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開春以來蜀州的第一場豪雨從三月二十七日開始,竟是連下三天,期間幾乎不曾停過,只間或的小一陣兒,卻也好像只是老天爺喘了口氣兒一般,歇過勁兒來之後,仍舊是大雨滂沱。一直到三月二十九日的晚間,雨勢才漸漸歇了下來,到了第二日,就算是徹底停下,只不過天色卻依舊是陰沉沉的,叫人不知不覺就有一口氣憋在胸口,總也覺得不自在。
從二十八日開始,蜀州各地就不斷的有受災的報告呈報上來,據說是不少地方都已經遭了澇,幸好蜀州境內溝渠河流縱橫,灌排甚是便利,所以雖然有部分地區有了些災情,卻也還算不得嚴重。只是隨後兩天雨勢不止,各地的災情便有逐漸加重的趨勢,河流暴漲,溝渠滿盈,幾乎是已經跟稻田里的水一般的高,田里的積水卻是想排都已經排不出去。甚至河中洪水鼓蕩而下的時候,還沖壞了不少的農田和水壩。
這一場大雨,已經是眼看成災。
三十日一早,見雨勢停了,周邛便命令刺史衙門的諸多官吏紛紛下田走訪,調查災情,他自己也是帶了些吏員下了田,一直到四月一日的下午天擦黑了才回來,卻是自此便沉著臉,倒比外邊的天色更難看些。
這幾天裡雖然周邛不在,不過李曦卻仍是每天下午都過去練一個時辰的字。
由周邛和柳博聯名舉薦他出任晉原縣主簿的奏折即便能得到長安吏部的認可,公文往返之間,怕是少說也要一個多月的功夫,以他眼下的身份,便是想跟著周邛下去看看都不太方便,因此便只能是間接地從周邛和柳博處得知下面的一些受災情況。
說起來晉原縣受災的情況倒是蜀州下面四個縣中最嚴重的一個了,如果一個月之內他真能走馬上任晉原縣主簿,這救災之事,便也是他這個主簿的首尾之一了,提前掌握一些情況,心裡能有些打算,倒也算是有備無患。
四月二日的下午,李曦吃過午飯歇了一會兒,便到周府這邊拜見了剛從刺史衙門下了值的周邛,然後跟往常一樣,同周家的小公子周滿一起在周邛的書房裡練字。
眼見外邊天色似乎越加陰鬱,似乎隨時都可能再次暴雨傾盆,周邛的臉色自然好看不到哪裡去,拿起一本書來想看,卻又覺得心緒煩亂,便乾脆拋開書推開書房的門站在門口,遙望著陰沉晦暗的天際,眉頭緊緊皺起。
走了好一陣子神之後,他扭過頭對李曦道:「你們兩個在這裡繼續練字,子日,你盯著阿滿些,不許他偷懶,我去找老和尚下棋去。」
李曦聞言放下毛筆和周滿同時恭敬地起身應是,眼見周邛招呼僕從走出了院子,這才重又坐下,只是剛寫了沒幾個字,卻見周滿竟是放下筆走了過來。
雖然初見的那一次,周滿對李曦表示了極度的不歡迎,隨後的幾天裡,他還設了好幾條錦囊妙計試圖收拾李曦,不過卻被李曦輕輕鬆鬆的就給化解了,然後再稍微用幾個小玩意兒一收買,這小姐弟倆跟李曦的關係倒不像剛開始那麼僵硬了。
尤其是周滿,別看這小傢伙在人前橫得很,在李曦面前卻倒也聽話,最近這幾天,更是一口一個師兄的叫起來。
當下眼見老爹出門了,周滿就想拉著李曦一塊兒溜,不過有了前面幾次的經驗之後,李曦對於他感興趣的那些小玩意兒實在是提不起興致來,當下便擺擺手,「你要去玩我不攔你,但是別拉我,今兒不行,我練完了字還得去東市上瞧瞧呢,上次答應了給你姐姐買一盒胭脂,昨兒忘了買,剛才來的時候就在門口給她堵住了好一通埋怨。」
周滿聞言撇撇嘴,「怎麼女人家就是對那東西那麼喜歡,真是想不明白!」
又道:「你不知道,我阿娘就特別喜歡那些胭脂水粉的,明明也用不了那麼些,非得買回來,我問她,她說就是看著也喜歡!……搞不明白看著一盒盒的那東西有什麼意思!」
李曦聞言不由失笑,不過聽周滿這麼一說,倒是惹得他想起當時周玉那個小丫頭的話來。
當時周玉沖李曦埋怨,說阿娘帶她逛東市,買了好幾盒上好的胭脂,卻偏就是一盒都沒給她,小丫頭十四歲了,已經到了愛美的年紀,看著阿娘的那些收藏很眼饞,跟李曦熟了之後便纏著他這個大師兄,讓他去給自己買。
李曦當然是欣然應允,一盒胭脂就算再貴又能值幾個錢,只要能哄得小師妹高高興興的,老師自然也就高興,這個錢倒是做弟子的該花的,只不過他當時也是心裡好奇,就問:「這胭脂,還不都是差不多的東西,有的用不就行了,幹嘛非要買那麼多放著?」
