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聞哲病篤,乃請旨南下探視,雍帝許之,乃攜昭華郡主、安國公至徐州侍疾。哲病將痊,有御史進諫,以哲督軍在外,公主不可離京,雍帝留中不問,未幾以太后微恙,懿旨詔公主回京。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暮春四月,芳菲漸近,綠樹成茵,正是人間好時節,可是自鍾離至壽春的驛道上卻是慘淡冷清,路邊常見枯骨伏屍,林間樹上每見鴉雀哀鳴。突然遠處傳來蹄聲如雷,鴉雀驚飛,卻是兩軍在曠野交戰,一支是楚軍飛騎營旗號,一支卻是黑衣黑甲的雍軍騎兵,兩軍相互絞殺,戰得如火如荼,仔細看去,卻是雍軍佔了上風。
從大雍隆盛十一年二月起,大雍再次發動了猛攻,這一次卻是幾路大軍齊頭並進,秦勇攻巴郡,長孫冀攻江陵,荊遲攻鍾離,裴雲攻泗州,戰火連綿,更生從前,而南楚卻失去了軍方第一人陸燦,各處戰場幾乎是各行其是。別處也還罷了,淮西最是危急,石觀已死,新任主將蔡群才能平庸,只知死守壽春,而他對陸燦嫡系的飛騎營又是心存忌憚,每每迫令他們和雍軍主力接戰。飛騎營雖然精銳,但是畢竟只有不到萬人的騎兵,如今又失去了主將陸雲和石玉錦,對著曾經縱橫北疆的大雍鐵騎,更是難以取勝,只是兩月時間,就已經折損了大半實力,三月中旬,鍾離便失守了,飛騎營卻奉命阻礙雍軍進兵,越發損失慘重。
這一支正在和飛騎營對敵的騎兵也不是尋常騎營,在大雍黑衣黑甲不是尋常軍士可以穿的,這支騎兵乃是嘉郡王李麟的親軍,雍帝親許使用黑甲,今次雍軍攻淮西,李麟便是雍軍的先鋒將領。其實隆盛八年,李顯督軍江南之時,李麟便隨父南來,跟在軍中見習軍務,可是雖然他很想上戰場,更想和陸雲交鋒,卻被李顯一瞪眼給否決了,用李顯的原話來說,莫非我們大雍沒有人了麼,讓你這個小娃娃上陣殺敵,而軍中的將領聽了居然都是一臉贊同的神色,讓李麟鬱悶不已,只能暗中腹誹,當初皇伯父和父王不都是十幾歲年紀就上陣殺敵的麼?
直到今年春天,已經滿十五歲的李麟終於得到了齊王允許領軍上陣,而皇伯父李贄更是下旨准許他的親軍穿著黑甲,以示榮寵。李麟雖然是初次上陣,可是他在軍中歷練多年,只是幾陣下來,荊遲便放心地讓他做先鋒了。只可惜陸雲已經不在鍾離了,就連淮西軍中那個據說比陸雲還出色的少年將領石玉錦也無影無蹤,不能和他們一決高下,卻讓李麟扼腕不已。
不急不緩地驅使戰陣,追在飛騎營後面,絞殺飛騎營落後的騎兵,將飛騎營數次反攻一一化解,飛騎營主將覺得不妙,便停下列陣,準備迎戰。雍軍見狀,兩翼伸展,隱隱欲將楚軍包圍,戰陣列好之後,李麟提槊縱馬出陣,大聲笑道:「本王素來聽說飛騎營飄忽善戰,今日看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你們還是棄械投降,看在你們的陸雲陸將軍份上,本王自會善待爾等。」
見這黑衣少年將軍如此囂張,飛騎營上下都是義憤填膺,但是他們孤軍奮戰,敵軍又是百戰鐵騎,這少年將軍雖然言詞狂妄,指揮起戰陣來卻是如臂使指,得心應手,心中都生出死意,為首的將領正欲出陣應答,突然風中傳來一個冰冷悅耳的聲音道:「是何人說飛騎營名不副實,便讓我石玉錦領教一二。」飛騎營聞聲幾乎等呆住了,若是這時候雍軍進攻,必能打個措手不及,只是雍軍的主將也愣住了,全沒想到下令攻擊。
