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晨曦微露。丁原在睡夢裡,正見自己手持三尺龍泉寶劍,殺得巴老三幾兄弟鬼哭狼嚎,跪地求饒,耳朵裡卻模模糊糊聽見一個聲音在焦急的催促道:「丁小哥,快醒醒!」
丁原不情願的睜開眼睛,見阿牛站在床邊一臉緊張正衝著自己叫嚷。他懶洋洋打了一個哈欠,抱怨道:「你叫我做什麼,天色還早呢!」
「還早?」阿牛瞪大眼睛,道:「我和師父都已經起床一個多時辰了。丁小哥,你快起來,師父正等你漱洗好吃過早飯行拜師禮呢。」
「什麼拜師禮?」丁原好奇的問道。
「就是拜我師父做你師父的儀式啊,我當年也做過的。」
丁原聽阿牛說得有趣,忍不住一笑道:「哪有那麼麻煩,我承認他是我師父,他承認我是他徒弟不就行了,還要行什麼狗屁禮?」說著翻身又想睡。
阿牛急道:「不行的,一定要拜的!而且要到我們翠霞派歷代祖師的靈位前去拜!」
丁原更不樂意了,道:「那些人只怕都死了幾百年上千年,跟我有什麼關係,不拜!」
阿牛聽他這麼評論本派先輩,嚇得黑臉變白,急忙小聲道:「別讓師父聽見,不然你就慘啦。」
丁原被他這麼一鬧睡意漸消,看他不把自己從床上拖起來是絕不肯走的,於是坐起身道:「好啦,我知道了。不就拜師嗎,偏弄得這麼麻煩!」
草草漱洗吃過了早飯,師徒三人離開紫竹軒,阿牛還用一個竹籃裝了香燭等祭祀之物。
此時山嵐正濃,坐忘峰間雲起霧湧,霞光萬道。晨風柔和撲面,各種珍禽競相輕歌,無數的奇花異草也開得正是滿山競艷。
三人走出紫竹林,這回只花了半個時辰不到的功夫,卻看見林外依舊是鬱鬱蔥蔥,無限美景。
沿著山路上了一道小坡,前面呈現出一個偌大的山莊。
遠遠望去危樓林立,雕粱畫棟氣象萬千。在山莊正面,是一座碧藍的小湖,只見各色珍禽異獸,無不悠然自得沐浴在朝霞裡。
阿牛和丁原並肩走在淡言真人身後,阿牛以前對這些景色就看過不知道多少回也就罷了,丁原初次見到難免目不暇給,腳步頻頻放慢。
淡言真人也不催促,但就像腦袋後生了眼睛,始終和兩個弟子保持著三四步距離。
阿牛一指那山莊道:「丁小哥,那便是我姬師叔的『碧瀾山莊』,裡面住了好多人呢。」
然後他看了眼前面的淡言真人,才低聲湊到丁原耳朵邊小聲道:「不過姬師叔和師父的關係很不好,見面了也相互不理睬。他門下的弟子更不准到我們紫竹軒去玩兒。」
丁原心中一動,想起昨天在紫竹林裡的幾個人,莫非他們就是這個姬師叔的徒子徒孫?
又走一了段路,山勢漸高,但兩邊的風景更加雅致。
碎石鋪就的山徑兩旁蒼松翠柏直參雲天,抬頭望去,那茂盛的枝葉就宛如插進了層雲之中。樹林裡面不停傳來清幽的鳥鳴,偶爾幾頭不知名的小獸,從腳下的草叢裡竄出,瞬間又隱沒在山石背後。
儘管山路頗長,丁原走來並不吃力,反而覺得身體裡有一股渾厚的暖流,不停的循環流轉,令自己身輕如燕,但自己想控制那暖流卻又不行,只好隨它。
山路盡頭,一座巍峨的道觀赫然聳立在坐忘峰頂,被七彩的霞光雲霧繚繞,好像仙境裡一般。
阿牛興奮的道:「丁小哥,前面便是掌門大師伯所在的『翠霞觀』了,我們要去供奉本派先輩靈位的『駐仙祠』,便在翠霞觀裡。」
