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修慈似乎渾然沒有看到這位母親難過黯然的神情,隨手把拉開一個抽屜把那一萬塊輕輕一撥,就把一對窮苦夫婦大半輩子的大部分積蓄掃了進去;然後從抽屜裡抽出一張便箋,刷刷刷刷寫了幾行字,然後反轉過來推向荊雯的母親,道:「這是一萬塊錢的收據,您收好。等您交齊了那一萬,我再單開我們學校的票據給您;要是開學前您湊不齊學費,您拿著收據來,這一萬塊我還退給您,一毛錢不少。」
方展宏見他動作如此熟稔,辦事滴水不漏,心下瞭然,只怕他年年招生,對待這種學生都是這樣做的。想到這裡,不由的有種衝動,實在想幫這對母女說兩句話。
但是自己初來乍到,對什麼情況也不瞭解,萬一說錯什麼,只怕反倒給荊雯母女添麻煩;更何況自己人微言輕,就算說了,梅修慈恐怕也不會買帳。
就這麼一猶豫間,荊雯的媽媽已經站起身來,向梅修慈鞠了躬,過來拉著孩子的手,低聲道:「走,找你舅舅去想想辦法。」
荊雯噘著小嘴,一步兩回頭的向前挪動著步子,直蹭到了門口時,忽然別過頭來看著方展宏,水靈靈的大眼睛裡儘是傷心的哀求。
看得方展宏心裡一陣發酸,眼圈都快要紅了,忍不得了,牙一咬眼一瞪,側過頭去就對梅修慈道:「梅老師……」
「哦,小方老師啊……」梅修慈反倒開口叫了他了,毫不停頓的打斷他道:「一會兒還有一位新同事要來,也是助教老師;等他來了,我再帶你們去宿舍;明天早點起來,我們這裡人手特別缺,你們還要幫著招生呢……」
梅修慈絮絮叨叨的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方展宏根本插不進嘴去,好容易得著了一個空兒,方展宏剛想開口,荊雯的媽媽早已拉著荊雯出門走了老遠了。
這下可把方展宏憋悶的不行。
剛回過頭來生悶氣,一抬眼又看見先前進門時向自己努力推銷這所學校、炫耀電影學院八卦的那個漂亮女生——這小娘們兒小小年紀,不知道怎麼練就的一雙勾人的風騷媚眼,此刻正像個夜總會的紅牌小姐一樣倚著門,看著方展宏憋得臉通紅的模樣,幸災樂禍的衝他飛眼呢。
梅修慈似乎是看見了那個女人的目光盯在方展宏身上;再看看方展宏,英挺俊朗、年輕健康,不禁沒來由的生起一股怨怒來,臉色微微一變。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梅修慈趁機指著那漂亮女生道:「開門呀!矗在那裡幹什麼?一天沒正事兒的!」
那個自稱是電影學院畢業的女生卻似乎一點也不敬畏這位梅老師,聽他拿話點自己,立刻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白了梅修慈一眼,冷哼一聲,轉身過去開了門。
一開門,就看見一個穿戴斯文整齊的白臉小男人,滿臉堆笑的向她點頭示意。
這女生正在氣頭上,又有剛才方展宏的前車之鑒,所以一見門口站個男的,便冷然道:「你找誰?先說清楚了,是不是來報名的,是不是學表演的?」
那小男人小模小樣的陪著小心,笑道:「姑娘,我不是來學表演的,我是這個學校的新來的助教,這裡的許筠老師是我姨;呃,不過,我帶來一個學生,她是來報名的。」
那女生點了點頭,道:「那就進來吧!」
方展宏在門外把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裡暗想,這聲音怎麼這麼熟悉,倒好像剛聽過不久似的。
正在記憶裡努力搜索這把聲音呢,人已經進來了——這人一身襯衫西褲,收拾的板襯溜潔,可是屁股後面的褲子上,卻兩片大灰印子,手背上也烏突突的一片黑,顯然是剛剛摔倒過,蹭了一身髒。
方展宏看清了這人的模樣,差點沒樂出聲來——這不是剛才在車上被自己捉弄的溜溜轉的小白領嗎?
