為道一樣,論道中不便直語,你問別地吧。」

    梅振衣想了想道:「師父剛才說破妄之道有二,我當然理解,但請問世間有什麼人按第二條路破妄,還能修行成仙?」

    鍾離權提扇子敲了他一記:「你糊塗了嗎?你那便宜徒弟左遊仙,就是那般破妄的,見他行事便知。而在左遊仙成仙之前,已被你點化,妄境執念消去,否則很難修至世間法地盡頭。」

    這麼一說還真是,左遊仙有出神入化之能,卻一天到晚忙著煽動人造李唐的反,世間多少大軍幾番征殺,雖然不能直接算到左遊仙頭上,那些人自己都有造反地理由,但左遊仙做的孽也不少啊。

    梅振衣又問道:「若左遊仙不被點化,他能成仙嗎?」

    鍾離權答道:「就此人而論,一世修行出神入化已是盡頭。若不遇你與清風,他是斷然成不了仙地。他雖然成了仙。留下的道法傳承仍是如此,弟子破妄各依緣法,因此他能教出劉海那樣的徒弟,也會留下明崇儼那樣的弟子,那要看各人的心性和福緣了,道法本身並無明確分別。」

    梅振衣:「那我呢。面臨地是什麼?」

    鍾離權:「借用佛門修行之語吧,你求證的果位與佛門各乘天境界相當,但你只知各乘天。卻不知還有他化自在天一說。求證金仙境界有靈台化轉之功,先要經歷這一層次第地修為,宛如人世間破妄一樣,就算你心境不亂靈台不昧,也可能另入歧途墮入魔道。」

    鍾離權說的另入歧途,梅振衣是真真切切的聽懂了。舉一個極端的例子,把世界上有犯罪嫌疑的人都殺光了,是否就沒有罪犯了?聽上去多麼美好,實為自罪之舉。

    為了維護一種信仰、一種道統,希望把世上所有不服從這種信仰的人都消滅。就算將這種信仰本身描繪地再美好。也是魔障之心。

    為了追求一個目標,不論這個目標在自己心目中多麼高尚多麼偉大。卻企圖把所有擋住道路的人統統轟殺成渣,不論這些人是否傷害了自己與他人。這就是入魔之道。

    所謂「他化自在天」果位,是陷入自己靈台世界。不是法自然之道,而是法自我願心之道,所見所歷一切都要依自我願心去化轉,觀世人如肉團,觀世間如自我靈台。然而己心之外的世界,並不是他地靈台所開闢創造,這就是魔障的成因。

    這也是一種修行果位,本身談不上什麼善與惡,所謂「魔」的字面意思非褒非貶,「有無之間變化」之意。與「各乘天」果位類似,「他化自在天」也有在無邊玄妙方廣世界中開闢之功,但卻不能向他人展示、引他人而入、與他人共享,是只屬於自己的靈台仙界。

    這與世間法的妄境還不一樣,是在無邊玄妙方廣世界中造化出一個真真切切的世界,自己可以隨意出入。若就在靈台開闢的仙界中修行,倒也無所謂善惡正邪,若最終堪破正果,未嘗不可由魔入道,成就金仙、菩薩。

    但若在其他地方也要這麼任意行事,不論他人是否願意、是否無辜,由此為發端造成種種惡業,就是成魔之舉。仙佛所謂降魔,降的就是這種魔,並不是人間那些壞蛋罪犯。

    鍾離權最後道:「不動尊明王當時在等著你呢,就看你會怎麼做、是否有成魔之兆?」

    梅振衣笑了:「他白等了,我就算堪不透這個關口,當時也不會殺了安祿山。」

    鍾離權:「為師知道你不會,所以並未擔心,此時才來點化你仙家法訣。」

    梅振衣思索著說道:「師父借鑒佛門果位來印證,佛陀說眾生皆有佛性,我看魔性也在眾生心間,否則何來成魔之道?若無靈智,難談修行,但魔性也在靈智之中。」

    鍾離權捻著鬍子直點頭,眼神中有讚賞之意,追問道:「別談虛的,說點實在的,你還悟出了什麼?」

    梅振衣站起身來一指遠方地人煙:「推演世間法,若靈智已開,自會外求物用之極,五色、五味、五音、五觸之受,古往今來千載以下,世間物用可近神通,法度可近善守。然興衰紛爭難免,可超脫亦可自墮,這就是在輪迴中修行。聖人如太上、佛陀者,所傳之法非外求之道,而是勸世人自思萬物紛呈,將往何處?」

    鍾離權也站起身來,瞇著眼睛問道:「你真地看見了嗎?」

    梅振衣點了點頭:「真的看見了,以前在眾生觀中看不見地,此刻都看清了,神識掃過,自然就看見了每一個人的心性,此生何欲何求、道心魔性何在?與他心神通全然不同,是一種了然通透之境。……此時才明白,為何大天尊與清風那種人,看凡人時眼光為何那般淡然透徹。」

    鍾離權又搖起了扇子:「不錯,在人間破妄,看透地只是自己,而此時堪破真仙境界的極致,能看透輪迴中靈智開啟地眾生。我得此法眼,曾修行了很多年,恭喜你了!」

    梅振衣卻不驚不喜的皺眉說了一句:「如此法眼,很危險。」

    鍾離權點頭道:「是很危險,足以憑之顛倒紅塵、禍亂眾生、引人迷狂,行事似能無往不利,所以有入魔之虞。……嗯?清風出來了。」

    大唐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十一月七日,梅振衣堪悟真仙境界的極致,得通明法眼。就在同一天,大唐國師善無畏在長安圓寂;就在同一時間,清風走出了神木林,飄然出現在敬亭之巔。

    梅振衣迎上前去問道:「仙童,您怎麼一個人走去神木林,加百列呢?」

    「哦,她還在裡面,一時半會出不來。」清風的神情與以往一樣,淡淡的回答,接著微微驚訝的看著梅振衣道:「你的修為精進神速,如今已證真仙極致,出乎我的意料。」

    「就別談振衣了,仙童與加百列在神木林中這麼長時間,都幹了些什麼?她為什麼出不來,不會是你將她怎樣了吧?」鍾離權也有些莫名其妙,很疑惑的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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