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七年,無敵歸中原,隱於沁、澤群山中,於譚將軍忌故里結廬,終老不出。
——《北漢史·;段無敵傳》
忌歿後,社稷傾覆,雍帝令禮部錄北漢殉死眾將名姓,准入武廟,享春秋祭祀,忌凶名過甚,禮部上書請除其名,雍帝許之。
——《北漢史·;譚忌傳》
林碧兩人離去之後,陸雲聽到那冰冷的聲音道:「碧公主似乎也知道了。」
江哲笑道:「想必是李麟這小子口風不嚴,跟碧公主抱怨過了。無妨的,你去吧。」
然後陸雲便聽到有人推門而出的聲音,他心中大喜,江哲一人在此,可真是天賜良機,又過了片刻,見江哲並未安寢,他輕手輕腳地從床底鑽了出來,只見江哲背對著自己坐在那裡,灰髮青衣,一手放在旁邊的小方桌上,另一手拿著書卷。陸雲緩步上前,正欲下手刺去,不知怎麼他突然看到江哲的那只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擊,十分悠閒自得的模樣。
心中靈光電閃,陸雲突然丟下匕首,拜倒在地,朗聲道:「陸雲拜見師祖安好。」
江哲正在敲擊方桌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他緩緩回過頭來,道:「起來吧,你這一路上辛苦了。」
四目相對,陸雲一眼便看到那雙溫和平靜,卻幽遠深邃的眸子,他甚至看到了這星鬢朱顏的男子唇角的一絲笑意,心中只覺得如釋重負,自己果然沒有料錯,這人分明知道自己的行蹤。
我看看陸雲身上不合體的衣服,微微一笑,揚聲道:「小順子,可以進來了。」
水榭的房門再次打開,小順子走了進來,歲月的流逝在他身上並沒有留下明顯的痕跡,如冰似雪的容顏和七年前並沒有什麼分別,只是那雙眼睛越發深沉冷靜。他冷冷地望了陸雲一眼,道:「公子何必還要對這小子留情,他竟敢籌劃刺殺公子,罪不容恕,就是公子不想將他送給明鑒司,也當讓他嘗嘗公子奪魂金針的味道。」
見到陸雲神色尷尬,我笑道:「小順子,就別嚇唬他了,若不是你暗中相護以真氣相護,他哪裡能在段將軍居住的水榭藏身那麼長時間,憑他這點武功,不說蘇侯和蕭大人,就是段將軍和碧公主,他能瞞過誰的耳目。」
小順子微微一笑,道:「雖然被冷水浸了半天,可是這小子倒是聽到了不少隱秘,要不是後來的事情我覺得他不適宜聽到,又看他急得可憐,也不會熄滅燈火,讓他可以脫身了。」
陸雲驚駭地看著小順子,他雖然知道自己落入江哲算計,可是也萬萬料不到這人竟然一路上跟著自己,怪不得那燈火熄滅得那麼及時,想到若是自己被平台上面的人發現,那些人說不定會殺了自己滅口,畢竟他們所說的事情肯定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可不認為那些人有一個是心慈手軟的。想到這裡,連忙對這小順子拜謝施禮,小順子微笑受了。
拜謝之後,陸雲忍不住問道:「師祖,您是什麼時候知道晚輩的來意的?」
我笑道:「那麼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設下陷阱等你入彀的呢?」
陸雲恭恭敬敬地道:「晚輩經常聽父親說及師祖往事,父親曾說,昔年師祖閒暇時候最喜歡戲弄於他,初時父親屢屢上當,後來卻十次能逃過七八次。」
我想起往日,那可是一個不解之謎啊,那小子明明笨得很,可是我偏偏不能隨心所欲的戲弄他,雖然因為我礙著西席身份,不敢太過火,可是那小子定是有些秘訣的,心中好奇之念湧起,我裝作不甚在意的模樣問道:「哦,原來是你父親傳了你秘訣,卻不知我露了什麼破綻?」