說著三人沿階而上,走到翠霞觀門口,侍立在山門兩旁的四名三代弟子,一起朝淡言真人、阿牛躬身行禮。
淡言真人微微點頭就走進門了,可是阿牛卻笑呵呵地朝兩邊作揖道:「別客氣,大家免禮,免禮!」
丁原也不管他,跟著淡言真人身後走進觀內,裡面是一個足以容納幾千人的廣場,不過現在倒沒什麼人。
穿過廣場,曲曲折折走了不曉得幾處迴廊院落,來往的人漸漸少了起來,周圍也變得愈發清靜。但丁原很快就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一路走過遇見幾十個翠霞派弟子,但除非正面撞上無法避讓,否則總是遠遠躲開。
有時候阿牛見到熟人開心的招呼,那些人只冷淡地瞧他們一眼,愛理不理的應上一聲算是好的,多數人只當沒聽見。
丁原心頭有氣,終於忍不住說道:「阿牛,你和人家問什麼好,沒見他們都不理你嗎?」
阿牛撓撓腦袋,憨厚一笑道:「沒有啊,他們平時對我都很好,孫師兄上回還帶我去老君潭游泳呢。我不會游水差點淹死,多虧他救了我。他們沒理我一定是沒聽見。」
丁原心想,說不定是那些人知道你不會游泳故意欺負你,後來怕事情鬧大才救了你,你被人出賣了還謝人家。
但他明白阿牛生性如此,也懶得多說什麼了。
此時淡言真人在一座祠堂前面停了下來,門口兩名弟子一起躬身道:「弟子拜見三師叔!」
淡言點頭回應,走進祠堂。阿牛與丁原趕忙跟了進去,裡面火燭高燃,香火旺盛。
在大殿中央供奉著三尊數丈高的金身泥像,丁原倒也認得,正是天陸道教傳說中的始祖三清。
淡言真人在泥像前的蒲團上跪下,恭敬的點燃火燭叩首行禮,阿牛也在一邊照做。丁原卻站在一邊沒動,淡言真人居然也沒管他。
祭拜過三清始祖,三人走進後堂,裡面同樣煙霧繚繞,火燭點點,但在其中供奉的卻是近百個靈位。
阿牛小聲說道:「丁小哥,這裡就是供奉本派千年以來歷代掌門和長老的地方,只有對本門有極大貢獻的人,才有資格在這裡豎立靈位,我們的師祖空寂真人雖非掌門,卻也因為生前德高望重位列其中。」
說話間三人已來到空寂真人的靈牌前,比起其他的靈位,這裡顯得香火清冷許多。
淡言真人先跪下上香,而後對阿牛與丁原道:「跪下!」
阿牛聞言乖乖跪下磕頭,嘴裡唸唸有詞。
丁原卻問道:「老道士,不跪成不成?」
這次淡言真人不再好說話了,沉聲道:「不成!」
丁原磨蹭了半天,終於在阿牛身邊跪下,旁邊正挨著淡言真人。
只見淡言真人神情虔誠肅穆,低聲道:「師父在上,弟子淡言營碌一生,於塵世無寸德,於本派無寸功,苟活人間,有負恩師教誨。今弟子欲收丁原為本派第三十五代弟子,不求他聞達於世,只求他堂堂正正,無愧天地,則弟子亦可告慰恩師,不然將全為弟子之過,求恩師見證!」說罷,恭恭敬敬在地上叩頭。
一開始丁原還覺得好玩,但很快被淡言真人莊重誠摯的言語感染,臉上也不覺變得正經起來。
他在心中默默道:「我不管翠霞派為什麼要收我這個莫名其妙的弟子,但我一定堂堂做人,不辜負一身藝業!」
他從小受盡世態炎涼,心中充滿憤世嫉俗的念頭。但畢竟年紀還小,聽得淡言真人說的話,不禁在心中也漸漸的覺得自己應該努力做人,不然未免對不起人家。
但世事無常,很多時候,豈是才十二歲的丁原能夠左右與預料的?
