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琦帶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就在慈禧逃到莊虎臣在榆林堡的莊子上的時候,南方正在醞釀一個天大的計劃。當時參加東南互保的幾個督撫,都覺得這次慈禧和光緒在劫難逃,而光緒無子,如果由大阿哥即位,或者再由滿州親貴選出一個皇帝來,那天下還不知道要被禍害成什麼樣子。
張香帥這位慈禧老太后欽點的探花,膽子也是夠大的,直接把劉坤一、袁世凱給叫到了武漢,三個人一商量,這大清朝廷就讓它壽終正寢吧!如果慈禧和光緒死了,就推舉李鴻章當大總統,政體倣傚美利堅,三權分立之共和國體制,而且已經私下徵詢了美國領事的意見,美國方面雖然沒有明確表示支持,但是也暗示這樣的安排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對李鴻章表示了好感,並且說很欣賞李鴻章在訪問美國時,對已故的格蘭特總統的那種深深的哀思。
這三個人都是搞洋務的,都知道一旦大阿哥當了皇帝,他爹端郡王載漪肯定是不會放過自己的,別說他們幾個是漢人,就連慶王奕因為執掌過總理衙門,也被當了二毛子差點給宰了。幸虧慶王他老人家料事如神,長了前後眼,提早讓自己的兒子貝勒載振和他們混在一起,玩的還不錯,又有貝子溥倫給說情,才留下條老命。這要是讓載漪他們掌了權,還能有張之洞他們的好果子吃?
袁世凱更是怕這個,別說大阿哥即位以後,端郡王載漪要殺他,就是議和成功,洋人可是要求讓光緒親政的,如果光緒親了政,那他袁世凱還不被誅了九族?戊戌變法時候。六君子那筆血債,再加上光緒被囚禁瀛台之苦,千刀萬剮怕是免不了的。雖然自己當年為了巴結翁同和得罪過李鴻章,但是如果自己擁立他做大總統,這筆舊帳似乎是可以勾銷的,而且以他對李鴻章的瞭解,李中堂對淮軍和老北洋出來的人是極為護短的,即使地得罪過他,也不過是被罵個狗血淋頭。殺頭是不會的,所以袁世凱是舉雙手支持。
楊士琦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莊虎臣,憂慮道:「大人,現在形勢已經很明朗了!如果不是李中堂猶豫,如果不是兩宮聖駕無恙,這天下已經變了顏色了!大人要及早做準備啊!」
莊虎臣後悔的腸子都青了,當年如果自己真的在榆林堡往慈禧、光緒的飯菜裡下一包老鼠藥,那中國就真的變樣子了,還反什麼清啊?民主共和國已經成立了!如果李鴻章做了總統,以他的手腕和在軍中的威望。袁世凱還有戲嗎?李二先生咳嗽一聲,都能把他嚇哆嗦!庚子年的袁世凱只是個山東地巡撫,還遠遠不是宣統年間那個總理大臣,三大總督哪個都比他牛的多。如果是那樣的話,也許後來的軍閥混戰就可以避免,中國也會少遭點罪了,孫文先生就只好在美國刷盤子賺幾個小錢。蔣校長更是只能在上海灘給顧小五的徒子徒孫當小弟,做個民國蠱惑仔罷了!想從政,慢慢混吧,看你拉選票的本事了!
這樣的機會居然被自己錯過,莊虎臣真想正正反反扇自己一百個大嘴巴!「曾經有一個滅亡大清的最好機會擺在我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如果上天能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的話!我希望給他們吃老鼠藥,如果非要給老鼠藥標個數量地話,我希望是一萬包!」
莊虎臣鬱悶的在屋子裡打轉,他的心思楊士琦哪裡曉得?