陸雲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賣關子,連忙道:「父親說,您每次若是想捉弄人,若是手放在桌面上,都會忍不住用食指輕叩書案,所以只要留意一下,就不會經常上當。」
我愣了片刻,原來如此,當日我若是在書房和陸燦較量,怪不得總是讓這小子逃過去呢,還是我當年年紀太輕不懂掩飾,若是現在可就不會這樣容易了,至於陸雲這小子發覺破綻,純粹是因為我今日根本就沒有將他看得很重要。心中釋然之後,我笑道:「你想效仿刺客行刺,還太嫩了些,你剛入長安就露了破綻,姑且不論這些,我和你父親相識在二十年前,他當時年齡和你相仿,你和你父親的相貌現在雖然只有五六分相似,可是和他少時卻是一模一樣,就是你如願以償的接近了我,只需一眼我就會看出你的身份。你是陸燦之子,又素有武勇之名,大雍明鑒司、司聞曹早有你的畫像存檔,若非是我令人替你掩飾,只是金谷園那一關你便躲不過去。」
陸雲慚愧地低頭不語,此刻他可是知道自己的幼稚了。
我繼續打擊他道:「你也是將門之子,如何為此荒謬之事,一個小孩子,妄想刺殺大雍重臣,你若失敗自然是命喪雍都,就是成功了,難道不會挑起兩國戰火麼,到時候縱然你父親在南楚可以一手遮天,也不能護你平安,莫非你以為南楚現在願意和大雍一戰麼?」
陸雲頭上冷汗涔涔,他此刻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若是大雍利用這個借口挑起戰火,自己就是南楚的罪人,父親也要受自己連累。
我歎息道:「你以為你的父親當真是為了私情對我這般恭敬麼,你可知道我的性命曾經險些葬送在他手上?你父親不過是希望我能夠看在故舊之情,不在大雍鐵騎南下之時出謀劃策罷了,留得一分情誼,總好過撕破臉皮。當日我便猜到你來此定是為了替你父親除掉我這個背叛君父的師父,便覺得你年輕氣盛,將來定會給你父親惹來無數麻煩,因此便設下三重考驗,你若能夠通過,可見你還有些長處,我便饒你一次,你若當真是魯莽無能,我拼著你父親怨恨,也要取了你的性命。你父親在南楚如履薄冰,若是你再不能體諒他的苦衷,不死何為?」
陸雲如夢初醒,從前的種種疑惑都有了答案,父親之所以對眼前此人那般恭敬,不是為了舊情,而是為了歉疚,想起自己從前對父親的誤解和指責,當真是痛悔交加,忍不住伏地痛哭起來。
我見這少年已經知道自己的錯誤,語氣放緩了許多,道:「我安排了三次考驗,第一次便是李麟,他在金谷園召見你,你若是不中他的意,便是武技平平,還敢前來行刺,便是庸才,殺了最好,免得連累你的父親,不過你果然算得上少年英傑,百步射柳,在你這般年紀,箭術已經是很出眾了,這第一次考驗你過得很順利。第二次考驗就是臨波亭之內,我原本想看看你會不會心狠手辣地要傷害柔藍,若是你這般狠毒,霍琮便會奉命將你處置,可惜柔藍畢竟是我的女兒,為了避免和你直接衝突,居然自己跳入水中,所以這第二關也勉強算你過了。第三關就是今夜,你要是想不到溯流而上尋到我的寢居,就是才智不足,我也要治你的罪。你既然有膽量來大雍行刺我,若是武功、才智、品性說不過去,我殺你也沒有什麼可惜的,不過你運氣不錯,三關皆過,如今你的性命是保住了,總算不愧是陸燦的愛子。」
陸雲止住淚水,滿面通紅的聽著,不由慶幸自己當日沒有來得及傷害柔藍,不過另一種情緒湧了上來,他忐忑不安地道:「師祖,莫非他們都知道我的身份了麼?」
我笑道:「怎麼了,沒有顏面和他們相見了麼,雖然當時不知道,不過如今都知道了,要不然你以為為什麼李麟昨日發那麼大脾氣?」
