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入臘月,天氣就突然變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忽如一夜舂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一夜之間大地銀裝素裹,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原野山嶺已與天空連成一片,白茫茫彷彿渾沌未開的樣子。
一連數天鵝毛般的雪絮斷斷續續時下時停。因為大雪封路,鍾岳峰就沒有再出去做買賣,讀了一陣子妹妹的舊課本,就靜靜地坐著練「少林養生功」,很快就入定了,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彷彿是融入了這渾沌靜寂的世界,耳邊只有雪花刷刷飄落的聲音,那麼清晰,那麼生動,像是五月豐碩的麥粒灑落在場院裡。
下雪後的第五天,鍾岳峰看看天色依然陰沉沉地彤雲密佈,雪卻停了。他心裡惦記住智信師傅這大雪天不知怎麼樣了,就決定去看看,當下包了一大包五香豆腐乾,跟叔嬸招呼一聲就要出門。嬸子追出門囑咐道:「雪大看不見路了,你要小心。」
雪太厚了,原野像被白絨絨的毯子覆蓋了,一腳踩下去整個腳就沒進了雪裡,已經看不清路徑了,幸好是平曰裡走熟的路,兩邊那些高高矮矮粗細各異的樹就成了路標,鍾岳峰就這麼跌跌撞撞地在雪裡走著,身後的雪地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腳窩。有些溝溝坎坎的地方實在無法下腳了,他就乾脆裹緊棉襖滾了過去,就這樣一路又滾又爬的倒是走得又快又省力。
等到鍾岳峰深一腳淺一腳趕到智信師傅的草屋的時候,身凍結了厚厚一層雪變成一個白乎乎的雪人。他剛一進屋把正在坐禪入定的智信師傅唬得一愣,他看清楚了來人就急忙迎來幫鍾岳峰拍打身的雪,一邊拍打一邊埋怨道:「這冰天雪地的怎麼就跑來了。」
鍾岳峰收拾利索了又活動一陣子,凍得麻木的身子才緩過來,手臉像是塗了辣椒一樣火辣辣的舒坦。這時才顧得掏出那包凍得硬梆梆的豆腐乾來,笑嘻嘻說道:「師父,這豆腐乾凍成冰棍兒了,熱水燙開了才能吃,不然能把牙咯掉。」
智信那顆修行幾十年原本古井不波的心這時也覺得熱烘烘的,在這一刻這個年近九旬的老人竟然多了一點兒女情長的心態,他心中不禁暗忖,出家人本該斷絕七情六慾四大皆空的,今日怎麼就著相了。但修禪也是一種「慾望」,實質就是在追求一種斬情絕欲清淨無為的境界,佛祖也曾割股啖鷹,那是情,菩薩普度眾生也是情,何為情?情非情。想到這裡心中釋然。
「你是擔心我這把老骨頭也會被凍成冰棍嗎?少林功夫練到至高境界能成金鋼不壞之軀,自然是寒暑不侵。」說著得意地拍了拍胸膛。鍾岳峰這才發現他身著衣果然單薄,不由暗自佩服不已。
師徒二人聊得投機。鍾岳峰又請教了幾個練功中遇到的問題,看看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飄起細碎的雪粒,就急忙告辭了。
智信談興正濃,看看天色也只得放他走了,只是叮囑他一路小心,眼睜睜望著他一步一趔趄地消失在茫茫大雪地裡。
沿著來時依稀的腳印,回程就快捷多了。前面有一片松樹林,松樹枝條被厚厚的雪壓得搖搖欲墜,裸露的樹身乍看起來像是一群醜陋的黑漢子站在那裡,瞅著就讓人發怵,不過穿過這片林子離家就不遠了。
林子裡很靜謐,只有他踏雪的沙沙聲和偶爾雪團從枝墜落的聲音。
突然,他站住了。練武的人都比較警覺,他隱約聽到身後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猛然回過身去看,不遠處一頭牛犢似的野豬正從林子深處竄了出來,四蹄生風,刨起一團團雪霧。他渾身一激靈,幸好沒有被嚇倒,撒腿就跑。
