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抬頭掃視了所有人一眼,這才將目光落在天祭司的身上,他對祭司從來都沒有好感,至少這十年來他心裡一直這麼認為,因為在他的印象中,祭司們都是藏頭露尾、假仁假義的人物。
「我想請問天祭司一個問題,不知天祭司可願指教?」軒轅淡然問道。
天祭司微感詫異,有些漠然地道:「什麼問題?」
「神的力量是否是無邊的?是不是無所不能的?」軒轅問道。
天祭司和所有人都呆了一呆,似乎對軒轅的這個問題很感意外,而這個問題也實在是讓人難以回答,因為沒有人能肯定和否定這個問題,但在他們原始的思想中,神自然是無所不能的。
天祭司的眸子之中射出一絲訝異的神采,他竟猜不透軒轅問這話的用意,但做為一個祭司,他自然不敢懷疑神的力量,不由道:「那當然!」
軒轅並沒有半點神情的波動,再次淡然肯定地道:「是的,神的確是無所不能的,他創造了人類,但為了將人類與他們區分開來,他們讓人類的生命受到他的限制,於是神就讓人類有了生老病死,天祭司認為是嗎?」天祭司和人祭司都點了點頭,顯然是贊同軒轅的看法,連蛟夢和蛟龍都被軒轅的話所吸引,暗想軒轅會怎樣繼續說下去,看看軒轅怎樣為自己辯護。
「是啊,神是多麼的偉大,他創造了生命,但神又以『生老病死』來掌握著人類的生命,因此我們的生命雖是由自己享受,但其實是由神掌握的,包括我們的命運。大祭司以為自己可以代表神去主宰人類的生命和命運嗎?」軒轅逼視著天祭司和人祭司,斷然問道。
天祭司和人祭司不由得相視望了一眼,同時搖了搖頭,道:「不能!」但心中卻似有所覺。
軒轅露出一絲淡然的笑意,目光離開兩大祭司,掃過四位長老,再經蛟龍落到蛟夢身上,這才吸了口氣問道:「有誰認為自己可以代表神主宰一切?有誰可以清楚神的心意?」
眾人默然,這又是一個沒有人可以回答的問題,因為事實上,誰也沒有這個能力。
「你到底想說什麼?」蛟龍有些不耐煩地道。
軒轅並不望向蛟龍,他本來很想回敬一句,讓蛟龍無法下台,但想到蛟幽之死,他心中又一陣痛楚,也就把本想說的話嚥了回去。只是吸了口氣,平靜地道:「既然大家都無法代表神,都無法知道神的真正意願,是以大家都沒有資格去自作主張地毀滅神最偉大的創舉。神如果需要誰的生命,以他無所不能的力量,自會讓那人死去,但我們卻沒有權力執行這個任務,否則就打亂了神定下的生老病死之規律,那樣我們必定會受到上天應有的懲罰!」軒轅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我不想看著這樣的罪孽深種下去,這也是我放走『祭品』的原因!」
眾人全都呆住了,他們不能否認軒轅所言沒有道理,皆因軒轅的話正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讓他們無從反駁。
啞叔和黑豆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彩,顯然對軒轅的大力辯駁而鬆了一口氣。
兩大祭司相視望了一眼,都發現彼此眼中的驚愕和詫異。蛟龍的眼中則是嫉妒之色,惟有蛟夢神色沒有半絲波動,眼神之中也無半點變化。
啞叔向黑豆使了個眼色,黑豆立刻明白其意,忙上前與軒轅平跪殿中,向蛟夢道:「族長,軒轅他一心為族人著想,這才放走了『祭品』,而且他又有揭開妖人奸謀之功,就算是有什麼過錯,還望族長和幾位長老念在軒轅此功之上,對他從輕發落!」
蛟夢望了黑豆一眼,又望了望啞叔,淡然道:「黑豆,你先退到一旁吧,我自有定奪。」
四大長老也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顯然是在思忖著軒轅剛才那一番話。
軒轅見眾人都為他的話所動,不由趁機又道:「祭天,那只是我們對姬河之神,對大自然之神的敬意,也是表達的一種方式,但如果因為祭天而以活人