陸雲心中又是慚愧,又是難過,雖然今日之前他還是將柔藍等人當成仇敵,可是不可否認的,對於霍琮、柔藍,甚至李麟和李駿,他都是好感多些,今日既然行刺已經徹底失敗,他也就放開胸懷,不免有些擔心這幾人瞧自己不起。我見他神情便知他心意,不由暗暗欣喜,我之所以費心讓幾個孩子主導這個圈套,就是希望影響陸雲的觀感,影響他的心志,甚至是陸燦的心志,這種微妙的感情對於國仇家恨或者沒有什麼作用,可是一旦到了煙消雲散的時候,往往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我特意讓他有機會見到段無敵,就是希望能夠在最後關頭影響陸家的選擇,我是不指望陸燦棄暗投明,只是希望最後能夠保全陸家的血脈。這點私心我當然不會說出來,只能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著手。
陸雲羞愧難安,他原本是懷著恨意而來,可是來到長安之後,才發覺江哲或許不是南楚流傳的那樣無恥,他若是那樣的人,為什麼那麼多人對他都是那般敬重,就是畏懼中也存了敬慕,還有若是江哲果真是流言所說的那般貪圖榮華富貴,為什麼從柔藍、霍琮身上卻看不到絲毫紈褲子弟的缺點,事實上,他對江哲的仇恨早已淡化,只是他一直沒有發覺罷了。方才準備行刺的時候,若非是他心中殺意不濃,又怎能發現江哲的小動作。
可是望著江哲儒雅風流的身影,陸雲卻是難以表露孺慕之情,畢竟這人是大雍重臣,他在李麟身邊多日,隱隱感覺到大雍可能很快就會南征了,到時候憑這人顯露的狠毒手段,只怕自己的父親即將萬劫不復,心中一痛,陸雲突然再次落下淚來,這一次他卻沒有哭出聲,只因心頭彷彿刀割一般,望著江哲的目光模糊迷離,卻是什麼也不能說。
我輕歎一聲,知他心中矛盾,但是各為其主,兩國交兵,這件事情我是無能為力,就是陸燦也是無能為力,更別說陸雲一個小孩子了,將手一伸,小順子立刻將一個玉瓶放到我手中,我上前攙起陸雲,道:「你今日受了寒氣,若是不好生拔除,將來必有後患,這瓶藥可以固本培元,你每天晚上服一粒,連服一月即可,剩下的藥物你就留在身邊,若是受傷初癒,服用此藥,必有好處。前日你爹爹已經派了家將來見我,知子莫如父,他也猜到你會前來行刺我,所以派人一路尋來,他們在我府上等你,你見了他們就回去吧,別讓你爹爹為你憂心。兩國征戰的事,你一個小孩子插不上手的。」
陸雲心中一寬,他不是沒有擔心眼前這人利用自己脅迫父親,雖然知道父親定然不會屈服,可是必然會有人利用這個機會打擊父親,更何況父親必然會因此難過傷心,若是如此,他縱死也不會安心。抬頭看向那雙充滿慈愛的眼睛,他撲到江哲懷中啜泣起來。
我懷抱著這個少年,心中感慨萬千,我不是不可以利用他在長安的事情施展我最擅長的計策,可是一點私心終於還是讓我放棄了,希望大雍鐵騎犁庭掃穴之後,這個孩子能夠留得性命,能夠想起長安還有他的依靠。
第二天,林碧最先離開了南山別業,李麟自然隨行而去,陸雲卻被留在江哲身邊,他也想尋個機會向李麟致歉,可是李麟根本就不理會他,奉著林碧的車駕揚長而去,陸雲也只能黯然失落罷了。
蘇青和呼延壽是第二波走的,陸雲尋個機會,他很想見見這位名揚天下的女侯爺。當他看到蘇青的時候,即使是他這般年少,也不由驚呆,遇雪尤清,經霜更艷,那是霜雪摧殘後傲然挺立的寒梅的風姿。而她旁邊那位將軍,不論相貌還是氣質都有些黯然失色,陸雲不由有些奇怪澄侯蘇青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夫婿。直到他無意中看到蘇青轉頭和那位將軍說話的畫面,那男子面上的神情是那樣的專注,那是呵護至寶的神情,而蘇青的神情是那樣的柔和平靜。雖然不甚明白,可是陸雲卻已知道,只有這樣的男子,才能最好地保護一個半生淒苦的女子。
陸雲沒有看到段無敵離開,因為當日下午,他就跟著江哲離開了南山別業,回到江哲府上,陸雲見到了父親秘密派來的家將,含羞帶愧地被兩個看著自己長大的家將委婉地教訓了一頓,第二天他的行裝就已經準備好了,臨行之前,除了霍琮執意送他到灞橋之外,他沒有見到柔藍和李麟的身影。