山裡人都知道這傢伙的厲害,不但性情凶殘暴躁,而且肉粗皮厚,因為喜歡在松樹蹭癢,天長日久身就塗了一層又厚又硬的松脂,像是穿了盔甲;所以,尋常的刀槍火銃也奈何不得它。但它平時也只在深山老林人跡罕至的地方活動,很少到山下來,現在一定是因為一連數天大雪封山,餓極了才竄到山下來覓食的。
鍾岳峰經常聽老人說遇到這樣龐然大物是最危險的,逃跑時不能走直線東繞西拐多不易被捉到,所以他就在松樹林裡轉來轉去。雖然如此,他仍然聽到後面的聲響越來越近了,他的雙腿灌鉛似的沉重,恐怕再跑不多遠就會被野豬撲到撕碎。跑著跑著他發現已經到林子邊沿了,他記得這林子邊繞著一條丈八深的荒溝,現在已被風吹捲來的雪填平了,只要陷進去就是不被野豬吃掉也會被凍成冰棍。他回頭見野豬已經更近了,再想繞進林子已經來不及了,又不甘心坐以待斃,只得橫了心撲倒身子朝雪溝滾了過去。
那積雪凍了數天已經有些硬了,被他壓得咯吱咯吱亂響卻只陷下去一點點,估摸著已經滾過了溝,剛爬起來要跑,只聽得身後撲通一聲,扭頭一看雪地有一個大窟窿,想來是野豬身子重壓塌了雪層掉進了溝裡。
他虛脫般癱倒在雪地,喘了幾口粗氣,發覺渾身汗如泉湧,好懸啊,生死一線之間。
那窟窿四周的雪不停地翻動,想是那野豬正在雪下掙扎,說不定不消片刻就會爬出來,想到這裡,鍾岳峰咬緊牙爬了起來,又一路狂奔往村裡逃。幸好離村子沒有多遠了,又不知跌了幾個跟頭才跑進村子,回頭看了看,沒見野豬追來,才算是鬆了口氣,這才一搖一晃地慢慢住家裡走去。
回到家怕嚇壞了叔叔和嬸子就沒敢吱聲,想著「少林養生功」能夠恢復疲勞,當下就打坐練功調息了頓飯功夫才緩過勁來。他想起剛才那驚險的一幕仍覺得後怕,那畜生會不會從那雪溝裡爬出來呢?它要是跑到村子裡來,村裡人說不定要吃大虧的,想到這裡鍾岳峰便坐不著了,決定要到村口去看一下,再順便給村裡人都說一下好有個防備。
他找出賣豆腐的那把刀子預備防身,可是又覺得太短了,真要再碰見那傢伙這刀子可起不了半點作用,見門後靠著一把刨地用的三齒釘耙,就抓起來舞了一下剛好順手,心想,用這東西對付野豬比刀管用。想著該先跟家裡人說說,到堂屋一看叔和嬸子正圍住一堆燒得旺旺的火烤火取暖,就不見已經放寒假的妹妹和弟弟,就問道;「秀秀和小松呢?」
「倆人剛才還念叨著你回來堆雪人呢,這會兒只怕又到外面耍去了。」嬸子說完,看見他拿住一把釘耙,就詫異地問道:「冰天雪地的拿鐵耙幹啥呢?」
「山下來野豬了,我跟村裡人家都吱一聲都有個準備,順路把秀秀和小松找回來,外面太危險了,把咱家大門也插好,等我回來了再跟您說清楚。」鍾岳峰邊說邊往外跑。
一群孩子正在曬場的雪地打雪仗,只見雪球亂飛,笑鬧聲不斷,幾個大人正袖了手蹲在柴垛根看得有趣。鍾岳峰住那群孩子逡視了一眼就發現八歲的弟弟鍾岳松正在「戰鬥」中勇猛地衝殺著,妹妹鍾岳秀正在旁邊鼓動加油。
一位老漢看見他就招呼了一聲:「鍾家大小子,這急匆匆地幹啥去?」
鍾岳峰一看是本家的一位老人,就著急地說道「二爺,我在南山口松林裡見到野豬了,趕緊給大伙都提個醒,不敢叫這娃兒們在外面玩了,太危險了。」
旁邊幾位都聽到了他的話,一位麻臉漢子走過來戲謔道:「你小子咋也學會吹牛皮了,敢情你跟野豬是哥倆呀,碰見野豬了你還能囫圇著回來!」幾個人都哄地笑了起來。
那位鍾二爺見鍾岳峰一臉焦急的樣子不像開玩笑,又知道這孩子平時沉穩樸實決不會說瞎話騙人,就咳了一聲正色說道:「小峰這娃兒是啥樣的人大家都知道,他決不會日弄大家,聽他跟咱說清楚。」
鍾岳峰見二爺相信他的話,就感激地沖二爺點了點頭,趕緊把經過說了一遍。他敘述的雖然簡單,大家卻聽得驚心動魄,這時大家都信實了,都為他能豬口脫險感到慶幸。
先前嘲笑他的麻入子不好意思地說:「好兄弟,你真是命大膽也大呀。」又回頭沖那群嬉鬧的娃兒們吼道:「你們都快回家,南山的野豬下來了。」
