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季曦只是一個國子學的普通學生而已,階只從劃九品奉禮郎,甚至連個官職都沒有,在這天子腳下的長安城裡,充其量也只是芸芸眾生中普通的一個罷了,但是,他在曲江池畔遇刺的事情,卻連一天的時間都不到,就傳遍了長安。
一來眼下正是他才名震爍長安的時候,人們本就無比關心他的動向,二來,他在長安認識的人雖然不多,但大多是有些頭面的名士高官,聞聽他遇刺,立馬就登門探望,如此一來,自然不免要惹人關注。
至於這三來麼,長安是什麼地方?那是大唐的天子之都,一舉一動表裡山河,堪稱是治安情況最好的地方,但是現在,卻居然有人敢公然持刀在長安城內刺殺一個有著品階在身的國子學學生,單是這一件,就足以震驚整個長安!
此事一出,長安的百姓們都以為這回肯定震動極大,一來因為李曦這種大名人遇刺,本來就極易惹動眼球,民心動向,會自然而然就對官府產生一定的壓力,讓官府必然不敢小覷,不敢輕率從事,二來長安街頭熱議如此,必然能夠上達天聽,從陛下那裡,也絕對不會允許自己治下的天子之城出現這種事情。
但是,此後的兩天,百姓們以為必然會出現的滿城大索卻並沒有出現,相反,上至朝堂,下至長安府尹,乃至於長安萬年兩個京縣,對此都是選擇了令人意外的沉默。
沒有派人調查當時的情況,也沒有召喚當時在現場目擊過此事的人問詢,甚至連事發現場都只是匆匆的清掃了一下,然後長安府尹那邊又像征性的派了一位府學的教授過來探望了一下,便渾如此事沒有發生過一樣了。
沉默得讓人詫異!
就在這種令人感覺憋悶到窒息的沉默裡,李曦昏迷著」李適之、賀知章、蘇晉等好友,乃至於楊洄、王殊彥等人,甚至就連壽王府都派了王府長史陳慶之代表壽王和咸宜公主,親自過府探望了一番,其中壽王府的長史陳慶之還特意把王府的一位太醫帶過來給李曦診治,體現了壽王李清對李曦異乎尋常的重視。
然後,事情似乎就這樣結束了。
醒過來之後,李曦躺在榻上,聽李逸風詳細的跟他講述這些天里長安城內的種種樁樁,臉色陰沉的怕人。
來到長安到現在」也有二十天左右了,一切都很平靜,他安靜的在國子學裡讀書學習,即便是先先後後有跟李適之結拜啊,再者就是做了一首《錦瑟》詩之類的」讓他在長安城內名氣越來越大,但是在他自己的內心來講,其實始終都是無比平靜的。
他喜歡現在這種芒活,平平淡淡,但是饒有滋味。
可以說,這一段時間的平靜生活」正是他來到大唐之後的這半年時間裡過得最為愜意的一段時間了。
就在這樣一種平靜」甚至是有些平淡的生活中」他不自覺地就沉迷其中,再加上來了的這些天裡,似乎太子李鴻也壓根兒就沒有什麼針對自己的動作,所以」漸漸地,李曦心裡的提防也就開始一點點放下。
但是他沒想到」就在這種時候,李鴻居然出手了。
而且,身為堂堂的大唐太子,未來的天下帝王,他出手居然是這種下做的刺殺手段!
就在刺客出現的那一瞬間,李曦已經明白,這肯定是李鴻出手了。
他不會武功,也沒那個眼力,可以憑借對方的出手氣勢就輕易地判斷出對方出手的招式極其凌厲,而且帶著一抹殺伐決斷的狠厲氣息,絕對不是草莽之中那些行走天下的所謂遊俠所能有的,能有這種氣勢的,除了整日刀頭舔血的軍人之外,就只有某些大戶人家私底下培養的死士。
但是,面對那抹雪亮刀鋒的第一時間,不需要任何理由,李曦就已經明白,這出手的,除了季鴻,再無其他可能。
因為這世上能跟自己的仇恨大到需要性命相搏的,只有他。
而現在,長安城裡這種種異乎尋常的平靜,也再次印證了李曦的猜測。
耳中聽著李逸風說著昨天登門探望的那些人問候的話語,李曦一聲不吭。
也許是注意到了李曦陰沉的表情,頓了頓,李逸風緩緩地道:「昨天下午,蘇晉蘇大人臨走之前小聲跟門下交代了幾句話,他囑咐門下,一等您醒過來就告訴您。」
聽到這句話,李曦才扭過臉去,看著他,淡淡地道:「說吧。」
從來都沒有面對過這麼一個神色沉篤的李曦,所以此時的李逸風竟是微微有些緊張,他遲疑了一下,才道:「蘇大人說,讓您只管好好休息,婁急莫燥。」
李曦聞言皺眉深思片刻,緩緩地點點頭。
蘇晉是個聰明人,他肯定是第一時間就從朝廷應對的舉措裡嗅出了一絲不對,再加上對於李曦和太子李鴻的矛盾,他算是知情者,因此,他跟李曦一樣,都不能推測出,之所以長安府會有這種反應,大概很可能並不是他們自己做出的決定。
那麼,到底是誰,能把這種事情給硬性的壓制下去,也就不言而喻了。
沉默半晌,李曦扭頭看著李逸風,問:「李先生,你認為是誰出的手?」
李逸風猶豫了一下,以不太肯定的語氣道:「門下以為,雖然那人的嫌疑最大,但是,兇手沒有捉到,這件事情,似乎還不好下定論?」
李曦聞言,嘴角翹起一個狠厲的弧度。
「如果我沒猜錯,那三個兇手,已經再也捉不到了。」
李逸風聞言一愣,然後才顧然地歎了口氣。
