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同泰二年,哲於長安夜行,路遇慶王近衛葉天秀,東海侯姜永麾下勇將方遠新。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小順子挑起了車簾,只見保護我的十二名侍衛已經手握刀柄,將馬車護住,而在前面開道的周武周侍衛正在指著衝撞車駕的兩人說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攔阻我等車駕。」
我從車簾縫裡望去,只見在車駕前面站著兩個男子,一個穿著灰衣,相貌俊秀,身佩長劍,另一個穿著黑衣,雖然相貌也不錯,可是膚色呈現古銅色,一雙手正握著周武的馬韁,我一眼看見他手心滿是淡淡的傷痕,心中一動。目光一轉,已經看到那個灰衣男子懷中抱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衣衫襤褸,神色雖然激動,但是倒沒有多少恐懼。
這時,只聽見周武厲聲道:「如今夜深人靜,我等雖然縱馬飛奔,也很難傷到人,這個孩子雖然出現的突然,但我自信可以及時住馬,你們何必多管閒事。」
那個黑衣男子怒道:「不論何時,怎可在城中騎馬飛奔,若無我力止奔馬,只怕這個可憐的孩子已經傷在馬蹄之下。」
周武正要爭辯,這時候荊遲從後來繞了過來,瞪了周武一眼,冷冷道:「深夜飛馳,沒想到街上還會有人,這是我們的不是,荊某代我這位兄弟道歉,兩位既然有膽子管閒事,想必也是好漢子,敢不敢跟我們走一趟。」
那兩個男子相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猶豫,這一行人簇擁的馬車雖然十分樸素,但是只見製作精良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家用的起的,而且這些護衛雖然穿著便衣,可是卻都氣勢不凡,只見他們坐在馬上的姿勢就知道他們乃是軍人出身,而且個個武功不凡,這樣一隊侍衛,不是公侯之家是絕對沒有的,他們身份都有礙難之處,兩人交換了心意,那個灰衣人淡然道:「既然你們已經道歉,也就罷了,我們還有事情,就不打擾了。」
說著兩人就要離去,荊遲朗聲一笑,一揮手,八個侍衛從左右縱馬衝上,很快就將這兩人圍在當中,那兩人臉色大變,灰衣人眉頭緊皺,黑衣人卻是面露殺機,這時荊遲道:「荊某在長安也有多日,一看兩位就是外鄉人,這裡是天子腳下,帝都之中,就是外地殺人越貨的大盜到了這裡也得循規蹈矩,沒有幾個敢在夜間行走的,畢竟若是遇到巡夜的禁軍不免麻煩,兩位這麼大膽,想必是武藝高強,高來高去不成問題的了。」
灰衣人冷冷道:「怎麼,長安沒有夜禁,我們黑夜行走是我們的事情,就因為我們管了閒事,你就要借題發揮麼,可是想把我們送官麼?」
荊遲笑道:「這倒不是,只是請兩位到我們那裡做客,若是兩位都是清白之人,荊某不僅向兩位致歉,還要和兩位交個朋友,以後在長安若有什麼礙難,只要荊某幫得上忙,絕無二話。」
那個灰衣人手臥劍柄,神色凝重,那個黑衣人也將手放到腰間,眼看就要出手,可是他們看這些侍衛個個虎視眈眈,而且荊遲又是虎目含威,沖天的殺氣已經將兩人籠罩在其中,不由心中十分不安,就是能夠衝出重圍,只怕也是形跡全露,正在猶豫的時候。這時候車簾一挑,一個青年探身出來,他披著黑色披風,掩住了衣著,相貌十分文弱清秀,他就那麼在殺氣滿盈,箭在弦上的時候顯身出來,微笑道:「荊將軍,住手。」
兩人心中一動,都望了荊遲一眼,眼中閃過了然之色,望向我的目光卻是帶著疑惑,我更加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便笑道:「下官雍王麾下,天策帥府司馬江哲,方才屬下多有得罪,江某代他們向兩位致歉。」說著,我拱手行禮。
那兩人也不約而同躬身還禮,那個灰衣人眼中閃著莫名的光芒,道:「原來是江大人,在下早有所聞,沖犯車駕之罪,還請見諒。」
那個黑衣人神色又驚又喜,卻不說話,我看了他一眼笑道:「葉兄,方兄在長安可要小心,殿下對兩位的主上並無惡意,可是若是方兄行蹤洩漏,我家殿下也不便手下留情,長安雖好,卻難久居,還是請快些離去吧。」
