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瞄去,眼前站著的是一個美麗的女將。腳蹬步雲小靴,身著銀白戰袍,身段便似拂風的楊柳,凹凸玲瓏。她柳眉微微蹙起,盈盈秋水脈脈流轉,白玉似的臉頰上還帶著些奔波勞累的紅暈,正淡淡望住林晚榮,也不知是笑還是惱。
「咦,這不是徐小姐麼,」林將軍臉上聚起一個笑容,急忙揮揮手:「弟兄們,快叫徐軍師!」
「徐軍師!」他手下的兒郎果真是訓練有素,林將軍一聲令下,幾千人高舉刀槍一起吶喊,聲音直透雲霄。
這便像是山大王擺場子,徐小姐微一皺眉,瞥他幾眼:「林將軍,我聽杜修元說,你傷勢未癒,尚在營中休養,連那合議之事,都由他人代領——」她頓了頓,眼光往他腿上瞟過,臉色已有幾分惱火:「——林將軍,你這傷勢,倒的確『重』的很那!」
她語中的諷刺之意,就連高酋都聽得出來,何況林大人這樣的聰明人。
「咦,是嗎,」林大人驚奇的望著自己的腿,臉上神色喜不自禁:「不是徐小姐你指出,我還真沒注意到呢。原來我都已經可以自由行動了,看來這些天連續行軍,上上下下的運動還是有好處的,傷勢應該差不多了,唉,這幾天忙的連傷癒這麼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徐小姐來的正好,今日我請客,就在軍中燒兩個小菜,大家慶祝一番。」
看他嘻嘻哈哈的樣子,徐芷晴便忍不住的氣惱,她怒哼聲道:「大軍前方便到興慶府(今銀川)。已近大華與胡人的接壤地帶,戰事一觸即發,林將軍竟還有如此好心情?何況軍中戒賭戒酒,你莫非是沒有學過軍規?!」
何止戒賭戒酒。還戒色呢,林晚榮笑道:「徐小姐誤會了,我對酒色一向是深惡痛絕地。與兄弟們慶祝一番,喝些茶水,這些應該不違規吧。」
這人的詭辯之術,徐芷晴早已領教過,她咬咬牙哼了聲:「雖未犯戒,卻有詐傷之過,待回營我便稟告元帥——」
「徐軍師這話就有些不通情理了。」林晚榮截斷她的話:「何謂詐傷?入軍伍之前,我的腿傷成什麼樣子。相信徐軍師也是清楚地。老話講的好,傷筋動骨一百天,我短短的十天能恢復成這樣子。那已經是上蒼保佑了,其中我的家人還有高大哥他們,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怎麼到了你口裡,卻變成詐傷了?我真搞不明白。」
他臉色不好看,當著眾人的面便駁斥起來。高酋和杜修元二人面面相覷。早知林將軍和徐軍師之間有梁子,卻沒想到他們見了面才說上兩句話,便又開始了爭執。
胡不歸甚是機靈。看徐小姐隱有怒色,便急忙朝林晚榮打了個眼色,笑著道:「徐軍師,您來一趟不易,要不這樣吧,我右路軍馬正在操練,林將軍新發明了一個練兵的辦法,還請軍師觀摩指正。」
「綁沙袋麼?我方纔已經看過了。」徐芷晴輕輕歎了聲:「此辦法雖有新意,只是這時候才實施。恐怕晚了些。」
她這話就是說給某些人聽的,胡不歸看了林晚榮一眼,不敢說話。
怎麼又與這丫頭吵上了,林晚榮也覺有些好笑,每次與徐小姐相遇,都未安生過。
「不能這樣想,」他搖了搖頭,目光盯住了徐芷晴,大方笑道:「有好的方法,什麼時候都不算晚。我與高酋推算過了,這樣練下去,一個月之內就會出成果。目光要放的長遠些,與胡人打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就算現在這批兵士練地晚了些,但還有後來者呢?以後從新兵,就開始人人縛沙袋練習,我就不信,我們大華鐵血兒郎,會趕不上那突厥雄師?!」