這個結果早在李適之來訪的時候,李適之就已經推斷過了此時再從李曦口中聽到,他已經沒有那麼吃驚了,有的只是一絲無奈罷了。
如果真的是李鴻出手,其實不難猜測的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那幾個刺客都必須消失。
李逸風看看李曦,道:「雖然不可能有什麼證據了,但是,朝中袞妾諸公都不是瞎子,即便是眼睛瞎了,他們的心裡頭也明白著呢。此前咱們曾經那樣子得罪過那邊,眼下您來到長安,正是文名震爍的時候,長安的這些人敬佩您還來不及呢哪裡會刺殺?所以,這件事情大家都看在眼裡,真要做什麼,其實是不需要證據的。」
李曦聞言點頭,詫異地看了李逸風一眼臉上第一次露出一絲笑容來。
李逸風混跡官場多年,這心智自然是極高的,此前之所以很多次他都判斷出現失誤,關鍵是眼睛沒有打開,一旦當他的心裡安靜下來,他終於開始恢復到李曦心目中那個冷靜而有風度的李逸風了。眼下的這番分析簡直是入木三分。
不是沒有證據其實也不需要什麼證據關鍵是李鴻還不該倒。
這個時候,李逸風又道:「對了,昨晚九齡公的大公子來過,來的時候已經快要入更想來他是不想被人知道吧。他帶過來九齡公的一句話,說是您遇刺興許並不是壞事。」
「哦」
聽了這話,李曦終於真正的動容了。
「並不是壞事?」
幾乎是下意識的,李曦一平子就把握住了張九齡這句話裡的含義。
皺眉深思片刻,他正想說話,這個時候,剛剛伺候完李曦洗漱完,端著臉盆出去的妙妙又再次掀開簾子走進了房間,這一次,她端進來一碗香甜的糯米粥。
看見她進來,李逸風就要起身告辭,李曦卻招了招手示意他等一下。
然後,妙妙吃力地扶起李曦,李曦半靠在榻上,慢慢地吃了半碗粥,然後把碗遞過去,看著妙妙,道:,「你去守在門口,無論是誰,都不許靠近。」
妙妙和李逸風聞言同時吃了一驚,然後,妙妙接過碗,點了點頭,沉默地走了出去。
早在李曦那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李逸風已經再次站起來,此時心中微有惴惴地看著李曦,安靜地等著李曦開口。
良久,李曦才緩緩地道:「現在有兩件事,要委託先生去辦。」
李逸風聞言臉上更見謹慎,他點點頭,道:「請公子吩咐,門下一定盡力辦到。」
「第一,當時到蜀州去宣佈陛下口諭,並且與我一起到長安來的那位宦官,名叫赤忠,不管用什麼辦法,我要你盡快跟他聯繫上。」
李逸風聞言眉頭一皺,然後又緩緩地展開,沉靜地點頭,道:「門下遵命。」
「第二,眼下我身子不便,就沒法親自過去了,最近這兩天裡,你找時間到大興善寺去走一趟,告訴莫言大師,我要見他。」
李逸風謹慎點頭,再次應下。
然後,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公子,您這是要……?」
李曦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扭頭看著他,只是淡淡的一笑,讓李逸風有些訝然,然後才聽他道:「我突然又想起來一件事,算是第三件好了,那個救下我一命的人,你好好調查一下,諸如他住在哪裡叫什麼名字之類的,等過幾天,我要親自登門拜謝。」
李逸風又是點點頭。
這時候,李曦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眼神重又恢復那種淡然的清明,似乎連臉上的那抹狠厲和陰沉,也已經是一發的不見了。
只不過,他說出話來,卻聽得李逸風不由就心驚肉跳「今日賜我四刀,改日我必百倍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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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慶宮內,秋風搖曳,百草凋零,一派時近秋末的蕭瑟景象。
玄宗皇帝端坐在水榭旁,看著水中殘荷只剩枯槁,只是長時間的靜默無語。
身後隨侍著的幾個太監和宮女當此時也只能是垂首斂息罷了卻是連絲毫動靜都不敢發出,經常能夠得見君王面的他們自然看得出來,陛下沉靜的表象下,隱藏著數說不清的怒火或許,他只是需要一個偶然帶來的宣洩途徑而已,因此大家便誰都不敢觸了霉頭,只是比往日裡更加了倍的小心翼翼。
這時候,遠遠的看見一眾人裊娜行來,眾人緩緩交換個眼神兒,輕輕地鬆了口氣。
年僅三十五歲尚在芳華的惠妃武氏,毫無疑問是目前整個大唐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而在眼下的玄宗皇帝眼中,她則是絕對的天下一人而已。
此時她款步徐來」到了水榭旁丈餘遠的地方,便擺擺手示意宮女們不必再跟隨了,然後才輕提裙角,邁步進了水榭。