作為『祭品』,那反而有違祭天的本意。祭天也是為了乞求人們的平安幸福,乞求神賜福於萬民,而福未至卻先殘忍地將活人處死,這難道是仁慈的神所願見到的嗎?」
「黃口孺子,你知道什麼?那豈是將活人處死?那是送她去神界,又豈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去的?」天祭司怒道。
「你是在自欺欺人,當你將一顆滿懷仇恨的心送去神界,豈不是玷污了神界的純潔?一個滿受冤屈的靈魂只會有損姬水之神的形象,只會是一個悲哀的結局,你身為祭司,難道連這一點都不知道嗎?」軒轅憤然道。
「你……」
「好了,軒轅,你說說為什麼那是一顆滿懷仇恨之心和滿受冤屈的靈魂?」蛟夢打斷了天祭司那有些憤怒的話語,問道。
軒轅不屑地看了天祭司一眼,他根本就不看好這個在族中地位尊崇的祭司之首,族中的三大祭司如同披著善良救世外衣的屠夫,只會在每年的祭天之時現身殺害那無辜的「祭品」。若說真的對族人起到什麼保護作用,那全都是虛妄之談,至少軒轅不曾見過。
啞叔對軒轅的話語顯然很欣賞,黑豆卻為軒轅擔心,若軒轅得罪了祭司,那以後的日子可真難過了。
若是祭司發起怒來,只怕他想幫都幫不了。
軒轅卻絲毫無所畏懼,在今日,他似乎從十年的沉默之中甦醒過來,至少他不再怕被人知道其底細,也不必去在意大多。
「如果一個人並不是自願,而是遭人挾迫去做某一件事之時,你們認為這人的心中會沒有怨憤嗎?而且是關係到生死大事,剝奪了他選擇和生存的權利,你們認為這個人的心中會沒有仇恨?靈魂會不冤屈嗎?是啊,正如有些人說,神是偉大、仁慈、善良的。你們看看姬水,多麼美麗,看看沿河的土地,是多麼富饒,這美麗的姬水不知養活了我們多少代人,養活了我們多少生命,我們都生活在它的懷抱裡,它以寬闊的胸懷包容了我們。姬水之神就像是我們這些人類的母親,而這悠悠不絕的河水正是母親的乳汁!」軒轅說到這裡,聲音變得激動,但卻突然頓住了。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石殿之中竟湧入了數十人,有男有女,還有數十人站在門口,包括殿外的窗下也有人。所有人都在沉默著,似乎完全陷入了軒轅所表述的那種意境中,兩大祭司的神色也泛起了一絲難以覺察的訝色,啞叔和蛟夢的神色卻寧靜得如同高闊的天空。很顯然,他們也陷入了軒轅表達出來的意境中。
軒轅輕輕吸了口氣,語調又變得肅穆而低沉,更飽含濃重的情感意味道:「是啊,姬水之神是十分偉大、十分仁愛、十分善良和高尚的母親,她愛我們,所以給了我們甘甜的水汁,給了我們取之不盡的林木,給了我們肥沃的土地,給了我們可以獵食的野獸飛禽,給了我們自強不息的精神,更讓我們享受到生命的美好。然而有哪個母親願意扼殺自己的兒女?有哪個母親希望讓自己的兒女以一種屈辱的形式死去?
大殿之中依然是一片肅靜,幾乎到了落針可聞其聲的地步,每個人的眼中都露出了深思之色。天祭司和人祭司臉上微微顯出一絲羞愧,半晌,天祭司有些底氣不足地道:「但是,我們所用的『祭品』並不是生活在姬水之神保護範圍之內的。」
眾人的目光這才微微有些回轉,落回軒轅的身上軒轅不為所動地環掃了石殿中肅立的人們一眼,這些人有很多是找蛟幽未遂而返回之人,全都是族中的長者們,更有許多婦人也在其中,而立於門口的則是族中的壯漢,站在窗子之外的卻是族中年輕的女人們。
軒轅淡淡地吸了口氣,平靜地道:「母愛的偉大,是保護弱小,推已及人,她們愛自己的兒女,也同樣關心別人的兒女,就像我們的族人,相互友愛,相互關心和幫助,這才能夠使我們的族人生活得更幸福。任何來到姬水之畔的人,任何熱愛姬水主人,無論他原來住在哪裡,姓甚名誰,他們都是姬水之神的兒女,這才是姬水之神的偉大之處,這才是我們為有這樣高尚、仁愛的母親而感到驕傲之處!」頓了頓,軒轅又接道:「你們知道嗎?母親對兒女的愛是無私的,她只要我們活得好,只要我們將她的仁愛發揚光大。如果,我們一個個變成了屠夫,用仇恨的鮮血和冤屈的靈魂去報答她,豈不是抹殺了她的仁愛,抹殺了她的高尚嗎?」