那小白領卻完全沒有看到方展宏,他的注意力似乎全部在身後一個人的身上,一進門就轉過頭,禮貌謙恭的一塌糊塗,溫柔脈脈到歇斯底里,輕聲細氣的道:「哎喲,您老走慢點兒,這屋的地可滑;曉潔,你扶著點兒你奶奶。」
方展宏循聲一看,只見門口走進來一位老人——這可不正是剛才公車上那位衣著有點土氣的老太太嗎?
方展宏頓時大感不解的看著小白領,就在幾十分鐘前,這小子還一臉鄙夷的表示了對這位老太太之流的下等人的不屑,在車上搶了她的座位;怎麼一轉臉,變得這麼尊老敬老了?
難道說這小白領竟有這麼高的覺悟,在車上被自己「教育」了一番之後,在挫折中反省自我,已經痛改前非、洗心革面,不做他的「上等人」了?
還在琢磨這事兒,老太太后面攙著她的那人給了方展宏答案,方展宏一看之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彼啊!
只見那小白領明明口中關心的是老太太,可是眼珠子卻明顯一直盯在小姑娘身上,眨也不捨得眨一下。
方展宏看著小白領那副努力裝出來的關切可親的模樣,想起剛才他在車站下車時的情景,越想越可樂,實在沒忍不住,情不自禁的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來,隨即立馬覺得不妥,趕忙收住笑容板起面孔,一本正經的坐直了身子。
小白領和那祖孫倆聽見了笑聲,很自然的轉頭一看,不禁一起輕輕啊了一聲。
那秀氣羞澀的女生一眼就認出了方展宏,清亮的眸子裡閃過一抹喜色,隨即趕緊低下了頭去;小白領顯然也不會忘記剛才的深仇大恨,一眼就看見方展宏,不禁張口結舌,呆在那裡。
梅修慈見這小白領呆頭呆腦的,心裡有點不喜;再一看他帶來的這人——那老太太穿得又寒酸又土氣,鬧不好又是一個學費都交不起的;這下心裡越加的不高興起來。
梅修慈很有威嚴的清了清嗓子,道:「你們誰報名?」
小白領如夢初醒,驕傲的瞥了方展宏一眼——他大概以為方展宏是來報名的大齡學生,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成為方展宏的老師了,因此十分得意:你小子,這次還不栽在我手上?
喜滋滋的想著,小白領走上前來,大聲道:「老師您好!我是來報道的本校的新助教,我是師範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是許筠老師介紹我來的,許老師是我……」
梅修慈立刻打斷他道:「其他老師跟你有沒有親戚關係,跟我們學校無關,跟你的工作也無關!」
小白領碰了個軟釘子,楞了一楞,尷尬不已,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方展宏心裡暗笑:許筠老師長得挺漂亮的一個熟女美人兒,怎麼有這麼一個呆頭鵝外甥,基因突變啊!
梅修慈淡淡的看了面前這個油頭粉面的小伙子一眼,皺著眉頭道:「你還說你叫什麼呢?許筠倒是有交代,你好像姓甄?」
「是,」小白領連忙答道:「我姓甄,名健,甄別的甄,健康的健!」
什麼?甄健?那念起來豈不是「真賤」?
想到這裡,方展宏再也忍不住了,噗得一聲就噴了,接著明知道不禮貌,還是忍不住低著頭肩膀聳動,笑個不停。
甄健今天倒了八輩子鴛鴦連環拐彎霉,才碰到方展宏這種混世魔君,已經活活的被他笑了一路了,現在又被他笑,而且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他到底在笑什麼。
甄健恨恨的瞪著低頭努力忍笑的方展宏,氣得直發抖,惱羞成怒的問道:「你……你笑什麼!」
方展宏一邊笑一邊擺手,道:「沒什麼……哈哈,對……對不起,真沒什麼……我……我是說,甄……甄老師您的名字起的真好,您家裡真會起名字!好,真好……真好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