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原被桑土公夾在肋下,像是上了鐵箍一樣半點動彈不得,只覺眼前一片漆黑,四周「沙沙」的聲音不斷。
他本還想張嘴罵人,可是迎面一把泥沙直灌嘴裡,只嗆得半天喘不過氣。那邊的蘇芷玉也沒了動靜,想來也是一樣的。
雖然眼睛看不清楚,丁原心中明白自己是被人拽進了土裡。可是為什麼自己雖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卻沒有氣暈的感覺?而那人又怎麼可能在地下穿梭?
短短的半個晚上,丁原已經見到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也許比很多人一輩子見到的怪事更多。
傳說裡的劍仙還有各色妖魔鬼怪紛紛亮相,他們的目標,無疑是蘇真夫婦手裡的什麼東西,但除了碧落山的人敢正面對撼外,其他人都把主意打在了蘇芷玉身上,自己也就跟著受此無妄之災。
此時,丁原心中倒不是害怕,但一想到抓住自己和蘇芷玉的雖不知是何人,也必定是衝著蘇真夫婦來的。若當真對蘇芷玉不利,自己便有負所托。腦筋急轉之下,不停的動著脫身的念頭。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丁原眼前一亮,呼吸頓時感覺順暢許多,跟著被人一鬆手扔到地面。
人在地中穿行良久,此刻出來本需要一段時間適應。
但好在外面尚是夜晚,只能藉著月光依稀可辨是一座黑漆漆的土地廟。
「爹、娘,快來救我啊——」蘇芷玉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丁原沒覺得怎樣,倒把桑土公嚇了一跳。
雖然這裡已經是城外十里一座廢棄的土地廟,周圍也沒有人家。但如此動靜萬一落在同道耳朵裡,豈不給自己招來大大的麻煩。
他一聲低喝道:「不,不許哭!」
哪知道蘇芷玉卻哭得更加響亮,他自然不明白蘇芷玉從小被嬌生慣養,偶有頑皮太過遭爹娘斥責,但只要哭聲一起必然萬事大吉。今夜連遭險境,看家本事豈有不用之理!
桑土公無奈,肥手摀住蘇芷玉的小嘴,恐嚇道:「你再——哭,我,我就把你給——宰了!」
丁原的身子被摔在地上,原先得無憂丹神效癒合的傷口差點再次斷裂,只疼得他冷汗淋漓。但他硬忍著不吭聲,聽桑土公嚇唬蘇芷玉反而笑道:「你連話也講不明白,居然還敢出來混?」
桑土公像只被踩到尾巴的野貓,一跳多高叫道:「誰,誰說我,不、不、不會說話的?啊唷!」
原來一個不留神,手上被蘇芷玉狠狠用小嘴咬了一口。
他的手一鬆開,蘇芷玉便叫道:「你這壞蛋快放開我,不然我叫爹爹來揍你屁股!」似乎在她心目裡,打屁股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刑罰了。
丁原嚇了一跳,怕桑土公拿蘇芷玉出氣,於是朗聲道:「不要欺負小女孩,有種衝著我來!」
桑土公像拎小雞一般拽著蘇芷玉,朝丁原嘿嘿一笑道:「看,看不——出,你小小,小小年紀,還——挺講、講義氣。」
丁原仰起臉望著桑土公,雖然對方伸一個手指頭就可以要了他的命,但那又如何?反正自己是賤命一條,在這個世界上再無親人。即便死了,天陸也只不過少個無名小混混而已。
誰會為自己流一滴眼淚呢?活著又有什麼好?丁原不知道。自從失去了母親,他混跡市井,嘗盡各種辛酸,從未有一天真正開心過。
這樣的活著,沒有任何渴求的賴活著,對於丁原來說其實亦無絲毫留戀。他不過是因活而活罷了。
他毫不相讓的回敬道:「我也看不出,你一把年紀了還干偷雞摸狗的事情。」
桑土公的圓臉漲得通紅,梗著幾乎沒有的脖子道:「我桑土公活了一百五十多歲,殺過人,放過火,但從不干雞鳴狗盜之事!」他情急之下,長長一句話居然說得十分順溜。
丁原輕蔑的哼道:「算了吧,就你?躲在人家床底下,趁大人不在就把人家女兒偷來,這又是什麼?」