胡不歸一拍巴掌,茅塞頓開:「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從新兵練起呢?林將軍,你真是一語點醒我夢中人那。胡人的鐵腿也不是娘肚子裡帶出來的,那是騎馬練出來地。我們大華有的是精銳兒郎,只要我們堅持練下去,一年不行就練三年,三年不成就練五年,我們沒有理由輸給突厥人。」
林大人拚殺戰場的本事其實稀鬆的很,但是他的眼光與智慧,卻是獨步天下,敢想人所不敢想,敢為人所不敢為,謀略眼光皆是超人一等,又有精於戰事地胡不歸杜修元等人輔佐,他這一支右路軍的戰力,還真是不容小覷。
徐渭李泰最看重他的便是這一點,徐芷晴自也不例外,雖與他吵著架,但叫他三言兩語點撥開來,卻有一種撥開烏雲見日月地感覺。
高酋的興奮情緒感染了眾人,連徐小姐也忍不住的微笑起來,方纔的緊張氣氛一掃而空。
演兵場上熱鬧之極,望著那綁縛著沙袋,一次次在演練中摔倒,又一次次爬起的士兵,想起方才在遠處聆聽的他那番聲嘶力竭的講演,徐芷晴搖頭輕歎,說起蠱惑人心,沒有人比林三更在行了。若人人都有這般鬥志,何愁胡人不滅,大華不興?
她凝神半晌,腳步止不住的輕移,也不知踩到了哪裡,心思正恍惚間,卻覺有人輕輕拉扯自己衣衫,抬眼一看,原是方才吵過架的林三。
「你,你做什麼?!」祟脂白玉似地臉頰飛快的染上一抹霞紅,她忙壓低了聲音,惱火道:「這裡可是軍營!」
林晚榮笑道:「知道這是軍營,不是軍營我還不拉你了呢。大軍都操演完了,馬上就要開飯了,你還愣在這裡幹什麼?」
徐芷晴放眼望去,原來她這一走神,場上兵士們早已散去,火頭軍的大鍋已經搬了上來,熱騰騰的飯菜飄過陣陣清香。
她臉頰發赧,卻不甘示弱的哼了聲:「我正在觀察此處地形,以便標記在地圖上。你又待在這裡作甚?」
「不是我要留在這裡。」林晚榮苦惱道:「軍師,我只想提醒一下你——你踩著我的腳了,我可是殘疾人唉!」
徐芷晴低頭一瞄,原來自己方才觀看演兵出了神,邁步間正踩在他的新靴子上,繡上半個小巧的腳印。
胡不歸高酋等人見此一幕,正捂著嘴偷笑,徐小姐面頰微熱,惱怒的哼了聲:「這也怪不得我,誰讓你腳掌生得跟個蒲扇似的,踩著跟那大地也差不多。」
腳大是我的錯,那胸大就是你的錯了,林晚榮哼哼了聲,飛快的在她豐滿酥胸上瞟了眼,想起在濟寧凝兒房間那香艷的一幕,一時心裡酥酥。
徐芷晴自衣裳裡取出封書信,面無表情的遞給他:「皇上八百里加急傳達的通函,方才送到軍中的,你看看。」
林晚榮拆開信箋,大略掃了幾眼,面色不斷變化,良久才長長一歎,將那信箋遞回徐芷晴手中,喟然無語。
「誠王於發配川北的途中,感念皇上寬厚仁愛,自覺無顏面對世人,竟騙過看守,於夜半懸樑,自縊而亡,臨終留下萬言遺書,自稱愧對先皇,愧對皇上,唯有以死謝罪。那遺書經顧順章先生鑒別,確為誠王筆跡。皇上聞訊,於金殿之上失聲痛哭,雙目紅腫,三日三夜未曾進食。舉國縞素,皇上親自扶靈。力排眾議,葬誠王於先皇陵旁。」
徐芷晴將這通詔念完,高酋呸了聲道:「總算他還知道羞恥,畏罪自盡!將這亂臣賊子葬於帝陵。皇上實在是宅心仁厚,待這賊子仁至義盡了。」
