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明已經目瞪口呆,惠能起身接過包袱,立單掌行禮道:「謝謝!請問二位仙家高人名號,來自何方?」他的眼光不俗,已看出面前兩位童子不是凡人。
小女娃答道:「我叫明月,那邊的是我清風哥哥,我們來自崑崙仙境。」
這時清風朝惠明道:「方纔明月說我披上袈裟也不像菩薩,我確實不是,而你披上袈裟就是禪門六祖了嗎?」
惠明面紅耳赤,躬身低首道:「仙童喝問的是,我棄將軍位而出家,本就為求佛法,怎得又貪一件袈裟名位,一念之差矣,有失根本。今日幸得惠能行者點悟,不虛大庾嶺之行。」
清風看了看惠能,又對惠明道:「你也許是好心,認為你師父所托非人,小和尚不能擔法嗣大任,故想取而代之。但這一念偏執,以至於持刀奪他人之物,天下多少爭端,由此而起啊。」清風看上去就是少年,卻直呼惠能為小和尚,惠能也不介意。
惠明向著幾人團團拱手道:「今日已悟,山外還有追兵,我且去為行者解圍。」他轉身就欲往來時路回走。
清風叫住他道:「把刀帶走。」
惠明:「我已放下了。」
惠能又說道:「放不放下,不在手上,你帶來,你自帶走。」
惠明啪的一拍光腦門,走進草叢揀起戒刀,又對惠能拜了三拜,這才大踏步下了大庾嶺,從他追來的方向。
大庾嶺北坡之下,有近百僧人蜂擁追來,遠遠只見山道狹隘之處,惠明身形威武持刀而立,有凜然不可侵犯之意。有人小心的上前問道:「惠明師兄,你看見惠能了嗎?」
惠明晃著明晃晃的鋼刀答道:「我腳程最快先到此處。山腳下不見一人,問此道上南來客,亦不稱見過惠能。想必是追錯了路,應回頭四下再尋。」
以清風之神通,對山下發生的事自然是一清二楚,他沖惠能道:「持刀人是你點化,我聽說僧人不打誑語。他怎麼一下山就撒謊呢?」
惠能笑了,毫不客氣的答道:「我聽聞真人言出則必諾,而既行可不必言。君子不可欺之以方,真人不可欺之以信,通達不仗機巧亦不諱機巧,是為不誑。你這般刁問。才是誑語。」
明月插話道:「小和尚,我清風哥哥和你開玩笑呢!他吃過和尚的虧,還眼看著菩薩燒了一件惹禍的袈裟。今天又看見一幫和尚搶你一件袈裟,所以才會開口刺探。」
清風也不生氣,摸著明月的腦袋道:「這個小和尚了不得,憑這番話。就是苦海已渡之人。」明月:「什麼是苦海已渡啊?」
清風:「道家修行,破妄心稱真人。破妄之法種種,人亦有不同;渡苦海稱地仙,再不同於人。這些與你沒什麼關係。」
明月一皺鼻子:「僅僅如此,還是小看了小和尚。」
惠能接話道:「小看大看皆無妨,境界雖有想通之處,但佛門修行果位畢竟不同,我不與爭。只是方才仙童所言菩薩燒袈裟之事,懇請詳言。」他地興趣也被勾了起來。想聽菩薩是怎麼燒的袈裟。
清風也不隱瞞。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將五觀莊遇心猿、離去時當眾說了一番話、觀自在菩薩燒了錦袈裟的經過都告訴了惠能。此時就看出惠能的不凡之處。聽聞這些仙家與菩薩之事,他從頭到尾竟面不改色,既不驚異也不惶恐。
清風說完後,惠能微笑道:「那袈裟菩薩燒得,別人卻燒不得,因為菩薩燒的實不是袈裟,否則就算將世上袈裟都燒去,也於人無益。仙童與熊居士結緣,菩薩也在點化心猿。」
清風又問道:「那你的袈裟呢?」
惠能一指山下道:「他們來奪的也不是袈裟,實是心中風帆影動。我師告我衣為爭端、止汝莫傳,我受此袈裟是為行佛法,若頓悟之道已傳,衣不必再傳,禪宗寄名法嗣至此為止。」
清風:「原來與你想了斷禪宗祖師法嗣,只傳承開悟之法,這樣一來,後世弟子會如何責你?」
惠能一笑:「後人不會。」
清風又追問:「何謂頓悟之道?」
惠能一指路邊草叢:「就如惠明放下屠刀。」
清風站起身來,很少見地朝惠能躬身深施一禮道:「我這一路,見菩薩燒錦袈裟而始,遇禪師護木棉袈裟而終,終於有所得。……自尋必知的爭端,雖有仙家緣法,亦有我自己的過失。……謝謝你!小和尚,那惠明攔不了多久的路,你還是速速南去吧。」
惠能還了一禮,背起包袱從南面的小道下山了,明月拍手笑道:「走了這麼遠的路,終於碰見有人能教訓清風哥哥你了!」