桑土公憋得臉更紅了,卻說不出話來。他為人雖然怪僻,但也絕不肯昧心而言。丁原雖然年紀不到桑土公的一成,但伶牙俐齒又佔著有理,硬叫對方說不出話來。
丁原反倒不著急了,慢條斯理道:「你若真的有種,不妨把小女孩送回去。等她爹娘回來,真刀真槍拚個痛快。」
「不,不行!」桑土公這次卻回答的痛快。
「為什麼?」
桑土公「我」了半天才小聲道:「我打不過他、他們!」
丁原見他的樣子不覺好笑,心中感到這個傢伙雖然腦筋直了一點,但也不全是壞人。如果自己設法打動他,說不定可以救下蘇芷玉來。
蘇芷玉聽桑土公親口承認不是爹娘對手,不由得心中得意,說道:「大壞蛋,你若再不放了我,等我爹爹找來,小心把你屁股打開花!」
桑土公嘿嘿一笑道:「有,有你在我——手上,我、我不怕、怕!」
丁原故意嘲笑道:「原來你這人連當惡人都當得沒種,要靠人家的孩子,才敢和蘇真夫婦叫陣。」
桑土公急道:「你,你這娃娃懂——什麼?我,我這叫智取!」
「智取?」丁原哼道:「你這方法愚蠢透頂。就算一時要挾了蘇真夫婦,等人家要回孩子,回頭再找你算帳,你一樣完蛋。」
「我,我會叫他們——立下、下一個、個毒誓,」桑土公說話自己吃力,聽的人更加吃力:「蘇真——他素來,講、講信譽,我——我不怕,他反悔!況——且,我、我只要——鑽進土裡,他也拿——我沒、沒辦法。」
桑土公雖木訥,但也認死理,一旦認準的事情,牛也拉不動。
丁原心中暗暗焦急,也不知道蘇真夫婦是否能打退碧落山的人,又是否能夠找到這裡來?
蘇芷玉小嘴一撇,不服氣的道:「會像老鼠一般的鑽洞就好了不起麼?要是我爹爹來了,就算你鑽進地裡,他也能把你揪出來。」
桑土公顯然對自己的土遁極有信心,聞言反駁道:「吹——吹牛!」
「小孩的話是最真的了,你的那點微末功夫又怎麼是蘇真的對手?」土地廟裡又多了一人的聲音,聽起來無限嬌媚,卻偏偏出自男人的嗓音。「我勸你還是把人交給我吧,桑土公。」
桑土公臉色一變,叫道:「耿無行!」
這三個字唸唸得又難得的清晰,可見他對來人十分忌憚。
不等丁原蘇芷玉說話,桑土公一手一個夾起他們,身上黃光一閃,口裡唸唸有詞,人又往土裡鑽。
事實上,他完全可以不顧丁原死活,方才在客棧因為猜不准哪個是蘇真夫婦的小孩,故才兩個一起抓來,如今已經明明白白了,完全可以只帶著蘇芷玉一人逃生。可是偏偏桑土公就是死腦筋,既然抓了兩個來,也就要帶著兩個一起逃。
丁原的身子剛剛沉下地面,就聽見耳畔「轟」的一聲悶響,眼前綠光一閃刺得眼睛生疼,人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拋回地面。
此刻桑土公自身難保,手也鬆開了。丁原與蘇芷玉一左一右在半空裡翻滾幾圈,那蘇芷玉竟然迅速穩住身形,輕飄飄的落地,原來是情急之下用上了母親傳授的「水天一色」身法。
雖然她年紀幼小,身法不怎麼到家,但保證屁股不先著地也還夠了。
苦的是丁原,他重重摔在地上,四肢朝天,險些疼昏過去。如果不是體內無憂丹化解成的真氣護著他,就這一下已經要了他半條小命。
蘇芷玉一聲驚呼,腳一落地,也不管來了什麼惡人,衝到丁原身邊叫道:「丁哥哥,你沒事吧?」
那邊桑土公亦是穩住身形,梗著幾乎沒有的脖子叫道:「小子,你沒死吧?」
丁原心頭一動,暗想那小女孩也就罷了,這桑土公似乎也並不是惡人。但嘴裡卻只哼了聲算作回答。
桑土公聽見丁原的哼聲也放了心,不知道為什麼他頗喜歡這兩個孩子。也許是多年隱居十分寂寞,有這麼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和自己鬥嘴也是一樂。
耳裡就聽那耿無行得意的「嬌笑」道:「我說你逃不了的,桑土公。」
桑土公雙手握住三稜梭,口中喝道:「兩個——娃娃閃、閃開!」
耿無行一身花枝招展的綵衣裝束,在夜色裡看起來十分刺眼。他的容貌頗為俊俏,可惜媚氣太足,全身都散發著比女人還濃的香味。