林晚榮苦笑著拍拍他肩膀:「高大哥,不要太過於苛求。人都死了,葬在哪裡又有什麼分別呢?話說回來,連奸臣賊子都能有個埋骨之所,也不知我們這些出征塞外的人,會被哪裡的黃沙掩蓋了?」
「胡說什麼,」徐芷晴甚是惱怒的瞪他一眼:「大戰在即,不可動搖軍心。你這幾日也不去合議,只怕連我們走到哪裡都不知道了。」
全軍中。最不信任我地,只怕就是這徐軍師了。林晚榮苦笑著道:「徐小姐,我是靠腦瓜子吃飯的。幾萬將士的性命都在我手中,我有那麼遜嗎?」
他尋出張白紙,又自懷裡取出鉛筆,寥寥幾筆便勾勒出個輪廓:「我們出了京城,便沿著長城以南。自西往東而行,跨過雁門關,經馬邑,朔方。眼下駐紮在鹽川北麓,離著靈武、興慶、賀蘭山就只有幾百里的路程了。嚴格來說,我們走地這一趟線路,翻過長城,就能看到胡人的蹤影了。」
他筆法簡練,又有繪畫的功底,勾勒出的雖是一個草圖,方位卻是標注的絲毫不差,行軍路線也極為清晰。在重點關口還加粗了線條特別警示。光就這一手本事,除了徐芷晴外,無人能及他。
「林兄弟,我算是服你了,」高酋拍著腦袋道:「我每日和你在一起,就只見你吃飯睡覺、嬉鬧玩耍,從沒見你讀過兵書陣圖,原來這些早被你爛熟於胸了。」
林晚榮嘻嘻笑道:「高大哥過獎過獎,我也沒什麼特長,只是把你睡覺的時間拿來讀書、把你讀書的時間拿來睡覺而已。」
早知這人面上嘻嘻哈哈,心裡卻透亮的跟窗戶紙似的,徐芷晴終於放下心來,嗔道:「莫要以為光會畫些地圖就有用處,要把心思落到實處才是。」
她接過林晚榮手中的鉛筆,順著他圖上標明地方向勾勒了幾下,輕道:「看這裡,興慶和賀蘭山的重要地位就不用我說了,這便是一道天然屏障,阻隔了大漠塵沙,也阻斷了胡人鐵騎。這興慶便是我們的中心。」
「自興慶往北二百里地地五原,遠出塞外,與長城以北的榆林、定襄互為倚角之勢。這三地孤懸塞外,終年風沙,條件艱難,卻是我大華與胡人相對的第一條戰線。『十年風沙八年塵,二年胡禍人斷魂』,這便是我戍關軍中流傳的歌謠。數十年來,我們與胡人在此交戰不下百餘次,至今那五原還落在胡人手裡,我大華數萬將士英靈,便長眠於此了。」
她歎了口氣,鉛筆輕輕敲打著圖紙,心情有些沉重。
林晚榮早已看過這地圖,對這幾處地形,除了感慨之外,也沒多少辦法。孤懸塞外,氣候惡劣,給養困難,易攻難守,連強悍的突厥人也不敢多在此多加停留。而徐小姐所謂地第一道線,大部已在胡人手中,對大華來說,這道防線早已經不存在了。
「而第二條線,」徐芷晴在圖上又畫了幾筆:「自馬邑、雁門關,中有興慶,西至祁連山脈,延伸至崑崙山以北、敦煌一境,這便是我大華賴以生存的生命線。」
她在興慶西北方向,重重的畫了個圈:「眼下,突厥人在祁連山與五原一脈,聚集二十萬精銳騎兵,便要直取興慶與榆林。若此關遭破,則胡人一馬平川,我大華便是滅頂之禍。」
徐芷晴說了半天,最後兩句才是重點,突厥人地精兵早已大軍壓境,大華就只剩最後一道天險可守了。
更為要命的是,胡人二十萬騎兵機動靈活,進可攻入長城腳下,退可固守草原深處。而大華的防守戰線,自西向東,綿延千里,稍一不慎,便可因一處而潰,自此淪為萬劫不復之境。
形勢遠比想像的要複雜的多,這個仗怎麼打?林晚榮歎了口氣,眼睛發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