此時北邊山下追來地那些僧人,已經四散而開,有人向北回追,有人在山野中搜索,明月又一皺鼻子道:「我不喜歡這裡。」
清風苦笑:「豈止是你不喜歡,連我都呆不住了。禪師往南去,我們就往北行,勿再自尋爭端,擇一地待結福緣吧。」
惠能南去之後,改法號為慧能,隱姓埋名十餘年,待機緣至,大興禪法於南華。待到武後當權大肆崇佛,神秀入宮封為國師,向武後推薦了慧能,想借帝王家之手取回木棉袈裟。慧能沒有入宮,卻乾脆將木棉袈裟交給了武後,此後無人再稱禪宗之祖。
清風與明月北上,最後駐足之處在終南山中,也就是梅振衣第一次碰見他們的地方。清風、熊居士、慧能等三人合神念給梅振衣所講的這個漫長地故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梅振衣是以入境觀法來聽這個故事的,於定坐中彷彿自身並不復存在,靈台中當年的往事自然而然的在發生。他自己並不是故事裡地任何一個人,誰是誰非只是旁觀,三位高人也僅僅是「告訴」他曾發生了這些事。
一千年八百多年的造化,種種仙家玄妙之處,讓梅振衣是大開眼界。還有許多他未解或遺憾之處,因為做事地種種人等畢竟不是他,換做是他恐怕也不會那麼去做。未解雖未解,瞭解這一段事情就足夠了,其中福緣之大難以想像。
故事結束,梅振衣從定境中出,彷彿也經歷了漫長的一千八百多年。有恍如隔世之感。下一瞬間,靈台重歸清明,故事中發生的一切仍歷歷在目,但就像剛剛入坐一般。
他入坐時是在夜間,清晰的記得月光將斑駁的竹影投在他的身上,當他睜開眼睛時是一個清晨。初升的霞光將竹影染上一層輝韻。面前還是三張竹椅,當中坐著一名高簪道士,正是他地師父鍾離權。左邊坐著一名紅衣綠絛女子,竟是他地道侶知焰,右邊椅子上有一縷朦朧地光影,老老實實一轉不轉。是提溜轉。
知焰竟然歷盡苦海劫出關了,而師父鍾離權也來了。梅振衣剛想起身開口,卻發現自己的身形好似被定住了,週身血脈不行彷彿不再是自己地身體,只有靈台神識清晰無礙。
鍾離權見他睜眼,揮起芭蕉扇扇來一縷仙風道:「不著急,慢慢起身。」
仙風及體,經絡重行,梅振衣以「省身之術」運轉爐鼎神氣。又漸漸重新「擁有」了身體。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通常人們地意識都依附於身體,而此刻梅振衣的經歷。就像讓身體重新依附於獨立存在的神識。
半個時辰之後,才一切如常,梅振衣先離座起身,再給師父下拜,而知焰已經走到他身邊。梅振衣問道:「知焰,你怎會在此?我這一入坐是多長時間?」
知焰還沒開口,提溜轉從椅子上椅子上瞟了過來驚呼道:「梅公子,你能說話了!」
梅振衣這才意識到,入坐前被隨先生施法禁言,如今已經自解。以前所修種種神通,在方才「重新找回」身體爐鼎後已然圓融無礙,也掌握了「無語觀音術」,開不開口說話已無分別。這一段定境修行就是「無我而觀景」,更何況「無語而觀音」呢。
知焰扶起他道:「已過去三年了,清風、熊居士、慧能當夜就已離開,而你一直在此地定坐。一年前我破關而出,也是鍾離師父這般助我離定。師父料到你會在這幾天出關,所以我與提溜轉前來守候。」
梅振衣:「恭喜你歷盡苦海成就地仙……三年!竟過去了這麼長時間?」
鍾離權似笑非笑道:「你能自己從入境觀中出,不需我施法打斷強行將你喚回,就是這一段修行圓滿。……這三年發生了不少事情,不必著急也急不得,知焰會一一向你分說,現在該回家了。」他一邊說話還一邊瞄了正欲著急開口地提溜轉一眼,似有提醒之意。
三年沒回家了,梅振衣當然著急回去,不知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家中一切可安好?回到齊雲觀,梅毅、張果率梅氏兄弟等眾人來迎,鍾離權只說三日後山中見,有事細述,帶著知焰與提溜轉先去了青漪三山。
可憐提溜轉一直想說話,但鍾離權一直沒讓它開口,臨了還被帶走了。
見過張果等人,詢問家中事務,再入內宅與谷兒、穗兒、玉真等人另敘私語,款曲不必為外人道。俗話說山中方一日世事已千年,雖然誇張但也形象,這三年還真的發生了不少事情,不知不覺中忽然回首,變化真的太大了!