飛騎營將士靜默了數息,繼而高聲歡呼起來,戰陣便如潮水一般從中而分,一個白馬銀槍的少年將軍從容策馬穿過戰陣,威武英俊,雄姿勃發,雖然只有十八九歲模樣,但是只見他氣勢沉凝,殺氣隱隱,便知是善戰宿將,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布衣絕麗少女,騎著一匹棗紅馬跟隨,那少女懷中竟抱著一個嬰孩,高據駿馬,雖然衣著尋常,形容甚至有些狼狽,但是氣度從容,明眸流波,淺笑嫣然,就像是游春的千金小姐一般。這一雙金童玉女也似的人物出現在戰場上,怎不令人瞠目結舌。
那少年將軍一雙冰冷的眼睛冷冷在李麟身上掃了一眼,道:「就是你大言不慚,竟敢要飛騎營請降麼?」
李麟目光炯炯地望著那少年將軍,眼中滿是讚賞之色,心道,難怪這人的聲名還在陸雲之上,果然是南楚俊傑,心中生出爭勝之念,他提槊上前道:「閣下便是石玉錦石少將軍麼?若是少將軍覺得本王說得不對,可敢和本王一決麼?」
此言一出,李麟身邊的親衛都是嘩然,他們多半都是李麟親自揀選提拔的勇士,對嘉郡王忠心耿耿,更何況又得了太子和齊王的嚴令,就是死也不能讓嘉郡王涉險,石玉錦乃是楚軍中出名的少年勇將,曾經陣斬雍軍大將,這些年來在淮西更是威名赫赫,若是嘉郡王有了什麼短長,就是一死也不能贖罪,偏偏又是李麟自己提出決鬥,就是想阻止這場決戰也沒有借口,所以不等石玉錦出言同意,幾名親衛猛士已經策馬衝上,口中喊道:「想要和王爺交鋒,先過了我們這關再說。」
李麟眼睜睜地看著親衛衝了上去,氣得火冒三丈,卻不便斥責他們,免得削弱了己方士氣,只見石玉錦放聲大笑,摘下鞍前銀槍迎上,飛騎營將士都是發出長嘯助威,絲毫不覺得石玉錦以寡敵眾會有什麼危險,雙方戰馬交錯之際,只見銀槍疾點,便如梨花影動,瑞雪紛紛,不過十數回合,那幾名雍軍親衛已經被她迫退,其中更有兩人中槍,難以再戰,雖然這些人都是精兵猛士,可是在石玉錦千錘百煉的銀槍面前卻是相形見挫。
飛騎營將士見狀都是高聲喝彩,李麟一皺眉正欲上前,耳邊卻傳來一個少女銀鈴一般的笑聲,心中一動,凝目瞧去,卻見是那個和石玉錦一起前來的布衣少女,正在大聲喝彩,滿面仰慕地瞧著石玉錦在兩軍陣前耀武揚威。方才李麟只留意到了石玉錦,對這少女視若未見,但是此刻他卻覺得腦海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那少女艷絕人寰的仙姿。
正在這時,那少女懷中的嬰兒大聲哭叫起來,少女熟稔地拍著嬰孩的襁褓,脆聲道:「寶兒肚子餓了,快些擊退他們吧。」
石玉錦一皺眉,厲聲道:「留下幾個人護著梅兒,諸君隨我來。」說罷舉槍衝上,在她身後,飛騎營將士呼喝相隨,初時還有些陣形散亂,可是不到百步之遠,便已經如同一人,千人結陣,奔騰如雷。
見敵軍士氣如虹,李麟收回早已魂飛天外的思緒,洩憤似的大吼一聲,舉槊率軍迎戰,不知怎麼,他心中惱怒非常,對於淮西楚軍極富盛名的兩位少年將軍他早已神往,陸雲是他舊識,石玉錦乃是石觀之子,陸雲更是娶了石觀之女,兩人應是郎舅至親,而去年九月,石玉錦護著陸燦之女陸梅逃出壽春的事情也是人盡皆知,這樣想來,這少女定是陸梅,他們兩人既是親戚,又有諸般恩義,想來定會親上加親,只是這樣一想,心中便生出惱怒。至於陸梅懷中的嬰孩,想來應該無關緊要,李麟早已自動將他略去。
兩軍尚未交接,卻見飛騎營急折向左,李麟一怔之間,飛騎營已經衝入雍軍左翼,石玉錦領軍衝陣,將雍軍攪得大亂,李麟上陣未久,哪裡是石玉錦對手,更何況如今的石玉錦更是少了幾分衝動,多了幾分冷靜,左衝右突,不到片刻已經佔了上風,李麟卻是當機立斷,立刻下令撤軍,自行壓陣,向鍾離方向退去。飛騎營雖然取勝,但是畢竟力弱,所以石玉錦也沒有領軍追擊。雍軍退後,飛騎營將士簇擁著石玉錦歡呼雀躍,慶賀他們敬服的少將軍重返軍中,又領著他們戰勝雍軍前鋒,洗雪了連戰連敗的屈辱。