「說得好!說得好!」即而是幾聲拍掌之聲……
「雁虎兄!」蛟夢一驚,忙站起來步下台階,向說話之人行去。
「哈哈哈……有僑族中竟有如此人才,實讓我羨慕呀!」
軒轅一驚,眾人的目光全都移了過專,來人竟是「有虢族」的族長雁虎。
蛟夢向軒轅道:「起來吧。」
軒轅這才站起身來,這時雁虎已行至軒轅身邊,向蛟夢笑著點了點頭,又向軒轅投以真誠的一笑,道:「年輕人,你說的話是我聽過的所有論調中最好的,我們的母親是如此的偉大和高尚。又怎會向兒女們索要什麼呢?我們就是要祭她們,也不能有違她那仁愛的本性!好,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阿爹,他叫軒轅!」一聲脆響在雁虎的身後響起。
眾人一驚,這才注意到雁虎身後那長身玉立的少女,猶如春水中傲立的芙蓉,眉眼間蕩漾著萬千風情,嘴角總掛著一絲頑色,如玉雕的俏臉上露出一絲醉人的笑意。淡布素裹,清爽利落之處更猶似滴露的綠葉,眾年輕人不由得看傻了,由於眾人剛才的目光全都落在軒轅身上,心思更被軒轅的話所吸引,竟沒有注意到如此美女進入大殿之中。
軒轅粗略地打量了她一眼,有點模糊的印象,雖只粗略一看,但卻可知此女的容貌與蛟幽各有韻味。
蛟幽之美就在於那種單純,不諳世事的天真爛漫,那種毫無心機的坦然善良,使人覺得她永遠都是需要呵護的女孩。純美得不帶半絲世俗的煙火,猶如開在雪山之巔的雪蓮,所以有人暗自把蛟幽比作姬水之神。而眼前此女卻多了一分嫵媚、率性,更讓人感覺到她的任性與野性,只從那毫不迴避的眼神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哦,菲兒認識他嗎?」雁虎有些訝然地問道。
「原來賢侄女也來了,為什麼不事先通知我一聲呢?」蛟夢雖然心中極痛,但仍然強笑著道。
「蛟伯伯,菲兒是來看你和伯母的。菲兒知道伯伯和伯母很愛蛟幽姐姐,可人死不能復生,伯伯就當菲兒是你們的女兒好了。菲兒也會如蛟幽姐姐一樣對待伯伯的。」那少女一把拉住蛟夢的手,肯切地道,臉上尚掛著一絲天真和誠懇及期待。
眾人都為之一呆,蛟夢心中暗痛之餘又極為感動,不由愛憐地輕撫了一下她的秀髮,歎了口氣,道:「你真是個好孩子!」
大殿之內的氣氛霎時變得有些沉靜,這本來是一個沒有人想去提到的話題,但卻被眼前的少女如此不經意地說了出來,使得眾人又陷入了一種哀悼之中。
雁虎大為尷尬,他這寶貝女兒似乎太過莽撞了,本來他想好的話,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說起了,不由拍了拍蛟夢的肩膀,吸了口氣道:「節哀順變!」
那些湧入石殿之人都自覺地退了出去,看來他們很識趣。
這裡的所有人都識得雁虎,皆因有虢族和有僑族兩部的關係極為密切,更有通婚的前例,且每年都是共祭姬水之神,可謂是兄弟部落,所以,在場中人對有虢族的族長雁虎自然極為尊敬。
「走吧!」黑豆拉了軒轅一下,小聲地道。
軒轅也自悲痛之中清醒過來,心中一陣酸楚,移步緩緩退了出去。
族中的那些年輕人似乎第一次認識軒轅似的,都投以佩服而又訝異的眼光。那些婦女們更因軒轅剛才的一番話而深深打動了她們的心,都顯出對軒轅讚許的表情,但軒轅卻默默無言,似乎陷入了另一種深深的悲傷之中。
※※※
「軒轅,吃飯了。」黑豆的呼聲在遠去響了起來。
軒轅沒有動,似乎並沒有聽到黑豆的呼喚,只是默默地注視著那三道飛泉與那潭中深不見底的幽藍之水。
他已經在這裡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太陽已經下山,惟有一抹淒艷的晚霞仍浮在遠山之頂。
神潭這片地域比別的地方更顯陰暗一些,每天太陽最遲照射到這裡,但又最早離開這裡,皆因天台這聳立的高巖呈一種極不規則的形狀。
這一切,軒轅並不在意,他從來都不在意這些外在的條件,而只是注重那種靜,脫離世俗的靜,而今日更是一個特別的日子。
