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鐵門,又高又大,光光狠砸了半天,才從門洞裡探出一個腦袋來。
「麼事?」一個看門人,睡眼婆娑的。
我把張元濟給的名片遞過去,那看門人接過,一楞。
「就說蔣雲蔣慕白拜訪。」我笑著道。
光!那看門人看也不看我,關上了門洞,又沒聲了。
「好大的氣勢!」虎頭有些憤憤不平。
「文化單位,都他娘的有點脾氣,忍了吧。」我笑道。
又在黑暗中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那扇鐵門中的小門才吱嘎一聲打開。
「跟我來吧。」看門人的聲音中沒有任何的表情,冷漠得很。
我們跟著那看門人,進了大院,兜兜轉轉,進了一棟建築。
商務印書館不大,樓房擁擠,外面看起來很安靜,但是裡面的每一個方面裡卻異常的繁忙。也難怪,畢竟是中國排名第一的印書館。
看門人領我們進了一棟紅磚老樓,樓不高,三層,典型的英國風格,木樓梯吱嘎吱嘎的像,踩上去我都擔心用力過重會坍塌。
到了二樓,看門人敲了敲房門,裡面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進來!」
看門人衝我甩了甩頭,走開了。
那聲音,讓我有些詫異,因為根本不是張元濟。
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衫,進了屋,裡面的煙草味熏得我差點窒息。
屋子不大,卻坐滿了人,沙發上、辦公桌前,五六個或是西裝或是長衫的人在吞雲吐霧,獨獨不見張元濟。
「蔣雲是吧,鄙人商務印書館交際科長謝秉來。」一個個頭不高有些禿頂方頭大耳的中年人指了指面前的座位:「坐吧。」
語氣中,這傢伙帶著一絲輕視。
謝秉來,這名字我聽張元濟說過,所謂的交際科長,干的工作基本上和後世公司的營銷經理差不多,肯定是個八面玲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兒。
我笑笑,坐下,開始打量其他的幾個人,謝秉來一一給我介紹。
「這位是活動影戲部的主任陳春生。」謝秉來指了指一個四十來歲戴著眼鏡身著長衫的魁梧男人。這位活動影戲部的頭,溫文爾雅,皮膚白淨,抽煙抽得最凶。
這傢伙的底細我瞭解,原本是基督教會報刊的編輯,喝過兩年洋墨水,商務印書館活動影戲部成立後,被張元濟挖了過來,但是實際上,並沒干多少事。
「幸會,幸會。」陳春生來只是隨意對我點了點頭就扭過臉和身邊的一個人用上海話嘀嘀咕咕去了。
「這位是副主任鮑慶甲。」謝秉來指了指那個和陳春生私聊的人,笑道。
鮑慶甲個頭很高,穿著一套白色的西裝,梳著大背頭,叼著一根雪茄,派頭十足。
「密斯特蔣,見到你很高興。」鮑慶甲欠了欠身,說了句英語,根本就沒怎麼看我。
這傢伙,實在考我的英語吧。我笑笑,用英語回了一句。鮑慶甲就不再搭理我了。
「這兩位都是攝影師,這位是葉向榮,這位是廖恩壽。」謝秉來又介紹了兩個。
「蔣先生,你,你,你好。」葉向榮三十歲左右,有些結巴,走過來和我握了握手,很誠懇,是個老實人。
「儂好。「廖恩壽衝我笑笑,也就不說話了。
這兩個人,我也清楚。葉向榮原來留學美國,幹過報紙的攝影,後來被張元濟挖過來拍電影,實際上並沒有系統地學過電影拍攝工作,都是摸索著進行。
至於廖恩壽,原本是商務印書館照相部的技工,活動影戲部成立之後,偌大的上海根本找不到懂攝影的中國人,張元濟就把他安插了進來,畢竟他懂一點照相技術。
實際上,比起前幾位,這兩個人是實幹家,歷史上活動影戲部的大部分影片都是出自二人之手。
「至於這位,在上海老有名了。我們的現場指揮任鵬年任先生。」謝秉來介紹到最後一個時,強調了一下。
「秉來兄,過獎了,過獎嘍。」那人哈哈大笑。
他就是任鵬年?我呵呵一笑。
任鵬年絕對是這些人當中最富態的一個,圓圓的身體,圓圓的腦袋,偏偏穿著一身長衫,大肚子撐得那長衫隨時都可能爆掉,一笑全身的肥肉都在抖。
這廝在早期的電影史上很有名,不過並不是什麼美名,而是被後人批判的對象。
任鵬年對電影根本就是一竅不通,但是對中國的傳統戲劇,卻是徹徹底底的專家,通俗點說,他是骨灰級的票友。
歷史上,他在商務印書館活動影戲部只干了兩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壞事。