那些娃們正玩得帶勁兒,根本沒人理會。秀秀和岳松卻看到了哥哥,就一臉興奮地跑了過來,岳松一把抓住哥哥嚷道:「哥,這半天你跑哪兒去啦?你幫我堆一個雪人。」
鍾岳峰一邊點頭一邊對妹妹說道:「村子外面有野豬,你快帶弟弟回家,回頭咱們堆一個雪羅漢。」
鍾岳秀從小就佩服只比她大四歲的哥哥,覺得他無論做什麼都是最棒的,此時見哥哥一臉嚴肅緊張的樣子,也覺得事態嚴重,就忽閃著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點了點頭,她一邊拉住又要衝鋒的弟弟往家走一邊又回過頭對鍾岳峰說:「哥,你小心點兒。」
鍾岳峰見二爺和麻子幾人正吆喝孩子們回家,就決定到村口去看一下心裡才踏實。「媽呀,野、野豬,野豬過來了,快跑!」一個漢子尖叫起來。一頭野豬從村外面的雪地跑了過來。
娃娃們差不多都沒有見過野豬,見跑過來的傢伙只比家裡養的豬大一些就饒有興趣地站在那裡看,幾個大人都被嚇呆了。
原來這頭野豬掉進溝裡後,雖然被雪悶得嚴實,但它不怕凍又力大無比,就在雪裡又刨又拱,折騰久了竟讓他順溝爬了出來。吃了虧的野豬被激得狂性大發,就順著鍾岳峰的腳印追到村裡來了。
鍾岳峰又看見野豬就不像初遭遇時那麼驚慌害怕,終究是練武之人腦子反應極快,而且身手敏捷,更有武器在手心裡膽氣陡增,見情勢危急,一邊大聲吆喝一邊舞著鐵耙迎了去。
野豬似乎也認出了這個向自己挑釁的人正是從嘴裡逃走的獵物,就氣勢洶洶的一頭撞了過來,像一發射出了槍膛的炮彈。他見野豬來勢兇猛無法力敵,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側身一閃躲開了野豬的撞擊,順手一耙打在了野豬的腚。這一下對野豬來說就像是撓癢癢,卻惹得它暴跳如雷,也不回頭直向近旁一個仍在咧著嘴笑的小孩子撲去。
從野豬突然出現到將孩子撲倒只發生在極短的一瞬間,孩子們的臉還掛著懵懂的笑容,麻子和二爺幾個人臉仍帶著呆若木雞的驚駭,只有鍾岳峰大吼一聲沖了去,雙手掄開三尺釘耙狠狠向野豬刨去。那頭飢火燒心、怒火昏頭的野豬已張開血盆大口咬著了那個孩子,沒察覺鍾岳峰已到近前,只聽噗哧一聲,一尺多長的釘耙已齊根刨進野豬身。野豬一聲炸雷似的怒吼早鬆開了口中的人,勢如瘋虎,東奔西撞,顯是痛疼至極,竟顧不傷人,身帶著釘耙一溜煙竄向雪野。
鍾岳峰急忙去抱起那孩子,眾人回過神紛紛圍了來幫助檢視傷情,所幸穿著厚厚的棉衣,那一釘耙又刨得及時,雖然衣服破綻處血肉模糊卻也只是皮肉之傷,不曾傷到筋骨。被嚇傻的孩子這時才哇哇地哭起來。
驚魂初定的二爺拍著鍾岳峰顫巍巍連聲道:「好,好,了不起,自古英雄出少年,咱們鍾家莊也出了個人物,比我們這活了一大把年紀的都強啊。」眾人也都七嘴八舌讚不絕口,似乎鍾岳峰已經成了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鍾岳峰被誇得不好意思起來,窘了臉說道:「那頭野豬已經受傷了,不如我們追去逮住它,省的回頭再進村禍害人。」
這時村裡人越聚越多,眾人豪氣萬丈,當下一齊應諾,選出身強力壯的持刀弄棒順著雪地的痕跡一路追去,雪地的腳印和點點血跡格外醒目,因此也不容易追丟。眾人在雪地直追了七八里地才在一處懸崖下找到了早已斷氣的野豬,想來是受了重擊傷勢不輕,冰天雪地昏頭昏腦的辨不得路徑掉下懸崖摔死了。那頭野豬差不多有四五百斤重,看得眾人心有餘悸後怕不已,費了老大勁兒才弄回村裡。整個鐘家村都沸騰了,那真是家家分肉,戶戶飄香,鍾岳峰家分到了最好的一塊豬後臀肉。
此時,鍾岳峰簡直成了村裡的英雄,最起碼是吃了野豬肉的人都會擦著油嘴說他給村裡辦了件好事,讓大家過了一個豐盛的春節,反倒是淡忘了他救人的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