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姐臉上微笑,脈脈望著他,神情淡雅。
她輕柔的話語不斷在林晚榮耳邊迴盪,倒叫林晚榮愣神了半晌。是啊,我傻了?這麼危險的事情,怎麼都攬到自己頭上了,這不是我的風格阿!他思前想後,恍然有種直覺,在那保家衛國、血火交融的戰場上,但凡流著熱血的男兒,都會身不由己的投入其中,這是潛藏在每個人心底的渴望。即便是他這樣狡猾奸詐、從不吃虧的人,也沒有例外。
見他久久不說話,徐小姐嫣然一笑:「這和你平日裡的性子不符,要舍下如花美眷,去做那生死未卜之事,你真的已經做好準備了嗎?」
林晚榮長長唉了一聲,無奈道:「你以為我想去麼?可有些事情必須有人去做,最可恨的是,偏偏我還是最適合去做這件事的人——除了自認倒霉,我還能做什麼。」
他搖頭晃腦,說的淒苦不堪,那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他決意要去了。
徐芷晴呆呆望著他,忽然想起許多的事,玉佛寺中躲雨初逢,京華學院二度相見,相國寺裡說蘭贊幽草,微山湖畔撒網撈白銀,這一路走來,他嘻嘻哈哈玩笑不止,該占的便宜一樣也沒落下,那痞痞的輕佻樣子早已深入心懷。哪知上了戰場,他卻也是錚錚鐵骨的豪邁男兒,連兇猛如狼的突厥人,也要懼他三分。豪邁與輕佻,兩種極端的性格,卻出現在同樣一個人身上,讓人歡喜讓人憂。卻不知更喜歡哪一個他。
見徐芷晴盯在自己身上,臉上顏色時紅時白,時喜時憂,也不知是個什麼症狀。林晚榮急忙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幾晃:「徐小姐,你怎麼了?哎呀,看你的樣子,好像是染了風寒打擺子,快把雙手伸出來,我來為你號個脈。」
「你才打擺子呢,」徐芷晴白他一眼,臉頰發燙:「我是在思慮你的提議,也不知你說地是真是假。」
「是嗎?」林晚榮盯住她臉頰嘿嘿道:「徐小姐,教你個竅門。人說謊的時候。耳根一定會紅的,不信的話,你摸摸看。」
徐芷晴下意識地伸出小手。方要觸到耳根,忽地清醒了,急呸道:「你做什麼?!又來唬我,你才是紅耳根!你天天都紅耳根!」
嘿嘿嘿嘿,林晚榮望著她得意淫笑。徐芷晴急急低下頭去,耳根熱的像火燒,二人一時無語。氣氛卻是旖旎溫馨。
「你早些給她們回個信吧,」望著他將諸位夫人的畫像緊緊抓在手中,戀戀不捨的樣子,徐芷晴幽幽道:「翹盼生華發,相思催心肝。那離別的滋味最是難過,你莫要輕待了這些好女子。」
林晚榮笑道:「當然要回信了,待會兒我就回去燒水洗白白,然後畫一副寫真送回家,是凝兒最喜歡的那種。」
「輕佻。」雖然他說的隱諱。但徐小姐與他相處已久,觀他賊臉便知他的寫真會個是什麼樣子,忍不住紅著臉啐了一聲,哼道:「你說的這東西向橫貫賀蘭山的峽谷,到底是從哪裡聽來地?」
說起正事,林晚榮也不笑了,臉色變得異常嚴肅:「別管我是從哪裡聽來的,徐小姐,我只問你一句,你相不相信我?」
徐芷晴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幽幽道:「我相信凝兒。」
這丫頭說的倒隱諱,林晚榮嘿了聲:「那就行了。勝向險中求,收穫與付出是成正比地。在當前的形勢下,不管這條路存不存在,我們都必須死馬當作活馬醫,總比守在這裡,坐等胡人來攻要強的多。再說了,萬一真讓我找到——」
徐芷晴臉色蒼白,截斷他話,輕道:「可若這是條絕路呢——」