我剛說了一句「方兄」,那兩人同時身子一震,全身功力已經凝聚,就要出手,但我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鬆了口氣。那位黑衣人猶豫了一下,躬身下拜道:「江大人,方某入京也是情非得以,不知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倒是一愣,看穿這兩人的身份本是偶然,那葉天秀本是慶王屬下,也曾經多次秘密入京,我見過他的畫影圖形,認得他本是應該,那個姓方的卻是我猜出來的,這人膚色特殊,顯然是常年在陽光下曝曬而成,再見他手上有常年收帆被繩子劃出的痕跡,再根據和葉天秀交好的因素,我才猜到他的身份。本來想說幾句好話,表達善意之後就讓他們離開,免得多了一些不可控制的變素,想不到這個方遠新竟然要和我敘談,這事如果傳了出去,姜永畢竟還是叛逆,雖然雍帝根本不想為難他,但是對我終究不大好,但見他目光中充滿了懇求之意,我心一軟,道:「方兄請到車上一敘。」
方遠新看了葉天秀一眼,低聲道:「你先回去吧。」
葉天秀也低聲問道:「他是雍王親信,你要考慮清楚。」
方遠新苦笑道:「少主性命要緊,這也顧不得了,雍王總不會趁人之危吧。」
方遠新踏上了馬車,葉天秀憂慮的看了我一眼,行禮告辭,就要帶著那個孩子離開。
我揚聲道:「且慢。」
葉天秀心中一凜,回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我笑道:「葉兄在長安只是過客,這個孩子還是交給江某處置吧。」
葉天秀心中一寬,道:「那就拜託江大人了。」說罷迅速的隱入夜色當中。一個侍衛策馬上前,一彎腰將那個孩子提起放在馬上,那個孩子倔強的掙扎了一下,充滿敵意的目光望向那個侍衛,那個侍衛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腦袋。
方遠新剛踏進車廂,就看見一個相貌清雅陰柔的少年坐在那裡,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冰冷的目光讓方遠新覺得全身似乎被一桶冰水澆個透心涼,他立刻知道了此人的身份,「邪影」李順,這個武功邪異驚人,卻甘心屈身為僕的絕頂高手。
我見方遠新如坐針氈的表情,給了小順子一個眼色,他週身的殺氣立刻收斂不見,方遠新只覺得鬆了一口氣,心道,邪影果然不同尋常,我見他已經平靜下來,這才道:「不知道方兄想和江某說些什麼呢?」
方遠新神情黯然道:「江大人既然知道在下的身份,就該知道在下的主上是誰?」
我微微一笑道:「江某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方將軍既然知道如今貴上仍然是大雍的欽犯,為何卻要和江某詳談,若是此事洩露出去,只怕江某就是想要放手也不可能了。」
方遠新道:「方某正是見江大人頗有回護之意,才敢和大人商量。」
我回想起他剛才和葉天秀交換的低語,心中一動,笑著問道:「請問可是有什麼事情需要在下效勞麼?」
方遠新道:「不敢相瞞大人,我主上年近不惑,只有一點骨血,不料前些日子少主出海,被海中一種名叫「胭脂玉」的海蛇所傷,生命垂危,雖然我主麾下也有名醫,可是卻都束手無策,只能眼看著少主日日受毒傷折磨,雖然性命勉強保住,卻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主上也曾經派出手下四處尋找名醫,可是人人都說無能為力,最後主上只希望能夠找到醫聖桑先生,可是桑先生自從在長安神龍一現之後就再無蹤影,方某奉命到長安找尋線索,也是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可是卻得知江大人曾經從桑先生學醫,據說醫術精深,方某求大人施展回春之手,救救我家少主,不僅方某因此感激涕零,就是我家主上,也不會忘記大人大恩。」
我皺皺眉道:「方將軍,先不說你我雙方的立場,乃是敵對,也不說在下是否能夠救治姜少主,在下自從遇刺之後,體弱非常,若沒有雍王殿下和我這位從僕的精心照料,只怕早已身死,若是千里迢迢奔赴東海,只怕人還沒有到,就已經奄奄一息了,再說如今雍王正用我參贊,我是一刻也離不開的。」
方遠新知道江哲沒有說一句假話,先不論他主上的身份,畢竟只要姜永肯歸降大雍,必然能夠得到雍帝重用,可是只看江哲雖然神色還好,可是種種氣虛體弱的跡像一樣不少,若是千里奔波,只怕真是到不了東海就病倒了,可是無論如何少主也不能到長安來啊。他心中盤算了半天,還是覺得為難,原本他是想想個法子將江哲劫走,可是一打聽才知道這個江哲乃是雍王極其看重的人,若是明目張膽和雍王作對,就是主公也是不願意的,再說今日一見,果然江哲身邊防衛嚴密,自己是沒有可能將江哲劫出長安的。
我留神看著方遠新的臉色,初時有些苦惱,然後帶了一絲殺氣,最後卻是絕望,哪裡還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長安的,若非桑先生已經說過不再行醫,而且桑先生的隱居之處乃是秘密,不能告訴外人,我早就引薦他去見桑先生了,唯今之際,只有讓他的少主到長安來,只是人一到了長安,只怕是沒有機會離開了,這一點恐怕會讓姜永很為難吧。