首先說谷兒、穗兒,夫君不在卻留下了修行道法,三年來這兩丫頭也有了易經洗髓地修為境界,同時與玉真公主相處的如姐妹一般。
立嵐與曲振聲早已從關中而回,結為道侶,梅振衣錯過了這頓喜酒,他地這份賀禮還是玉真公主給安排的。立嵐如今在青漪三山的法柱峰半山腰建園而居,同時也開闢藥田。
立嵐開闢藥田據說還得到了提溜轉的很多指點,梅振衣猜測提溜轉跑去問明月,再回頭來指點立嵐的。在青漪三山動土。梅振衣不在別人不好點頭,是鍾離權做的主,知焰仙子也贊同。
如今三山洞天地鑿建已經開始了,承樞峰上的隨緣小築擴建成片,是知焰與提溜轉平時地修行之所,谷兒、穗兒攜玉真也常來做客,各有居處。對面法柱峰上除了立嵐修行並開闢藥田之外。梅毅、張果等人也各自結廬,平日清修就於山中。
張果如今也有飛天之能,但他與星雲師太地關係——還是老樣子。
梅振衣雖不在家,但是在青漪三山中鑿建的費用卻都是他出地,當初炒制茶葉與營銷老春黃這兩樣生意,在梅大東與梅六發的負責下。已經初見成效,梅振衣、蕪州梅家以及合作地柳家都賺了不少錢。
尤其是老春黃酒,如今已是名聲在外供不應求。價錢賣的很貴,它經營的如此成功還有另一個原因。梅六發以少爺的名義給洛陽牡丹坊的白牡丹寫了一封信,還送去了一船老春黃,這種美酒就出現在了白牡丹的花魁宴上。很快就名揚洛陽,然後在江南一帶也身價高企。
梅六發還玩了個心眼。送到洛陽牡丹坊中美酒都是紀家祖傳老窖中所產,搞得萬家酒店所售反而是後來地新酒了。梅振衣聽說之後把梅六發叫來斥責了一番,並告訴他往牡丹坊送酒可以,但不該以他梅振衣的名義寫信。
柳家各地商舖行銷的茶葉,不僅包括梅家地的,後來還有丹霞派的。丹霞派在世間也有營生,原先主要是經營藥材,見梅振衣學會炒茶之法。普及工藝在世俗間推廣很成功。也派人上門來談合作。知焰做主,點頭答應了。
丹霞派所售的茶葉。都是修行人以文火炒制地最上品,不是普通工匠以鐵鍋灶火炒制的那種,產量不高卻價格最貴,也能彌補梅家所產上品茶葉數量地不足。丹霞派上門所談的可不僅僅是茶葉,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恨賢夫婦半年前行遊崑崙群峰而回,恨賢散人勸夫人到蕪州與梅家眾修士作伴,可恨賢夫人執意要陪丈夫一起上丹霞峰領罪。不久後丹霞派將此事傳書天下,連同當年的立戒之書。
這一次傳書的範圍非常廣,不僅世間大小各派無遺,而且丹霞派七位長老一起出山,同時得到了鍾離權的指引幫助,崑崙仙境各派都送到了。
傳書中還有一條,那就是請接到傳書的門派,向附近相熟的門派以及到訪地散修轉告,以至於很多人接到了多次傳書,比如齊雲觀不僅接到丹霞派護法悟玄真人地親自傳書,還接到了九林禪院、妙法門、東華門轉來的傳書。此舉開創了修行界地一個先例,後世稱為江湖令。
一份傳書,丹霞派為什麼會派悟玄真人親自來一趟呢?因為他還帶來了兩樣東西和一句話,東西就是恨賢夫婦的紫電、青霜劍,話也是恨賢夫婦托他捎來:「我夫婦入生死關之前,世間不應再虧欠,以這對寶劍相謝梅真人。另有一事相求,我二人若再入輪迴,希望再為一世修行道侶,若有緣,請梅真人點化成全。」
丹霞派的傳書只說恨賢夫婦主動上丹霞峰領罪,沒說如何處置,世人皆知他們再也沒下丹霞峰。悟玄真人私下轉告,恨賢夫人陪著丈夫在丹霞峰上一起入了生死關,所謂生死關就是沒有出關之時,若一世盡不成仙道,則再入輪迴。
想在生死關中成仙道,除非世間法已修至盡頭,再無他念只待天劫。以恨賢夫婦的修為,入生死關就等於再入輪迴轉世。但他們托了梅振衣一件事,這件事可相當不好辦。意思就是梅振衣若有緣碰見他們轉世中的一個,再幫忙找到另一個。
僅僅是找到還不算,還要點化他們修行結緣,再為一世修行道侶。梅振衣想拒絕也不好說了,悟玄真人劍已留下,而恨賢夫人已入生死關不可能再見面,說不定已經輪迴轉世了。了,長舒一口氣,感覺一個觔斗雲又翻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