絕路?林晚榮愣了愣,望見徐小姐蘊滿淚珠的眼眶,他忽地笑道:「你放心,我不會死的,我家二小姐常說,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我對此深信不疑,我地好日子還長著呢。」
看他心意已決,笑容中沒有絲毫的勉強,徐芷晴沉默半晌,終是咬了咬銀牙:「好,我這就向元帥稟報,命你領軍自東向西橫貫賀蘭山,奇襲胡人要塞巴彥浩特。」
林晚榮點了點頭,心裡頓起沉重之感。這賀蘭山的東西走廊只存在他地記憶中,對於能不能走通這條路,他一點把握都沒有。但形勢逼人,突厥鐵騎步步進逼,過不了幾日便要兵臨賀蘭山下。奇襲巴彥浩特,是最出人意料、也是最有效的的一著棋,當然與之相伴的,是那重重的危險與困境。
「以胡人目前的行軍速度,三日之內必到賀蘭山前,與我軍展開大戰。這兩條南北向的大峽谷,便是興慶府前的最後一道壁壘,也是我軍防守的屏障。我向你保證,自胡人到達山下算起,十日之內,賀蘭山絕不失守。」徐芷晴秀眉輕揚,柔荑握地緊緊,堅定說道。
南北向的大峽谷有兩條,徐芷晴要分兵而守,任何一條都不能鬆懈。而突厥人手握主動,卻可集中兵力選其一而攻之。為了給他奇襲巴彥浩特爭取時間,徐芷晴要率軍堅守賀蘭山十數日比原來預想的足足多出了一倍,其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都到了這個份上,除了點頭外,還能說什麼。林晚榮深深一歎:「謝謝你,徐小姐。」
徐芷晴眼眶微紅,輕道:「你這人,沒有來由的道個什麼謝,這抗擊胡人,還是你一家的事不成?」
那倒也是,林晚榮笑了笑,點頭道:「既然如此,我現在就回營安排去了。為了爭取時間,明天一早,我們就動身。」
徐芷晴嗯了聲,沒有說話。林晚榮轉身行去,方要邁出營帳,卻聽徐小姐輕喚:「林三——」
林晚榮回過頭來,只見徐小姐眼眸如霧,臉上紅暈點點,纖纖素手緩緩取掉頭盔,露出滿頭青絲烏髮,恍如江南最美的綢緞,柔順的垂至肩頭。
雪膚,鳳眼,柳眉,櫻唇,身段便如湖邊輕垂的楊柳,去掉戎裝的徐芷晴嬌俏嫵媚、溫柔秀美,剎那間的芳華蓋過了大漠的風霜。
「徐小姐,你——」林晚榮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直直呆住了。
徐芷晴羞澀輕笑:「好看麼?!」
「好看,好看。」林晚榮傻傻點頭。
徐芷晴望著他柔聲細語:「還記得我與你講過的葬沙的故事麼?」
「狠得,記得。」
徐芷晴眼中水霧緩緩升騰,喃喃輕語:「我把每一生的思念,換做上天灑下的一粒輕沙,於是,就有了那浩瀚的塔克拉瑪!」
這葬沙的故事再次聽來,真的是動人心魄,望著徐小姐沾滿淚水的臉頰,林晚榮嘴唇囁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徐芷晴忽地嫣然輕笑,無比的淒美:「林三,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
「好,好,」林晚榮忙不迭點頭:「不要說一件,就是一百件,我也答應。」
「我只要一件。」徐芷晴凝望著他,長長的睫毛顫抖,豆大的淚珠無聲滴落:「請你記住,一定要回來!!若是不然,我最漂亮的衣衫穿給誰看?我的身軀,又要葬在哪裡?」
望著徐芷晴晶瑩剔透的淚珠、美麗純淨的笑容,林晚榮無聲的愣住了,他心裡彷彿灌入了空氣,飄飄蕩蕩,剎那間,連自己都忘卻了……
——————
落日下,一匹白馬,如疾射的利箭般穿透風沙夕陽,直往右路大營馳去。餘暉下的影子,拖成了一條長長的斜線。