與此同時,水榭內的太監和宮女們也都衝她輕輕地一個躬身,然後不動聲響地緩緩退了出去,跟隨侍在她身旁的那些宮女們一起,就在水榭之外靜靜地等候。
似乎是覺察到身後淺緩的腳步,玄宗皇帝不悅地微微蹙眉,不過他雖然素來威嚴,卻也並不是一個喜歡衝著太監和宮女這些下人們發脾氣的」在他看來」那只是一種無能的表現罷了」所以,這個時候,雖然心中不悅,他卻也僅僅只是略略皺眉而已。
就在這時候」一股蘭麼香氣漸漸襲來。
他輕輕地吐了口氣,然後,武惠妃就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三郎,天己經涼了,這等靠水的地方,不宜久坐的。」
玄宗皇帝沉默地點點頭,拉過她綿軟嫩滑的小手,合在自己寬厚的大手中,輕輕地拍打著。良久,才緩緩地道:「朕想要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冷靜一下。」
武惠妃聞言微微地笑笑,然後便側身在偎了他身上,呢呢地道:「怎麼了,三郎,好久沒見過你這副愁容滿面的模樣了,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情了嗎?」
玄宗皇帝聞言扭頭看看她,勉強笑了笑,拍著她的小手,道:,「是一些朝中的事情,非你等輩婦人所能與聞,你不必擔心,我沒事,只是覺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武惠妃笑笑,「不知如何是好,那就找個聰明人來商量一下嘛!臣妾所知,朝中諸公當中,可是有不少聰明人啊!」
玄宗笑笑,放下她的手,緩緩地站起身來,長長地歎息一聲」「朕豈不知,只是這件事……」說著,他忍不僂又是一聲長長地歎息,道:「罷了,罷了。」
扭過頭來看看武惠妃,道:「不說這個了,娘子此來,可是有事?」
武惠妃聞言盈盈起身,道:「臣妾想要為清兒討個人情。」
「哦?」
正值玄宗心內的敏感之時,乍一聽武惠妃提到壽王李清,他心中就是一緊,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然後貌似無心地問:「他還要你來幫著討什麼人情?」
武惠妃笑笑,拉起玄宗皇帝的手,笑道:「清兒上午到宮裡來,念了一首詩給臣妾聽,臣妾聽了喜歡的不得了,現在念給陛下聽聽可好?」
這個時候,心中震怒於太子李鴻的膽大妄為和小肚雞腸,玄宗皇帝心中正是猶豫不定,哪裡有心情聽什麼詩,不過他心裡確實是愛煞了武惠妃,因此便不願意掃她的興,聞言便道:「哦…………那娘子且念來聽聽。」
武惠妃笑笑,道:「這首詩,叫做《錦瑟》。」
然後,便聽她曼聲吟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等她賣弄一般的念完了,玄宗笑笑,擺手道:「還當是哪裡得了首好詩,讓你賣弄到朕跟前來了,這不就是前些日子李適之家宴上李曦做的那首詩嘛,朕豈不知!」
然後又道:「說說吧,清兒拿了這首詩來賣弄,是想做什麼?」
武惠妃聞言笑笑,道:「清兒來時說,這首詩確實是那個李曦做的,只是,據說近期有人欲對此人不利,甚至已經派出人去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刺殺了!雖然不知道是誰行此等下作之事,但是至少那人已經是很危險了,清兒覺得此人詩才絕倫,誠為我大唐開國以來所僅見,若是被人殺了,豈不可惜?」
「因此清兒便希望能讓這李曦到他的壽王府裡任個一官半職的,有了皇家的庇估,想必那等齷齪之人就會謹慎了,如此,也算是為我大唐保護了一個天才,唯憑陛下聖裁。」
聽了這話,玄宗皇帝臉上頓時又陰沉的可以,猶豫了半天,他黑著臉道:「,若是如此,清兒倒真是有心了,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然後,他心中卻是忍不住的再次憤怒不已。
同樣是朕的兒子,為什麼清兒可以如此愛才惜才,甚至不惜讓惠妃出面向朕求情,只是想要庇護那李曦一下,而身為太子的他,卻是如此不堪呢?
且不說李曦只是秉公辦事,揭發出了他派人私自南下的事情而已,即便是再嚴重一些,以李曦所展現出來的才華,難道還不足以打動他?難道他不覺得,作為一個儲君,大唐未來的帝王,對於李曦這等人才,他更應該拉攏,而不是要睚眥必報的置人於死地的嗎?
就更別提他採取的手段居然已經是下作到派人刺殺了!
面對秋水長天,玄宗皇帝忍不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捫心自問,自己這位長子胸懷狹窄如此,手段卑鄙至此,真的堪做一代君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