從年紀來看,耿無行也不過三十多歲的樣子,但是對於修行之人來說,單憑容貌絕對不能用來推算年齡。事實上,耿無行的歲數早逾百歲,與蘇真乃是同一輩分的人物。
他的右手握著一把白玉折扇,正在輕輕搖晃著。那扇上畫著九個極盡妖嬈的女子,神態嫵媚卻透著一股股鬼氣。
桑土公如臨大敵,目不轉睛的盯著耿無行。儘管從年歲上說自己比耿無行高出一輩,但論實力,耿無行卻在自己之上。
他出自天陸北疆天峰山忘情宮門下,其師楚望天是當今魔門頂尖高手,曾經與蘇真等人在百年前並稱魔道十大高手。如今的忘情宮在他的調教下已經成為魔道三大門派之一,氣勢之盛,連正道的七大劍派也為之側目。
耿無行是楚望天三大弟子裡最小的一個,修為雖然也居於最末,但在天陸群雄中已足以縱橫。尤其是他手裡的九幽白玉扇為楚望天親傳,威力更是不容小覷。
桑土公雖然位列天陸九妖之一,但揚名的是他的土遁之術而非真正功夫。
「桑土公,把那個孩子放下,我可以饒你一條老命。畢竟你多年修行也不易啊!」耿無行悠然說道,好像已經認定桑土公不是自己對手。
桑土公怎肯甘心?他一咬牙道:「我、我絕不!」
「那可就是你自找的了。」耿無行篤定的拿著折扇一搖一搖,半點也不著急,就像貓戲老鼠一般。
桑土公土遁之術被破,就只有硬拚。他知道要是等耿無行的九幽白玉扇出手,自己絕難討好,於是先發制人,手裡黑油油的三稜梭一聲呼嘯,化作一道黑光直刺耿無行。
耿無行的身子動也不動,只是手裡折扇猛地一搖,自那扇面上刮起一道黑色的陰風,「忽」的一聲撲向三稜梭。
那三稜梭似遭遇極大阻力,在空中不停顫抖,雖沒有回退卻也無法再往前。
只是這麼一個照面,兩人高下已經顯而易見。
那邊蘇芷玉可不管這許多,只輕聲問道:「丁哥哥,你有沒摔疼哪裡?」一雙小手就要扶起丁原。
丁原只覺全身劇痛哪能動,他低喝道:「你別管我,快趁這兩人廝殺趕緊逃跑,到城外找你爹娘去。」
「那你怎麼辦,丁哥哥?」
丁原咬牙忍著疼痛道:「他們要抓的人是你,我不會有事。」
蘇芷玉猶豫道:「可是我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啊?」
丁原心中道:「這個小女孩人雖不大,心地倒也不錯。但願她長大了還能這樣。」
這時傳來桑土公一聲大吼,原來是他的三稜梭已被陰風吹得滴溜溜在空中打轉,眼看就要抵擋不住了。
那邊的耿無行卻好整以暇,依舊不緊不慢的搖晃著折扇。
丁原心中一急道:「快走,不然就晚了!」
「我要照顧你!」蘇芷玉這次回絕的更加乾脆。
丁原沒想到這個小女孩一下子變得如此固執,藉著夜色看見她嬌美的小臉蛋,心裡卻不由得一酸。暗道:「她的父母都是傳說裡劍仙一流的人物,將來她也必定會成為神仙一般的少女。我又算什麼?我不知道我爹是誰,也不知道娘到底死了沒有?在別人眼裡不過是個小無賴罷了。」
想到這裡且悲且怒,奮力用手一推蘇芷玉道:「快滾,我不要再看到你。若不是你,我也不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蘇芷玉一怔,大眼睛裡淚光盈盈,眼看又要哭出來。
丁原實在不明白她哪來這麼多眼淚,當下也不理她。
誰知道蘇芷玉並沒有哭,更沒有離開,反而用手一抹眼睛,輕聲道:「丁哥哥,雖然你對我這麼凶,我卻知道你是為我好。爹爹和娘親從小就教我做人不能忘恩負義,你為了我變成這個樣子,我怎麼能夠說走就走,不管你的死活?」
丁原心中只有苦笑,面對這麼一個自作多情的小女孩,他也只好甘拜下風。
這個時候場上形勢又起變化,桑土公見三稜梭無法克敵,索性收回手中。
那耿無行更是得意,用陰陽難辨的嗓子道:「桑土公,你現在滾蛋還來得及,我一向有好生之德,你若是遇見我的兩位師兄,只怕現在已成死人了。」
桑土公一陣喘息,結結巴巴道:「小、小狗莫要——猖狂、猖狂!今、今天,你——爺爺跟你拼、拼了!」話音一落,三稜梭猛地插進土裡,足足有三尺之深,梭桿上黑油油的光華來回流動,嗡嗡的亂顫。