是一個讓人心痛的日子,是以軒轅自大殿之中一出來,就獨自來到神潭邊,找了一個比較平坦的石頭坐下,正對著那三道飛泉,然後便陷入了一種沉思,深深的沉思之中,抑或說是哀悼。
「軒轅,要不要我把飯菜送來給你?」黑豆似乎很瞭解軒轅,見軒轅沒有應聲,這才輕聲問道。對於軒轅的這種表現他是司空見慣,有時候他一坐就是兩三天,現在只不過是一個下午而已,若是軒轅不選擇這種方式來排除心中之痛的話,黑豆反而會認為這不合常情。
「不用了!」軒轅淡淡地吁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道:「我不想吃,讓我靜一靜吧。」
「身體為重!」黑豆小心地勸說道。
「我知道該怎麼做,不要為我擔心。」軒轅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道。
「軒轅……」黑豆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嗎?」軒轅轉過那雙顯得十分漠然的眼睛,落在黑豆的臉上,淡淡地問道,雖然他有些心不在蔫,但從黑豆的語氣中,他可以聽出來一些什麼。
「雁菲菲在找你。」黑豆終於說了出來,同時來到軒轅所坐的石頭旁坐下了。
軒轅眉頭微微一皺,淡漠地道:「她找我幹什麼?我又不認識她。」
「可她好像對你很瞭解似的,而且問我你在哪裡。
「那你告訴她了?」軒轅淡然問道。
「還沒有……」
「那你就去告訴她你不知道我的行蹤,我不想任何人打擾我,你先回去吧,今晚我就睡在這裡了。」
軒轅酸澀地道。
黑豆無奈地擻了撇嘴,他對軒轅似乎極為瞭解,從腰間拔出軒轅那柄遺落的短劍,放在軒轅的身邊,無可奈何地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短劍就放在這裡了,你要小心些。這兩天族中不安穩,這裡也不是安全之地。」
軒轅露出感激的一瞥,但卻並沒有說話,也沒有伸手去拿劍,只是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幽藍的潭水和雪白的水花,傾聽著那水流狂洩的碎響。
黑豆走了,他沒有多說什麼,皆因再多的話都沒有用處。這十年來,黑豆就如同軒轅腹中的蛔蟲,沒有人比他父子兩人更瞭解軒轅,那是一種真摯得不夾半點雜質的情誼。
軒轅依然靜靜地坐著,此時天氣有些熱,應該算是夏天,枝繁葉茂的夏天。
水潭邊卻很涼爽,皆因那三道飛泉自高空墜落,濺起的水霧極為清涼,而且也形成了一股股流動的風,使得水潭邊極為清爽,也極為清幽。
「嗨!」一聲輕脆的大喝聲自軒轅背後響起。
軒轅竟沒有半點反應,猶如一尊石雕般。
「喂,你幹嘛一個人在這裡呆坐著?天都快黑了!」雁菲菲見軒轅並沒有對她的大喝做出任何反應,不由大感沒趣,她有些不高興地來到軒轅的身前,擋住了他的視線,嘟著小嘴問道。
軒轅雙眼依然定定地望著,似乎沒有發現他的視線已被一個大活人擋住。
「喂,死軒轅,你有沒有聽到本姑娘說話?」雁菲菲大怒,雙手叉腰,瞪視著似乎根本就沒有將她當人看的軒轅,叱道。
軒轅這種木訥而淡漠的表情,使雁菲菲有一種受辱之感,還沒有哪個男人在她面前將之視若無睹,而且對她的話不理不採。以她那種嬌小姐的脾氣,怎麼受得了呢?
「請不要擋住我的視線,好嗎?」軒轅終於淡淡地開口了。
雁菲菲卻氣得臉色煞白,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軒轅竟會是這樣一句答覆,一時之間倒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請不要擋住我的視線,好嗎?」軒轅再一次出聲道,依然顯得那麼平淡。
「本姑娘就是要擋著又怎樣?」雁菲菲一賭氣,挺起胸膛,兩手叉腰,氣呼呼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