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王安石意外的是,王靜輝似乎真的是專門來找他下棋的,在落下第一子之後,他便沒有說話,專心下棋。其實王靜輝心中也正在這尋找合適的話題來引入他所期望的談話方向,事前把王雱支開的原因便是王雱對變法和他老子一樣固執,不過出發點確實讓人不敢恭維,支開王雱,也是降低和王安石討價還價的難度。棋局到了終盤,王安石毫無懸念的落敗了,不過一向比較急躁的王安石卻出人意料的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和王靜輝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論著棋局的發展,似乎兩人真的醉心於此。
最終沉不住氣的還是王靜輝,在他看來王安石今天太反常,彷彿吃了什麼特效藥大反以往的作風,可他卻是等不及了——朝中局勢正處在擦槍走火的邊緣,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不斷的向皇帝趙頊遞彈章,大談新法實施給帝國帶來的危害,王安石在這個關頭自然不會坐以待斃。按照王靜輝所知的歷史來推測現在的朝局,若是沒有太大的偏差王安石和司馬光徹底決裂馬上就會發生,皇帝趙頊雖然變法,但也經不住這麼多的彈章,現在也是處於猶疑的邊緣,到時候王安石為了變法,說不得會使出他的「獨門絕招」——辭相!
王靜輝當然不會容忍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到了這一步變法派和保守派都無路可退,必將出現王靜輝所知的「變法之爭」,他可是深知這場前後持續長達將近四十年的政治爭鬥對大宋來說意味著什麼。王安石辭相引來的必然是皇帝趙頊地退卻——王安石可以利用皇帝賦予他地信任從而達到清洗御史台的目的,將司馬光一系的保守派統統趕出朝廷中樞。這仇恨一旦結下。兩派之間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直到大宋被滅亡地一天才終止。
當然還有一種情況會出現,這還是王靜輝的學生幕僚涅心和彥生所設想到的一種可能——皇帝放棄王安石,轉而將自己推上前台來主持這個龐大帝國的內政革新重任!儘管王靜輝心中不肯承認這種情況會出現。但歷史發展到現在這一步已經是面目全非了,在皇帝趙頊眼中能夠幫助他變法強國的人並非只有王安石一個,還有他王靜輝!現在看來王安石稍有動作便是惹得滿城風雨,而自己所實行的小革新則平靜的多,而且兩人在各自的成就上也有著很大地差別,很難說皇帝不會把自己推上前台!
這種情況更不是王靜輝所願意看到的,和司馬光正面對著干的日子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後遺症,那可真不是人干地事情——和歷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對敲。儘管王靜輝來到這個時代後大人物已經見得不少了,但心中還是有很大的障礙的,況且後人很難理解這個時代一個人能夠身居朝堂和在士林中享有非常高的聲望是怎樣一種關係,這咎壓力對於成為司馬光的對手來說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在王靜輝看來司馬光在歷史上能夠成為保守派首席大將也決非是偶然,也唯有司馬光能夠和王安石成為對手——儘管幾十年前他們是同僚、是朋友——而且是關係非常密切的那種朋友!
王靜輝不願意站在前台,這對他實在是太不利了——不僅僅是要承擔司馬光的壓力,一旦變法派被瓦解,自己苦心經營的政治勢力馬上就會面臨土崩瓦解地局面——自己的政治盟友諸如曾公亮、趙桀等人可都是具有很深的保守派背景的,金錢的力量到底對他們有多大,王靜輝心中實在是沒有底,最要命的便是他的身份是一個外戚——據王靜輝所知,宋朝的駙馬做官可是從來沒有到參知政事或是樞密使這一級別的,連六部尚書都是他們的雷區。你見過一個連部長級人物都算不上的人來干原本是屬於總理的工作嗎?!
當王安石苦笑著在棋子盒中抓志一把黑子放在棋盤上表示繳械投降的時候,王靜輝也從衣袖中拿出一封信遞給王安石——這是遠在河北的韓琦寫給他的私人信件,心中陳述了韓琦對新法的看法,並且列舉了一些事實證明新法誤國,其中那個歷史上非常著名的例子便在這封信中——青苗法被當地的官員強行攤派到城市中!
王靜輝在即將對李清下手的當口還來找王安石,除了在和韓琦交往的信件當中承諾會對新法實施給予一定的干擾,使大宋能夠回到「正常上的軌道」上作為韓琦出面說服富弼的條件之外,便是因為他從這封反應的內容上聞到了一絲非常不好的味道——保守派的耐心快要到頭了!