看到陸雲懷著期望而又有些愧疚的神色,霍琮微微一笑,折了一支楊柳遞給陸雲,道:「你別介意,他們年紀輕,不免氣盛些,其實主要是覺得被你瞞過了,所以不開心,其實他們並沒有怪你。」
接過柳枝,陸雲歎了口氣道:「總是我的不對,這些日子多謝霍大哥照料了,本來嘉郡王送給我的那張弓我想親自交還他的,如今只能拜託霍大哥了。」
說罷,陸雲將當日李麟送給他的弓箭遞給霍琮,霍琮歎道:「你這又何必呢,嘉郡王不會這樣小氣的。」
陸雲堅持地道:「請轉告嘉郡王和昭華郡主,陸雲欺騙他們並非本意,此去千里,可能再無相見之期,郡王厚愛,陸雲無以為報,只能歸還弓箭,郡主那裡,請替陸雲致歉。」
霍琮正要說話,突然遠處煙塵滾滾,霍琮心中一動,轉頭一望,笑道:「有什麼話,你去和他們親口說吧。」
陸雲心中一震,舉目望去,那策馬而來的不正是李麟和柔藍麼,他心中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兩騎駿馬停在長亭之外,李麟和柔藍縱下馬來,將馬韁一甩,便雙雙走到陸雲面前。
李麟看了一眼陸雲手中的犀角弓,惡聲惡氣地道:「本王送出去的東西什麼時候要往回收了,一張破弓而已,難道你都不敢拿麼?」
陸雲看了李麟一眼,終於將弓箭交給家將,然後上前一揖道:「這些日子多蒙郡王照顧,陸雲多有欺瞞,還請郡王恕罪。」
李麟苦笑了一下,道:「罷了,如果不是有人幫著你,本王怎會上了這麼長時間的當,這不關你的事情,誰讓有些人就知道助紂為虐。」說罷,他瞪了霍琮一眼。然後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陸雲,李麟繼續道:「你怎麼偏偏是陸將軍的兒子呢,若是換了另外一個人,本王一定將你留下來,我皇兄對你可是頗為賞識呢?有些事情我不說你也知道,說不定將來在沙場上我們還能碰面呢,到時候你若敗在我手上,可不能尋死啊。」
陸雲苦笑了一下,他怎不知道當前的局勢,大雍的貴胄都在這裡摩拳擦掌,可是南楚卻是文恬武嬉,大部分都在醉生夢死,可是他是陸家的嫡長子,焉能屈服,他抬起頭昂然道:「王爺此言差矣,我南楚雖然勢弱,可是尚有半壁江山,大雍鐵騎若敢南下,我陸雲定然披甲上陣,就是死也不會看著社稷顛覆,陸雲雖然有愧郡王爺厚愛,可是將來若是沙場相見,也斷然沒有相讓之理。」
李麟面上露出憤怒和敬佩混雜的神色,正要再說些什麼,這時柔藍搶上前來,推開李麟,伸出右手,巧笑倩兮地道:「還是沒有影子的事情,別吵了,陸雲,本郡主的金環丟了,想來想去都是被你揀了,如今你要回去了,還不還給我。」
陸雲面上一紅,望望李麟聞言突然露出的怒容,以及霍琮瞭然的笑容,戀戀不捨地從懷中取出金環,那仍然沾著他體溫的金環在陽光下眩目耀眼,陸雲一狠心,將金環向那只纖纖素手中放去。柔藍接過金環,突然噗哧一笑,這一笑讓陸雲立刻忘記了身在何處,這時柔藍又將金環塞到他手中,道:「算了,一隻金環罷了,聽說你還有個妹妹,今年也有七歲了吧,這金環你替我送給她吧。」
陸雲接回金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候,家將催促道:「少爺,我們還要趕路呢。」
陸雲心中一震,將金環塞到懷中,對三人抱拳一揖,道:「諸位珍重,陸雲拜別。」說罷轉身上了駿馬,也不去看三人的神情,揚鞭策馬而去,耳邊風聲作響,陸雲只覺得迎風的雙眼一陣迷離,忍住心中悲傷,他心道:「爹爹,我回來了,回來和你一起守護家國,死且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