楊士琦道:「大人。方今的局面,你應該清楚了,朝廷早已離心離德,我看,即使是議和成功,怕是也撐持不了幾年了!大人應盡早決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李中堂如果不是心慈手軟,現在已經大柄在握,即使太后尚在,三大總督加上袁世凱。也不是朝廷能應付的。」
楊士琦的心思,莊虎臣也能摸的透,他是害怕朝廷亡地太早,自己還沒來得及下手,大清就沒了。別人坐了皇位。沒自己什麼事了,而他楊士琦的大才就無處施展。
莊虎臣好容易才讓心情平靜了一點。問道:「杏城兄,你對共和體制如何看法?」
楊士琦滿臉的不屑道:「什麼共和體制,張南皮曉得什麼共和?他是怕如果讓李中堂做了皇帝,到時候弄出朱洪武火燒慶功樓來,他和劉坤一、袁世凱都是手握重兵,李中堂做了皇帝,又如何能不疑忌?兔死狗烹的事情弄了幾千年了!所以他搞這麼一出,不過是為了限制李中堂的權力,自保之道罷了。這個東西哄得別人,哄不得我!」
莊虎臣搖了搖頭道:「我只問你,共和和帝制哪個好些?」
楊士琦道:「我國與美利堅國情迥異,斷不可實行同樣之政體,我國民智未開,百姓愚昧,況且上智下愚,自古皆然,現今我大清貧弱,必要有一大有為之強力君主乾綱獨斷,倣傚日本明治天皇和俄皇彼得,集中國內有限之資源與金錢,革故鼎新,三、二十年後方能成就大業,使我華夏立於列強之林。」
莊虎臣對他的回答一點也不意外,如果他要說出擁護民主共和才是怪事,就又問道:「那你覺得共和制度有什麼不好?」
楊士琦微微搖頭道:「歧路多了走失羊,如果各種學說都來鼓吹,那治國以何種學說為準呢?況且,什麼事情都要議會來決斷,那不是又弄成了久拖不決?況且君子群而不黨,黨爭之禍,史不絕書,洋人的東西不是什麼都好!張南皮雖然做事情的本事不濟,但他有句話說的對,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目前最適合中國的還是開明之專制!漢唐之時,中國也是專制,天下景仰,唐宗宋祖之聖德。至今百姓還在傳誦,那時候也沒人說什麼不好!」
莊虎臣知道和他也辯論不出什麼來,也就不再做聲,不過他有一點應該說地是不錯,張之洞這些人哪裡會真心的擁護共和制?如果下一任選舉把他們選掉了,讓他們回家讀書、種田,他們會願意?他們這些人都是手握重兵,他們會把軍隊交出來,組建國家軍隊?指望這些督撫安心交出權力。當了普通百姓,別做夢了!到時候,他們就是軍閥了,這幾個人的本事可不是後來的北洋那些丘八可比,文地武的樣樣都行,誰知道要是他們動起手,會的打成個什麼樣子。
收了意馬心猿,莊虎臣不禁有些驚駭,這些督撫商量的已經是推翻大清朝廷的法統了!這可比慈禧廢光緒的事情更嚴重百倍,廢立不過是滿清朝廷裡面換個皇帝地事情。而他們要做的是把中國施行了兩千多年的帝制徹底推翻。他們既然敢這麼商量,那就說明他們有絕對地把握做了以後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後遺症,也可以說,滿清朝廷根本就沒放在他們眼睛裡。如果李鴻章不是猶豫不決,現在還議什麼和啊?恐怕他老人家正在舉行總統登基大典呢!李鴻章就任兩廣總督地時候,各國公使齊來道賀,他要是當總統。估計是盛況空前啊。
楊士琦見他在出神,急地直搓手:「大人,現在不能猶豫了,這個和不要去議了,朝堂變局就在眼前,速速決斷吧!」
莊虎臣站在窗前,看這外面開始落葉的法國梧桐,一片片地枯黃灑落在鵝卵石鋪就的林蔭道上,傍晚的泣血殘陽在上面鍍了一層薄薄的金色,他淡然道:「天涼好個秋啊。」
「驚鴻書寓」。上海灘最出名的堂子,這裡可不是什麼看書地地方,而是頂頂高級的青樓,上海道余聯沅今天就在這裡招待莊虎臣。
房子是中式的兩層小樓,而進到內堂,則是一色的西式傢俱,等莊虎臣到了的時候,余聯沅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了。
進到屋裡,余聯沅趕緊把上首的位置讓給莊虎臣,他也不客氣。只點了下頭,算是表示了謝意。屋裡的人不多,余道台就帶了一個幕僚,莊虎臣也只帶了楊士琦一個人。落座完畢,余聯沅就趕緊把老鴇叫了過來。對她道:「去。讓小翠喜來伺候莊大人。」
莊虎臣也不假意推辭,反正是逢場作戲地事情。自己又不是道學先生,在這裡裝什麼正人君子啊?
不多時,門上掛著的珠簾被輕輕佻開,上面的西洋風鈴「叮叮噹噹」的一陣悅耳的脆響,一個女孩抱著個琵琶低著頭走了進來。
余聯沅笑著道:「把頭抬起來,給大人看看。」
這個女孩緩緩抬起了頭,精緻的額蛋臉,兩彎細眉,眼睛不是很大,新月形狀,皮膚白裡透著粉紅,少女的那種特有水嫩質感,眼神裡沒有風塵女子那種輕佻與放浪,而是略微帶一點羞澀與膽怯,看樣子也就十五、六歲。
余聯沅對莊虎臣意味深長的笑道:「大人還滿意?這還是個清倌人呢!」
莊虎臣不禁好笑,那天和楊士琦聊的內容不就是清倌人和清官嗎?隨即打趣他道:「哦,我知道,余大人是清官!」
余聯沅沒搞懂他話里餘音,以為莊虎臣是個雛,不曉得清倌人的意思,只得尷尬一笑道:「大人謬獎了!下官職責所在,自然是要清廉地。」