王安石看信的時候,眉頭擰成了一個麻花,不過他還是非常認真的看完了這封信。對於韓琦他心中是沒有什麼好感的,韓琦也算是王安石的老上司了——二十多年前王安石剛剛高中進士之後,被授予簽書淮南及行官行行公事一職,而韓琦那人時候正是揚州太守。身為揚州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科員之流的王安石那個時候讀書非常用功,往往是通宵達旦,轉日來不及洗漱便去辦公,市長韓琦以為王安石年少得志,時常徹夜縱情聲色,便勸導說:「君少年,無廢書,不可自棄!」
韓琦誤會了王安石,但這顯然是韓琦的一番好意,不過王安石未加辯解,只是在三年離任的時候告訴朋友說韓琦不賞識自己,後來王安石詩文聲名鵲起,韓琦才知道自己看走眼了,於是便把王安石當作自己的老部下看待加以提攜,而王安石卻不買帳,始終疏遠韓琦。
這段典故王靜輝是知道的,並且他還知道王安石有寫日記的習慣,在王安石的日記當中評價韓琦是「韓琦別無長處,惟面目姣好耳」!——這個評價讓王靜輝很難相信是從王安石地嘴中說出來地。要知道韓琦一生功過縱觀宋朝歷史也沒有幾個宰相能夠比得上地。
縱然知道王安石對韓琦沒有什麼好感。但他依然把韓琦的信拿來給他看——自己是韓琦的義子。兩人地私人信件沒有什麼詆毀他人的秘密,所說的都是大實話——現在的河北諸路自青苗法推行實施之後很短的時間內便引動了騷亂,這本不應該出現的。要不是皇帝趙頊和王安石這麼心急,青苗法應該在京畿路、淮南東路和兩浙路實施三年之後才會全國推廣,結果試行了僅僅一年多便已經推廣了,這才惹來這麼嚴重的後果。
「韓稚圭多慮了!」王安石看不定期信件之後臉上也沒有剛才緊皺眉頭的神色,只是一臉平靜地對王靜輝說道。
王靜輝聽後心中一沉:「看來歷史上對王安石的一些評價果然沒有錯,為了改革的成功,王安石寧可去犧牲百姓一時的利益!」不過他也知道就算王安石用「捨車保帥」地法子來強行變法,到最後不過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已。反而使得大宋統治高層開始了長達四十多年的內部紛爭,加快北宋滅亡。
話又說回來,憑什麼百姓為成就你王安石的千古英明而落得無數人生活困苦甚至是家破人亡?!王靜輝心中翻騰著,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在原來的時空中中國也在進行著前所未有的改革,固然是損害了一些人的利益,但這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中國人還是因為改革開放而受益,至少能夠使十二億人口不再餓肚子,但現在的王安石變法所引起的後果不僅僅是使國家統治高層內部相互傾軋,甚至連老百姓為了逃避役法而自殘,此時的變法是以大多數人的利益來換取少數人地發達——「頂著一個崇高的目的來損害大多數人的利益」,這是王靜輝所不能接受的,況且能夠達到富國強兵的道路並非只有王安石所選出來的這一條!
「青苗法在幾十年前的陝西路官員就推行過。某在做地方官員的時候也推行過,百姓都稱便利,就是駙馬在楚州的時候也不是用過青苗法嗎?韓稚圭信中所說的,不過是片面之詞,當然青苗法可能在實行的時候是有些問題,但總體來看是百姓所需要的,是為百姓所謀福的!兩浙、淮南東路去年實施青苗法的效果非常好,僅僅這兩路青苗法不僅幫助了百姓,還為朝廷新增加了近一百萬貫的稅收!至於韓稚圭信中所說的官吏將青苗錢攤派到城市中,薜向之和李慎不也是把青苗錢貸給了楚州和杭州的商家了嗎?這百萬貫的青苗錢收入中,其中至少有四十萬貫是從這裡收上來的!」王安石平靜的說道。
要不是韓琦的信件,王安石並不知道地方官吏把青苗錢也給攤派到城市中去了,一開始他皺眉頭的原因便是如此,他心中的青苗法是為了幫助百姓恢復生產,抑制地方大豪通過高利貸的方式來兼併土地,換言之便是青苗法是為了農業生產而設立的,知道青苗錢被弄到城市中來的時候,他心中也是感到有些氣憤,不過王安石思維敏捷,聯想到去年青苗法之所以能夠在農業生產本業就很發達的淮南東路和兩浙路取得這麼大的成績,就是因為薜向之和李慎把青苗錢貸給了楚州和杭州的商家,想到這裡他心中就釋然了。
王靜輝做夢也沒有想到王安石把青苗錢進入城市的理由解釋成自己才是罪魁禍首——大宋所有的人都知道李慎是自己的得意弟子,師生兩人都是狀元出身,這已在大宋傳為佳話;而薜向之則是自己在楚州時候的副手,兩人關係都和他這麼密切,按照王安石的意思便是青苗錢進入城市你王靜輝才是首開紀錄的人,憑什麼來以此駁斥變法派、反對新法?!王靜輝交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和王安石相互糾纏,而是轉移陣地針對青苗法對農業上的作用說起:「青苗法肯定是適合農民們需要的,特別是在青黃不接時節,更能顯示其救濟與援助的功效。有錢的人家不需要援助,貧苦之家需要。但必須以田里際青苗為信用擔保或者抵押。」
王安石聽後點點頭說道:「這正是某家制定青苗法地初衷!」
王靜輝點點頭說道:「王相地想法是好的。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善舉!不過王相有沒有想過;這樣一來,風調雨順時,大家自然都很歡喜;而一旦出現天災人禍,發放貸款的官府與使用貸款地農戶雙方。立即同時陷入恐慌之中。官府為了減輕自己的損失和由此產生的責任,唯有逼迫農民一途。農民便只好變賣家當,歸還貸款本息。嚴重者需要賣房賣地,甚至賣兒賣女。最後,導致部分農民流離失所,更使許多農民無力或者不敢貸款。」
王安石一愣片刻說道:「這只怕是駙馬的片面之詞吧……」這句話連王安石自己都覺得有些蒼白無力——河北正在發生罕見的大旱災!