拜祭結束,師徒三人收拾好東西走出祠堂,外面的院落裡依然是一片幽寂。忽然傳來一陣人聲,一大群人走了進來。
當先一個正是姬別天,身後男女老少足有三十多人。
丁原眼睛也尖,從人叢中正找到昨天紫竹林裡遇見的那幾個人,其中那個少女今天卻換了一身縞素衣裳,站在姬別天身後不遠處。
那少女見到丁原也是一怔,先是下意識低下頭,雙頰不由自主紅了起來,然後又悄悄抬頭飛快的掃了丁原一眼。
姬別天與淡言真人迎面撞上,當著這麼多人面不好不理,於是打個哈哈道:「三師兄,帶那個孩子來拜祭空寂師伯嗎?」
淡言真人道:「是!」
「今日是我先師飛天七十二年的祭奠,我正要帶門下弟子前來拜祭,想不到遇見了三師兄。」
淡言真人點頭道:「你忙!」
姬別天身子一側,讓開通路道:「三師兄請。」
淡言真人說了聲「謝謝」,帶著阿牛、丁原走出院落。丁原卻覺得背後正有兩道目光又一次一閃而過。
回到紫竹軒已近正午,用過飯後,淡言真人將阿牛與丁原領進他的竹屋裡。
和丁原與阿牛住的屋子略略不同,淡言真人的竹屋有裡外兩間,外間似作廳堂使用,佈置得極為簡樸。
淡言真人在廳堂中央的竹椅裡坐下,丁原和阿牛分立兩邊。
淡言真人喝了口剛才阿牛泡的香茶,對他說道:「你把門規說給他聽。」
阿牛應道:「是,師父!」他清清喉嚨道:「本派開山祖師傳下門規九百九十九條,入門弟子務必謹記。」
「第一條:尊敬師長;第二條:友愛同門;第三條:勿結魔道;第四條:遵從師命;第五條:愛護晚輩……」
他念得輕鬆,丁原頭也大了,心想要是把九百九十九條全部念完,天也黑了。
好在當阿牛說到第九條「戒生貪念」的時候,淡言真人打斷道:「先就這總綱九條,剩下的將書給他自己記。」
阿牛應道:「是,師父!」
丁原鬆了一口氣,以為接下來淡言真人該傳授自己功夫了,誰知他又吩咐阿牛道:「去把書拿來!」
阿牛一路跑進裡屋,很快抱了一堆書籍出來,迭得幾乎高過他頭頂。
丁原看著那些書,暗想:「這些不會就是翠霞派的仙術秘笈吧,這個老道士也許不喜歡自己講給我聽,便讓我自己看了。幸好以前娘親教我認了不少字,不然就出醜了。」
哪知道淡言真人淡然道:「這些都是天陸先賢留下的經史子集,還有道教的經典,你先學通這些。」
丁原瞠目結舌地望著那些書籍,問道:「不會吧,老道士,你讓我讀這些書?」
淡言真人點點頭,丁原叫道:「我可是要跟你學功夫的!」
他自幼雖然聰慧強記,但唯獨見了書本就頭疼鼻塞。
淡言真人要他把這麼一迭書全部學通,丁原的頭頓時又大起來。
淡言真人道:「功夫要學,書更要讀!」
「我不讀!」丁原氣憤的道,隱約覺著自己上了這個老道士的當。
阿牛道:「丁小哥,你還是讀吧。師父是為了你好,當年我也讀了整整五年的書,現在每天晚上還要花兩個時辰看書呢。」
五年?自己豈不是可以考狀元了?丁原差點被阿牛的話氣昏過去,他一搖頭道:「我不幹!」
淡言真人道:「一頁書換一句口訣。」
丁原聞言頓時覺得有希望,商量道:「一頁書至少幾十句話,只換一句口訣也太少了吧?」
淡言真人搖頭道:「不少!」
「兩句?」淡言真人沒理他,丁原叫道:「我要下山,我不學了!」
淡言真人眼皮也沒抬,道:「隨你。」
丁原大步走到門口,阿牛叫道:「丁小哥,讀書就讀書嘛,只有多讀書才明白做人的道理,才不會做錯事情,混淆是非。」
丁原心中一動,嘴裡卻嘿嘿笑道:「誰說的,那些幹盡壞事的惡徒,哪個不是飽讀詩書的?」
阿牛的口齒豈有丁原靈巧,一下子就呆在那裡撓著腦袋,心裡覺得丁原好像也沒說錯。
丁原一腳跨過門檻,淡言真人還是沒有反應。他站在那裡想了想,回頭一咬牙道:「好,一句就一句,這次不准耍賴!」
淡言真人點頭道:「一言為定!」
丁原哼了聲,沒有回答。
淡言真人轉頭對阿牛道:「你督促他讀書,他有不懂你告訴他。每天晚飯後我測試過再傳口訣。」
阿牛見丁原改變主意十分歡喜,爽快的回答道:「是,師父!」
丁原沒好氣地道:「除了做應聲蟲,你不會說點別的嗎?」
阿牛怔怔的撓腦袋,道:「遵從師命,這是門規教誨,有什麼不對嗎?」
丁原對他實在說不出話來,只好哼了一聲。
結果阿牛果然遵從師父教誨,整整一個下午都在賣力的「督促」丁原讀書。