想了片刻,小順子突然提醒我道:「公子,已經快到朱雀門了。」
方遠新一聽,面如死灰,他知道已經不得不離開了,他黯然道:「方某回去之後會向主上說明此事,事關重大,方某是無法作主的。」
我心中一動,道:「方兄何必急著走呢,你既然肯和江某相談,那麼為什麼不見見殿下呢,殿下心胸寬廣,性情仁厚,或許能想個法子幫助令少主,至少江某可以保證,如果方兄想要離開,殿下是不會阻止的。」
方遠新精神一震,他也知道就是江哲肯替少主醫治,也需要得到雍王的許可,想到主上待自己恩深似海,自己就是冒些生命危險又能如何。下定決心,方遠新道:「那麼就拜託江大人代為引見了。」
我神色鄭重地道:「方將軍放心,江某保證方大人可以安全離開長安。」
方遠新正要回答,小順子突然神色一動,冷冷道:「公子,有人跟蹤。」
我問道:「幾個人,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順子道:「這幾個是在我們遇見方將軍的時候綴上的,本來一直離車駕很遠,方才突然接近了許多,噢,我明白了,前面有巡邏的禁軍過來了。」
我心中一動,問道:「那支禁軍是誰的手下。」
小順子掀開簾子,看了一下,低聲道:「大人,秦將軍率領禁軍巡查,很快就會碰上咱們。」
我冷笑道:「小順子,你說秦青會不會搜查我的車駕?」
小順子皺眉道:「雍王府的車駕,他應該不會檢查吧。」
我微微一笑道:「按照法令,他有權力檢查夜行的車駕,當然若是論我的身份,是可以不用查的,可是他真要搜查,我也不便當場阻止,想必本來那些人是跟著葉兄和方兄的,誰知碰上了我這條大魚,這人倒也果決,想用這個法子誣陷我一個通敵謀反。」
小順子蹙眉道:「公子不便拒絕搜查,又不能出手傷害禁軍,這可如何是好。」
我笑道:「先讓荊遲去對付吧,我若急急出面反而不好,秦青真是可惜了。」
這時那隊禁軍已經到了眼前,為首一人英姿颯爽,正是秦青,他策馬上前高聲道:「荊將軍,怎麼是您親自護送,車駕裡面是哪一位?」
荊遲沉聲道:「原來是秦統領,末將奉命保護江司馬,重責在身,不便見禮,還請秦將軍見諒。」
秦青笑道:「說哪裡話,秦青雖然官職略高,可是將軍乃是沙場勇將,誰不知道雍王殿下麾下第一勇將,最擅長斬將奪旗的就是荊將軍,秦青末學後進,不敢受將軍大禮,如今夜深,不知道可否讓秦某見見江司馬,秦青身負保護皇城安全的重責,不敢懈怠,還請幾位見諒。」
荊遲皺眉道:「雖然是檢查行蹤可疑之人是理所當然,可是這乃是雍王府車駕,車中又是司馬大人,秦將軍為何定要檢查,夜風寒冷,司馬大人近日身子不好,恐怕受了風寒,實在不便相見。」
秦青神色一變,回頭低聲問身邊的一個親衛道:「江司馬不好惹,為何公主定要我檢查他的車駕,若是雍王動怒,告知父親,我恐怕會受責備的。」
那個親衛低聲道:「駙馬放心,我們的人看見叛逆在他的車上,我們也不是要為難江司馬,這樣大將軍是一定不會同意的,可是那人若是進了雍王府,只怕禍患無窮,只要駙馬將那人帶走說是盤查,江司馬理虧,必定不敢攔阻,到時候只要駙馬不說,想必江司馬也不會主動把滅門的大罪往身上攬吧。」
秦青有些猶豫,可是想想妻子一向智謀勝過自己,應該不會錯吧,便揚聲道:「只是例行公事,不會時間很長,應該不會傷害江司馬的身體的。」說著策馬上前就要掀動車簾。
兩名侍衛同時攔阻住道路,他們可是知道車上現在有一個人不能曝光的。秦青劍眉一揚道:「怎麼,你們要阻止本統領執行公務麼?」
荊遲冷笑道:「若是讓你搜查了車駕,過了明日豈不是朝野都知道您秦將軍本事大,居然搜了雍王府的車駕,到時候沒面子的可是荊某。」
秦青微怒道:「若是雍王在此,末將自然是要退避三舍的,可是如今只是江司馬在車上,那麼末將就有搜查的權力,若是你們心中沒有鬼,何妨讓我看上一看呢?」說著一揮手,那隊禁軍將車駕圍住,秦青冷冷的看著荊遲,只要他再說一個不字,就要上前強行搜查。
方遠新心中一凜,手再次按住了腰間,他本是叛逆之身,若是落在禁軍手中只怕是有死無生,因此生出了拚命之心,他心中不由暗暗責備自己,不該冒險和江哲在車上密談,自己就是一死也還罷了,若是連累了這個可能是唯一可以救治自己的少主青年,那麼自己就是萬死也難辭其糾。
我微微搖頭,輕輕的按住了他的手,若是這樣的事情也不能處理,我還配作雍王的首席軍師麼,看了小順子一眼,從腰間解下一塊金牌遞給他,雖然有很多法子,可是這一種卻是最簡單直接的,為了安安這位方將軍的心,還是仗勢欺人一次吧,可惜秦青太固執了,換了一個人,絕不敢要求搜查雍王府的車駕的,鐵面無私可不是誰都能辦到的,只能說秦青太幼稚了。
小順子接過金牌,挑簾而出,不到片刻,我淡淡笑了,這塊金牌還真是管用啊。不愧是雍王鄭重其事借給我使用的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