「林將軍回來了!」杜修元刷地站了起來,眼神急切。
胡不歸動作更急,竄上兩步拉住那已經入營減了速的駿馬。疾聲道:「將軍,軍師可應允了?」
林晚榮翻身下馬,淡淡點頭:「允了。」
「允了?」胡不歸大喜:「太好了,這次要叫突厥人吃不了兜著走,***。」
高酋眼神極好,盯住他奇道:「兄弟,你怎地了,眼圈都紅了?」
「哦,我騎馬走的快,風沙太大了些。」想起美麗地女軍師那攝人心魄的眼神。林晚榮又是甜蜜又是揪心。他輕輕歎了口氣,搖頭驅散心中雜念,拉出胡不歸道:「胡大哥。我讓你打聽的事情,可有著落?」
胡不歸點點頭,自懷裡取出一張泛黃的祟皮遞給他:「這兩日我走訪了賀蘭山中殘存的幾家獵戶,聽他們所言,的確曾有傳說。有人橫穿過賀蘭山脈,還親眼見到了巴彥浩特的金毛裘。只是年代久遠了,又都是獵戶的傳說。我們無從考證。這張祟皮是在一名獵戶家中找到的,我看這箭頭似乎往西北方向,就取回來了。」
那祟皮年代久遠了,上面用焦炭畫的記號,除了幾座用三角標注地山脈,大部已辨別不清,但是箭頭的最終方向,確如胡不歸所說,是往西北而去的。林晚榮看了幾眼。對照記憶中地地圖,只覺似是而非,模糊遠比清晰多。
但這張羊皮最起碼證明了一點,的確曾有目敢的獵戶做過這方面的探索。照西橫貫賀蘭,並非遠不可及,林晚榮心裡安穩了些。
「胡大哥,兄弟們都召集齊了麼?」他將那祟皮收入懷中,沉聲道。
胡不歸豎起大拇指,激動道:「八千兄弟,是我精心挑選的,都是個頂個地好漢,只聽說此行九死一生,卻沒有一個人皺眉頭的。」
「我大華從來不缺好漢!」林晚榮拍拍他肩膀,欣慰一笑。
杜修元望著他的笑容,不滿地哼了聲:「林將軍,為何老胡能去,我就去不得?」
「杜大哥,我們之間還要講究這些麼?」林晚榮神色淡淡:「此次奔襲巴彥浩特,以戰力為首,而我右路大軍,則需一足智多謀之人鎮守,觀我軍中,除你之外,何人能當?況且五原之戰,我把你放在最危險的城中,你之勇謀有目共睹,早已不需證明了。」
林晚榮的威嚴是血戰打出來的,手下之人哪個不服?杜修元雖面有失望,也唯有領了將令。
出發前的這一夜是最難熬的,面對生死未卜的旅程,誰能安然入寢?緩緩撫摸著諸位夫人的畫像,想起與她們相知相交的經歷,一幕一幕浮現眼前,溫馨浪漫,記憶猶新,林晚榮悲喜交加,有一種難以言說地壓抑感覺。
本想回封家書,奉上林郎的瀟灑裸浴圖,只是下起筆來,卻不由自主了。高高的賀蘭山頂,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年輕將軍,手扶長劍,仰天怒號,昂揚身姿,震徹了胡人膽。這便是他此刻心情的真實寫照。
將這林將軍震顫敵膽圖裝了信封,看看天色,已是五更時分。高酋、胡不歸和八千弟兄早已整裝待發,齊齊等著他了。
一張張年輕的面頰,充滿了對林將軍的崇拜和信心,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精神力量,叫林晚榮看的心潮澎湃。他奮力一撥馬頭,火喝道:「目標賀蘭山西北麓、巴彥浩特,出發——」
嘀嗒清脆的馬蹄聲,打破了黎明到來前賀蘭山的沉寂。一隊壯碩的大華軍士,沿東麓蜿蜓而上,身形漸漸沒入悠悠的山谷。
低沉優雅的馬頭琴聲,如大漠的迷霧般緩緩飄過,不知從哪裡傳來女子清越淒涼的歌聲,淒淒瀝瀝迴盪在人心房:
「故鄉風啊撫摸著我臉龐,
牧草香啊沁透了我心房;
成群的牛祟,牧童還坐在馬背上,
長調聲悠揚護送你去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