丁原捧著翠霞派的門規坐在小池塘旁邊,每背一條,就伸手到水裡戲弄幾下遊戲的金魚。那兩隻仙鶴本也是丁原招惹的對象,可惜不管他如何挑逗,仙鶴永遠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門規雖然有九百九十條,但四字一句,抬頭無一例外是「本派開山祖師青霞真人誨諭第X條……」,故此也不難記。
丁原小和尚唸經有口無心,靠著他天生過目不忘的驚人記憶力,到了天黑時,居然將九百九十條門規全部背下。
有生以來,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努力的看了半天書,而且是一派的門規。
其實丁原心中就是賭著這麼一口氣,他越覺得老道士故意刁難他,反而激起丁原的好勝之心,畢竟他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晚飯後阿牛收拾碗筷,淡言真人坐在桌邊,測試丁原一個下午的成績。丁原有心在老道士面前爭口氣,九百九十條門規居然一個也不打結,流利的從頭背到尾。
淡言真人還是沒什麼表情,卻把阿牛聽呆了。
他臉上全是敬佩之色,羨慕道:「丁小哥真是厲害,竟然一個下午就記住這麼多。當年我學習本派門規時,整整前後花了一個月的功夫。」說著連連讚歎搖頭。
丁原瞅了淡言真人一眼,心中暗道:「老道士,這下你知道小爺不是那麼好刁難的了吧?」嘴裡卻道:「這狗屁門規又臭又長,在我看來不要也罷。」
阿牛嚇得差點把手裡的掃帚鬆了去,道:「丁小哥,這門規可是本派開山祖師訂下的,本派每個弟子都需要謹記遵從,你千萬可別這麼說。」
丁原哼道:「我說錯了嗎?青霞真人雖然了不起,但他說的每句話也未必全對。譬如本派門規第三條:勿結魔道,好像是在說正魔勢不兩立,不能相互往來。但是魔道中就沒有好人了嗎,正道中就不會有敗類麼?說出來,我第一個不信!」
「又譬如第二條:友愛同門,如果看見自己的同門正在為非作歹,我也要友愛為先?還是按照門規第一百九十一條:懲奸除惡來個大義滅親?簡直狗屁不通,自相矛盾!」
阿牛哪說得過他,嘴巴張了幾下半個字也吐不出來。私下裡覺得丁原所說不是全沒道理,但又隱約覺得他什麼地方又不全對。可是偏偏不曉得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不管如何,哪有入門才半天的弟子大加編派本門門規的事情?
淡言真人自然知道丁原是在強詞奪理,但他也不說破,反而淡淡說道:「門規是好的,壞的是人心。」
丁原一怔,臉上露出細細思索的神情。
阿牛道:「不過師父,丁小哥也真了不起,整整三十六頁的門規,他一個下午就全背下啦。」
丁原嘿嘿笑道:「那也就是說,今晚你要傳我三十六句本門心法口訣。」
淡言真人道:「背下未必懂得,行之更難。」
丁原瞪著淡言真人道:「老道士,你不會言而無信吧?」
淡言真人輕輕一撫掌,道:「阿牛,跟他說說本門『翠微九歌』心法的入門總綱。」
阿牛清清嗓子,道:「翠微九歌為本門開山祖師青霞真人所創王道心法,養天地正氣,驅世間妖魅,生淡泊之心,遠諸般慾念。心法依照修煉者所達之境界分為九部,是為九歌。」
「自入門至功成依序為:窺徑、登堂、入室、觀微、知著、通幽、坐照、相忘、大乘。每一境界各有不同奧妙天地,但皆需循序漸進,潛心修煉以悟心法之真諦,宇宙之玄機。」
「每跨一階,則有無窮艱險應運而生,是為『九劫』,正魔兩道亦皆有之。惟智慧毅力慈悲皆備而體天心者,方能度過劫難,凡翠霞門下皆需謹記。青霞宗師傳九歌非為私念,但望澤沛後世,求萬代之清明,切記切記!」
這段話阿牛說得朗朗上口,搖頭晃腦。丁原曉得以他的口吻,是說不出這番半文半白、語重心長的話語,多半還是照搬了淡言真人或者其他什麼人的訓誡,甚至連說話的神態也一塊兒學了去。
淡言真人待阿牛說完,又道:「所謂『九劫』,就是修煉者每進入上一層境界時所遇到的凶險,依次為金、木、水、火、土、空、幻、情、死,一旦度過死劫就可飛天化仙,但千古以來只有幾人做到?而若不能克服此『九劫』,輕則走火入魔,修為全失;重則瘋癲而死,化成朽土。你怕嗎?」
丁原初時聽得有點頭大,但淡言真人這麼一問,他反倒激起了好勝之心,一挺胸道:「我只怕有一天超過了你,你面子上不太好看。」
淡言真人罕見的微笑起來,徐徐道:「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