石玉錦卻是神色緊張,策馬上前迎上陸梅,接過她手中的嬰孩,探視一番,才放心下來。陸梅埋怨道:「大嫂,恩公說讓你好好調養,一年之內最好不要上陣廝殺,你卻是不肯聽從,若是再病了可怎麼辦。」
石玉錦赧然一笑,道:「是,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這時候飛騎營中諸將都上前道:「少將軍,不若留在軍中不要走了吧,乾脆我們幫你奪回淮西軍權,免得還要受那蔡群賊子的窩囊氣。」
石玉錦黯然道:「如今玉錦已經是朝廷欽犯,豈能再領軍作戰,這次我不過是路過這裡,馬上就要帶著梅兒去南閩,想來不能再與諸君並肩作戰了。」
眾人聽了都是垂頭喪氣,可是卻也知道石玉錦所說才是正理,若真得那樣做,豈不是犯上作亂,可是飛騎營若是這樣下去,必是覆滅之局,他們又十分痛恨南楚朝廷屈殺陸燦,其中便有人道:「與其在這裡白白送死,不若我們護著少將軍去南閩吧。」此言一出,多有響應,就是石玉錦也覺得去南閩的一路上必然是艱險重重,若有些得心應手的親衛保護,卻是好上許多。想到飛騎營乃是陸氏嫡系,如今必是飽受排擠為難,與其讓他們在淮西送死,倒不如棄了軍籍,從今後海闊天空。石玉錦性如烈火,對南楚朝廷早已恨之入骨,更沒有了捍衛社稷的心志,便道:「願意去的就跟我走吧,我們分批南下,免得驚動那奸相心腹。若是不願去的,就去淮東投奔楊參軍,也不要在這裡送死了。」
當下僅剩的四千飛騎營將士商議之後,有些仍然顧念淮南危局,大概兩千五百多人決定轉道淮東,再不受蔡群節制,還有一千多人已經心灰意冷,便商定分散南下,到南閩隨侍陸氏一門。石玉錦形跡不甚掩飾,早已驚動了淮西軍各部,可是眾人都顧念陸燦、石觀恩情,石玉錦又是他們同胞故舊,都是暗暗相助,更有些石觀昔日的親軍心腹,也已經無心戰事,便也棄了軍籍,隨著石玉錦去了南閩。等到蔡群有所察覺的時候,淮西軍中精英已經去了十之二三。石玉錦這般舉動,卻是不曾顧及大局,只是以她的性子,沒有起兵報仇,已經是難得非常了。只是淮西軍實力大損,蔡群又是庸碌之輩,雍軍在淮西勢如破竹,全無阻礙,不到一年,淮西已經落入雍軍之手。這般情形卻不是陸燦生前可以料及的,若是石觀不死,淮西局勢斷然不會糜爛至此,就是石玉錦棄軍而走,也不會有這許多人相隨而去的。
李麟自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是垂頭喪氣地返回鍾離,心中惱恨不已,豈料剛到城下,便見城門大開,一個青衣少年隨眾而出相迎,李麟一見這人,不由大笑道:「霍大哥,你怎麼來了?」跳下馬飛奔迎上,那少年也是疾步走出人群,兩人把臂相視,都是歡喜非常。
李麟將軍務交給副將處置,自己拉著霍琮向城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問道:「霍大哥不是跟著皇兄在楚州坐鎮麼,怎麼會來鍾離看我,皇兄怎肯放走你這個左膀右臂?」
霍琮笑道:「我不過是跟在太子殿下身邊整理一些文書罷了,哪裡談得上什麼臂膀,今日是太子殿下聽說郡王爺領軍上陣,心中不安,命我押送一批糧草到鍾離,順便來看看你,還囑咐你小心在意,不可輕乎生死。」
李麟笑道:「皇兄總是當我沒有長大,替我向皇兄致謝,對了,柔藍還好麼,這邊兵荒馬亂的,可別讓她四處亂走,若是有什麼閃失,只怕我皇兄要心痛死了。」