「因為各個地方官府都有因定的青苗錢,這些青苗錢本金附帶著必須完成的增值使命一道下達。如果貸款發放不出去,地方官員便無法完成那兩成的貸款利息即價值增值地任務。這將直接影響官員們在上司眼中的形象與陞遷。於是,各地官府及其官員們便花樣百出。其中最普遍的做法是,根據當地農戶的經濟狀況,將他們分成不同地等級。規定不同級別農戶的貸款額度,然後,強令當地富戶與其他不同等級的農戶之間結成利益共同體,由富戶為各等級領導貧戶提供擔保或者抵押。更有甚者,若干地方官府的官員們,為了提高自己的政績,還欺上瞞下、自說自話地或公開或變相將貸款利息提高到了三成甚至更高!魏國公在信中並沒有說出來,這是學生在全國各地的商號返回來的情況,雖然學生未曾親眼所見,但相信下面的人是不敢欺瞞學生的!」
王安石聽後有些不自然的擺正了自己地身體。他曾經在地方上做過很多年的地方官,甚至大宋底層官吏的風氣和手法是怎樣的。很明顯。正如王靜輝所說的那樣,這種情形蘊含著相當凶險的潛在後果。它意味著,一旦出現饑荒之後,所有的人家全部會被一網打盡,捨同歸於盡一途,無處可逃,唯有官府可以旱澇保收。而各級政府官員只要足夠心黑手辣,則自然政績卓著。於是,一件本來具有功德性質,明明充滿政治善意的政策,卻在帝國政治體制和各級官吏的動作下,變得面目全非,成了徹頭徹尾的殘害百姓之舉。
對於王安石來說最不幸的便是剛剛在全國範圍內推廣青苗法,便遇上了罕見的旱災,這次旱災的波及面已經漸漸對他露出了猙獰的面目——整個大河以北包括京畿路在內都是災區,越往北旱情越重,河北諸路幾近面臨絕收的場面。而其他的地方旱情雖然沒有河北這麼嚴重,但糧食減產已經成為定局!
「現在北方開始了大旱,並且有蝗災生成的跡象,不過朝廷已經在去年下半年就開始有所準備了,縱使略有不足也不會傷及大宋的元氣,不過魏國公的這封讓學生很擔心,受災面積既大,災害烈度亦強,致使北方的地方官員立即變成真正的虎豹豺狼,在他們毫不容情的追逼之下,受災農戶紛紛傾家蕩產,賣兒賣女賣妻子的情況層出不窮。而且,富裕之家更加成為官吏們鎖定的對象,迫使他們破財免災,或者破產、出逃,由此引發的後果成為十足的災難……」
「改之以為現在還有什麼好的辦法來彌補這中間的缺點嗎?」王安石思前想後越想越有些害怕,他雖然有捨車保帥的想法,但道德良心這關可不是這麼好過的,並非是你的嘴多硬,心就有多硬的,他王安石自問還沒有達到這麼狠的地步。
王靜輝苦笑著搖搖著,說道:「現在只是災害發生的初期,所產生的弊病並沒有顯露的十分明顯,不過再過兩個月災害便上升到最高潮,我們必須搶在這之前想好應對之策才可!現在有一難處便是今年北方的青苗錢大多已經發放出去了,想來這不是一個小數目,朝廷不能血本無歸,這樣會影響到朝廷的財政穩定,所幸的便是朝廷已經做好的賑災的準備,希望百姓不會太難過!所謂辦法都是人想的,沒有走不通的路,只是我們沒有想到而已,若是王相沒有什麼意見的話,學生想在『九味居』明晚設宴,邀請王相、司馬君實、文寬夫等人,一起將問題攤開來好好談一談,想這些人都是朝廷重臣,人多辦法也就多,應該會有一個比較好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