1920年,活動影戲部拍攝了兩部「古劇片」,這兩部古劇片在中國電影史上大大的有名,不過之所以有名,並不是因為任鵬年,而是因為搗鼓這兩部古劇片的是中國著名的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蘭芳先生。
任鵬年是票友,而電影傳入中國後,這行當的主流觀點認為電影和戲劇沒有任何的不同,只不過是種新的技術手段而已,這一點,從中國電影人把電影叫做「活動影戲」就能夠看出來。在那個年代,這種根本就完全忽略電影藝術特性的想法,佔據了中國電影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留下了深遠的惡劣影響。
任鵬年是這種理論的擁護者,他就說過,影戲說到底就是戲。也是在這種思想下,他竭力攛掇影戲部拍攝梅蘭芳的京劇。20年代,絕對是梅蘭芳鼎紅的年代,中國人可以不知道總統是誰,但是提起梅蘭芳,絕對家喻戶曉。
中國電影和京劇的關係,極為密切。中國的第一部電影,就是譚鑫培的《定軍山》,很受歡迎。京劇在老百姓中有很大的市場,而對於名角,尋常老百姓又無法近距離欣賞,所以這種電影很受老百姓歡迎。任鵬年的這個提議,得到了商務印書館的支持,憑藉著他的關係,順利和梅蘭芳搭上了線,而梅蘭芳對電影也十分感興趣,馬上答應了這個要求。
雙方郎有情妾有意,一拍即合,1920年,順利拍攝了《春香鬧學》和《天女散花》。這兩出戲是梅蘭芳的代表作,具有很高的京劇水平,完成後公映好評如潮。
不過拍攝過程中,梅蘭芳根本就不聽任鵬年的擺佈,作為京劇大師,任鵬年的那點水平入不了梅蘭芳的法眼,而且任鵬年這個人,油滑,奸邪,很為正直的梅蘭芳所不齒。
也因為這個原因,這兩部電影,梅蘭芳完全自己幹,自己擔任導演,只是攝影師由活動影戲部提供。
平心而論,梅蘭芳的京劇水平沒的說,但是電影就是電影,不是京劇,拍攝的過程中,一方面是因為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式有著根本的區別,而此時的中國人還未瞭解,因此拍攝出來的藝術效果大打折扣,另外一方面,中國電影人在技術上的缺陷在這兩部電影中得到了成分的暴露,佈景、燈光、攝影經驗等等,完全都不及格,甚至在《春香鬧學》中還出現了外國地洋房,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儘管粗糙,但不能否認,這兩部電影,是早期中國電影的傑出代表。
而任鵬年干的一件壞事,也是最受人批判的,就是他搞出了所謂的「新劇片」。
任鵬年做人機警,能忽悠,在商務印書館人緣極好,加上能說會道,因此隱隱成為活動影戲部的頭腦。幾乎在攛掇梅蘭芳拍攝古劇片的同時,他也弄了一批新劇片。所謂的新劇片,完全是模仿當時已經沒落的文明新戲和西方的那些無聊打鬧的東西,演員都是職業的和業餘的文明戲班,內容大致分為三個部分:一類是無聊的滑稽短片,比如《呆婿祝壽》,一類是宣揚封建道德的所謂的「警世「影片,宣傳忠孝節義,比如《猛回頭》,還有一類則乾脆是神怪加武打,比如《車中盜》,完全是抄襲美國的偵探片,以及胡亂改編中國的鬼怪傳說。
任鵬年的這批新劇片,不僅違背了當時的時代精神,把電影搞得烏煙瘴氣,飽受批評,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懂電影,機械地抄襲美國,自以為是,紕漏百出,藝術水平極為低下,內容庸俗惡趣味,給當時方興未艾的電影界帶來了惡劣影響,成為一批毒瘤。
電影人大罵,文學藝術界的人不齒,老百姓也不買賬,新劇片拍攝,讓商務印書館損失慘重,活動影戲部的沒落和最終的解體,和他以及這批新劇片,有著極大的關係。可以說,任鵬年是活動影戲部倒閉的最大的罪魁禍首。
「蔣雲是吧?」任鵬年翹著二郎腿,看著我,問了一句讓我差點當場發飆的話。
「就是那個家裡人給嚴老九的娘家侄子披麻戴孝當孝子自己如喪家之犬逃命的蔣雲?不是聽說你打架**是個好手嗎?什麼時候會拍影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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