霍琮目光一閃,自從去年十月,長樂公主領著柔藍和慎兒到徐州探視江哲病情,初時柔藍還乖乖待在徐州,後來江哲病情好轉,柔藍便呆不住了,常常尋個理由跑到楚州去見太子李駿,這件事情眾人心知肚明,都知道昭華郡主遲早會嫁入皇室作太子妃,只有李麟總是硬撐著不願鬆口,不肯承認李駿與柔藍的兩情相悅。難得他今日的語氣中全無嫉妒之意,莫非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想到此處霍琮便故意詢問李麟近日的戰況,李麟畢竟直率,沒多久就被套出了話風,更是因為知道霍琮消息靈通,出言問道:「霍大哥,你有沒有聽說過陸小姐的事情,她可有了婚配麼?」
霍琮暗中差點笑破了肚皮,知道李麟誤會了石玉錦和陸梅的關係,這也難怪,南楚朝廷向來習慣掩耳盜鈴,有意無意之間,就將石玉錦和石繡當成了兩個人,而在雍軍看來,不論石玉錦是男是女,最重要的卻是她的能征善戰,自然也不會刻意傳揚此事,而李麟雖然身份尊貴,卻不過是尋常將領,他既然全沒想到那方面去,自然也不會有人告訴他石玉錦的真正身份。
不過縱然如此,霍琮也不看好李麟的心思,縱然南楚滅亡,陸氏也不會甘心投降,最多是不聞不問,隱在民間罷了,絕對不會生出攀附權貴的心思,李麟若想追求陸梅,那更是難於登天,不過想來想去,總比李麟一顆心始終繫在柔藍身上好些,便忍著笑道:「郡王爺,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位石玉錦石少將軍乃是陸雲陸少將軍的結髮妻子,那個嬰孩就是石少將軍兩月前所生的兒子,乳名寶兒,尚未取名,不過石少將軍畢竟是武將,所以那孩兒便由陸小姐照看。」
李麟心中只覺狂喜,此刻他全然沒有想到被個女子打敗的屈辱,只想著陸梅與石玉錦並非情侶,自己便有了機會,也顧不上問霍琮如何知道得這般詳細,只是拉著他結結巴巴地道:「霍大哥,能不能幫我想想法子,我,我很想娶陸梅為妻。」
霍琮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了李麟片刻,看得李麟心中發毛,良久,霍琮才笑道:「這件事情,我倒是會替你想法子,不過只怕艱難得很,你是堂堂大雍郡王,陸梅小姐卻是南楚大將軍之後,國仇家恨擋在其中,你若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只怕是沒有什麼希望的。」
李麟連忙道:「霍大哥放心,若是皇伯父和父王攔阻,最多我不要這個爵位,若是陸家的人不肯,我情願死在他們面前,也要求得他們諒解。」
霍琮肅容道:「你可是一片誠心要娶陸小姐為妻?」
李麟指天誓日道:「若有二心,就讓李麟死在刀劍之下,屍骨無存。」
霍琮心道,此事若成,不僅免去李麟和太子殿下的相爭,也可以保證陸氏將來的平安,先生定是歡喜的,就是皇上和齊王也不會反對,只不過若想得到陸氏許婚,只怕是十分艱難,想了許久,霍琮狠狠心道:「郡王爺放心,這件事情我一定想法子幫你,不過你也得想清楚,只怕沒有十年八載的水磨功夫,你是別想成功的。」
李麟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本王絕不會放棄的。」心中卻暗自想道,這麼長時間,可要留心有人捷足先登,回去我便求父王想法子,還有霍大哥雖然答應了,卻還不夠,還得去求姑夫才行。此刻的李麟自然想像不出來,他的追妻之路,會是何等的艱苦卓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