「裂地刀!」轟的一聲,地上飛沙走石,土地廟也連晃好幾下。
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自三稜梭插入處應聲而開,寬度足足有一丈多。那溝渠閃電一般朝耿無行的腳下延伸,裂開的地縫之中無數亂石激射向半空,聲勢異常驚人。
當下耿無行不敢怠慢,身形一晃升到半空,像是有人用繩子吊著他一般搖搖晃晃,就是不落下。
他手中的折扇也憑空捲起一股黑色的旋風,將射向自己的飛石一一裹在裡面,不停的繞著自己的身體打轉。
但那地下射出的亂石竟然像無休無止,足足半盞茶的功夫也不見減弱,在耿無行身邊旋繞的石頭越來越多,到最後幾乎把他整個人全裹在其中。
丁原與蘇芷玉固然是看得目瞪口呆,內心深處居然也希望桑土公獲勝。尤其是耿無行陰陽不分的樣子,著實招人討厭,相比之下,桑土公雖然也長得古怪些,人倒還算不錯。
但世事往往事與願違,突然聽見耿無行一聲「嬌叱」,九幽扇黑光大盛,土地廟裡刮起一道道可怖的陰風,幾乎令人無法站住腳。
那圍繞在他身邊的亂石轟然一聲四散而開,砸得到處亂飛,有一塊險險落在丁原頭上,卻被蘇芷玉用小手輕巧的一撥彈開。
丁原心裡更是難受,暗道:「連這個小女孩都比我有本事,可笑我居然還大言不慚的向蘇真夫婦保證保護他們的女兒,其實我真是個沒用的傢伙。」
又想到:「若是當年我哪怕只有小女孩這般的本事,也不會被巴老三他們欺負,娘更不會死在他們手裡。要是我現在學得這樣的功夫,也可以找巴老三報仇血恨。可是,又有誰肯收我這個窮小子呢?」
他在這裡思緒萬千,那邊的桑土公卻面臨生死關頭。
原來耿無行破解了裂地刀後,雖然身上無傷無痛,但原本自以為十分風流倜儻的模樣,多少顯得有點狼狽。
他這數十年來呼風喚雨,正魔兩道的人物對他多有敬而遠之,何時受過這種氣?惱羞成怒之下,口念真言,運起全身十足的功力,施展出師門的絕技「九幽魔煞」!
但聽陰惻惻的嗚咽連聲,扇面上那九個美女竟然飄然飛天,在空中結成九曲大陣,或懷抱琵琶或手舞羅帶,形態各異。她們的身影輕飄飄有如鬼魅,渾身散發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死氣。
丁原與蘇芷玉都瞪大眼睛,望著那半空裡飄浮的九名美女,並不曉得其中厲害。
這九名女子原是百年前的冤魂,被楚望天以九幽陰火煉化,收到了扇中。一旦念動真言,將她們的魂魄放了出來,無異於將九個魔煞一起放到了人間。
耿無行繼承乃師衣缽,在九幽扇上苦心修行近一個甲子,直到最近才修煉成了九煞齊出的最高境界。沒有想到第一個比試的,居然不是什麼名門正派的高弟,而是桑土公。
桑土公臉色大變,萬沒有想到耿無行居然練就九煞齊出。那九個女鬼冤魂也不急於朝桑土公發動攻擊,卻在他周圍翩翩起舞,嗚咽而歌。
桑土公一咬牙道:「好,好你個——耿無行,你、你有九煞齊、齊出,我也和——你,拼、拼了,這條老命、老命!」他的手中三稜梭驀地飛起,在空中不停的旋轉,到最後形成一團黑影。
耿無行笑道:「桑土公,你在耍雜技嗎?」
桑土公也不回答,臉上一層淡金色的光芒越來越濃,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滴答落下,嘴裡不停念著什麼。
耿無行發覺有些不對,驚疑道:「桑土公,你要幹什麼?」
桑土公的眼睛猛地睜到最大,哈哈一笑說:「我、我跟你拼、拚命!」他頭頂的三稜梭轉得愈加快了,帶動起周圍的狂風大作,將蘇芷玉與丁原直吹得朝旁邊閃。
耿無行不敢再等究竟,手中的扇子搖成一陣白影,嘴裡發出一聲尖嘯。空中的九個女子聞風而動,齊齊朝桑土公殺來。
桑土公理也不理,低低吼叫道:「桑土公!」
聽聞此言,耿無行的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