楊士琦可是聽明白了,暗暗好笑。
余聯沅轉過頭道:「小翠喜,給大人賣點力氣,好好唱幾段,伺候好了,本官重重有賞。」
一直沒說過話的女孩點了點頭,又福了一福道:「謝各位大人,不曉得大人想聽什麼?」莊虎臣見她說的是官話,也有點奇怪,在上海的堂子裡,居然還有會說官話的,問道:「你是什麼地方人?」
女孩低聲道:「回大人的話,小女子直隸人。」
莊虎臣點頭道:「怪不得是北地口音。」
女孩說話的聲音一直很低,幾乎是在嗓子眼裡發音,讓莊虎臣覺得聽起來真費勁,她走上前來。拿個單子道:「請大人點曲。」
莊虎臣哪懂這個啊,就又推給余聯沅:「還是貴道點吧,兄弟客隨主便。」
余聯沅再三執意讓莊虎臣點,推來讓去,莊虎臣有點煩了,可也不好發火。
楊士琦插言道:「你就隨便唱一支吧。」
女孩又垂下了頭,坐在椅子上,纖纖玉指撥弄著琴弦,一串曼妙的音符流瀉下來。女孩輕開檀口。慢啟朱唇唱道:「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脆雲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後,葉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聲音甜軟,偏又百轉千回,直似夏天的時候一串晶瑩的水珠從臉上滑過。讓人舒服中又帶點不滿足。莊虎臣雖然對這個東西不怎麼懂,但是也知道她唱地不錯,起碼挺悅耳的。
楊士琦拍著桌子叫好道:「好,好一個夕陽微雨後,葉底秋痕瘦,這首菩薩蠻有柳三變之風,莫非是新譜的?」
女孩沒說話。點了點頭,這種沒有風塵氣息的風塵女子最是讓人動心,余聯沅看著她的眼神裡都帶了鉤子。莊虎臣看他地那副沒出息地樣子,真是覺得噁心,當著自己就這種涎水欲滴的表情,要是屋子裡沒外人,估計就直接撲上去演出一幕怪叔叔和小蘿莉版本地老狼與小紅帽了!
楊士琦高聲道:「小先生,可有別地曲子?」
莊虎臣一楞,隨即反應過來,這是對書寓女子的客氣叫法。
女孩點了點頭。撥著琵琶,隨手抹了一把弦,然後唱道:「晚風無力垂楊嫩,目光忘卻游絲綠,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癡魂銷一捻,願化穿花蝶,簾外隔花蔭,朝朝香夢沾。」
女孩唱罷。又是把頭低垂下,她眼睛裡一直有一種若隱若現的哀愁,讓人憐惜。
余聯沅盯著女孩一直看,胳膊架在桌子上,「啪嗒」一聲。一雙筷子掉了地。他才回過神來,看見莊虎臣的眼睛裡滿是譏誚。他尷尬的擠出一絲笑容,然後又對著小翠喜道:「都是些淫詞艷曲,不堪入耳!」
楊士琦白了這個胖乎乎的上海道一眼,然後看著女孩道:「這個詞也應該是新填的吧?」
女孩看起來對他印象還好,點點頭道:「是新填的,我才剛剛會唱,唱的不好。」
楊士琦連忙搖頭道:「唱的好,詞也好,今天聽到這兩首菩薩蠻,真是不虛此行啊!」
余聯沅也不理會楊士琦地話,轉過頭來,輕聲問莊虎臣道:「欽差大人覺得可好?」
莊虎臣隨口道:「不錯。」
余聯沅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輕聲細語道:「大人若覺得還看的上眼,下官就讓她今後伺候大人,紅袖添香,也是一段佳話。」
莊虎臣剛才以為他問好不好,是唱的好不好,原來他是這個意思。莊虎臣笑了笑道:「我是俗人,不好唐突了佳人啊。」
余聯沅湊到莊虎臣耳邊道:「大人不要客氣,這個是下官的一番心意,大人不收下官那下官的顏面何存啊?」
他正在和莊虎臣嘀嘀咕咕,那邊楊士琦詩興大發,端著杯酒在屋子裡踱步,走了七、八步,吟道:「送盡鈿車拾翠人,一天餘韻殿芳春。相逢無賴隨萍水,墜落微憐雜溷茵!」
女孩聽著聽著,把頭抬了起來,水靈靈的眼睛忽閃著,看著楊士琦道:「大人好詩才啊!」
楊士琦哈哈大笑,一杯酒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莊虎臣看他倆一唱一和,自己這個主賓倒成了陪襯,不過也沒什麼好鬱悶,這個女孩雖然還算漂亮,但是如果和楚顰兒那種鍾靈鼎秀比起來,就差了一番自小書香門第陶冶出來地空靈。比大格格容齡那種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自然風情也是不如,對她自己實在沒多大興趣,再說她唱了半天,自己一句沒聽懂,也不知道哪裡好。
莊虎臣覺得興趣索然,抖抖衣袖道:「你們少坐,我到外面透透氣。」
楊士琦興致正高,也沒答話,余聯沅倒是跟了出來,到了外面的通走廊,余聯沅小聲道:「大人,請到旁邊一敘,下官也句要緊的話,和大人講。」
莊虎臣一楞,但還是跟了過去,旁邊有個小房間,門是虛掩著的。
余聯沅先把門推開,挑起簾子,等莊虎臣進了屋子,他把門上的西洋鎖給反鎖了起來,莊虎臣不覺有些詫異,問道:「貴道這是何意?」
余聯沅「撲通」就跪到地上,抱著莊虎臣的大腿哭道:「欽差大人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