誰知道周玉個小丫頭當即就白了李曦一眼,說出話來幾乎沒嚇得李曦當場就傻掉。她很不屑地反問:「女人都是兩隻奶.子一張臉蛋兒的,你們男人為什麼還見一個愛一個?」
這個話若是從一個經年的蕩.婦熟.妓嘴裡說出來,倒是沒什麼,便是個彪悍些的婦人,在自家床頭上訓斥自己男人,也說得過去,但是從一個才剛剛十四歲的大家閨秀嘴裡說出來,這個震撼力真不是一般的大,以至於李曦想起她這句話,還有她說話時那一臉不屑的表情,就忍不住覺得胯.下涼颼颼的。
實在是想不明白,以周邛的才識學問,還有周張氏那雍容的貴婦風度,到底是怎麼培養出這麼一個葷.腥不忌的小魔女來的。
周滿見李曦不願意陪他出去玩,就自己轉身要跑,李曦突然想起剛才周邛走的時候說什麼找老和尚下棋去,不由得就若有所思,轉而又想起,似乎自己拜師的那一日,師母周張氏就曾提過一句,說是那個法號叫莫言的老和尚剛剛在寺裡掛了單,顯然,當時周張氏之所以不在家,竟是帶著小姐弟倆去拜訪老和尚去了。
那麼,這老和尚到底是個什麼人物,竟也值得周邛這樣的三品刺史又是家人又是自己的,如此尊重交往?
心有所思,李曦便張口把周滿給叫住了。
不過等到周滿回過身來疑惑地看著他,他仔細想了想,卻又覺得沒必要問什麼,畢竟晉原縣城裡只有一座寺廟,既然那和尚來此掛單,想必肯定就只有那一處地方了,想知道些什麼,倒不如自己親自去看看,這樣子找周滿問東問西的,萬一他小孩子家的一個不小心說出去,傳到了老師耳朵裡,反而會給他一種自己在耍小心思的感覺,那樣可就不美了。
因此當下他笑笑,對周滿道:「跟你姐姐說一聲,就說我待會兒就去東市上給她買胭脂去,明天再來的時候就讓你給她捎過去,叫她明天下午可別在門口堵著我了,萬一叫老師知道了,不說她性子大,反而會責備起我來。」
周滿聞言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答應了,然後就轉身而去。
※※※
一直到認認真真地寫完了十張大字,李曦這才收拾了一下東西乘自家的馬車離開周府。
到東市上去找到了周玉那個小丫頭念念不忘的徐家鋪子,揀最貴的胭脂買了一盒,想了想,又回頭給武蘭也買了一盒,這才又回到馬車,告訴車伕直接去城南則天坊的日照寺。
據說這日照寺始建於則天大帝當政的時候,在此之前晉原縣境內的寺廟都在城外,只是到了蜀州新立的時候,第一任刺史便是很受當時那位女皇帝重用的一位大臣,因為女皇帝信佛,所以他來到蜀州晉原之後,便下令在城內選址建寺,後來甚至還特意派人從洛陽請了高僧過來住持,幾十年間,香火極旺。
寺內不供佛祖,不供菩薩,也不供琉璃佛,只供一位日照大佛,據說便連主殿裡的那尊神像都是仿照著洛陽龍門的大佛而做,而龍門的大佛,據說又是根據則天皇帝的真人所鑿就,因此,這所謂日照大佛,自然就是取自女皇帝自己給自己取的那個武照的名字了。
照者,日月當空也。
馬車來到日照寺的門口停下,李曦下車之後就假作一個遊人,信步走進寺內,既不拜佛,也不找人,只是混在來往如織的香客們中間,四處打量。
來的時候就在寺門口看到了挑著刺史[官幌]的那輛周家馬車,因此李曦始終留意著寺院裡的各處小門,一直等到日薄黃昏的時候,看見周邛果然從一處小跨院裡走出來,到門口上了馬車回周府去了,李曦這才整了整衣裳,邁步進來周邛出來的那座小跨門。
小跨門裡是一間偏殿,並沒有幾個香客過來,偏殿一側有一小門直通後院,走過去隨意的一打量,李曦知道這應該就是僧人們日常作息的地方了,此處屋舍雖然簡單,卻是樹木森然佛香裊裊,倒是有股子說不出來的悠然遠意,叫人不知不覺就心境平和了下來。
李曦扮作遊人模樣,正自信步往前走,卻突然有人快步走過來,攔在了他身前。
而且出奇的是,對方居然是個看上去約莫有十五六歲的小尼姑!
和尚廟裡,哪裡來的尼姑呢?
而且這小尼姑生得瓊鼻櫻唇桃花眼,雖不施粉黛,身上更是穿了件素灰寬大的僧衣,便連一絲兒身材都不露,可即便素淨至此,卻仍是無法遮掩她那種少女初長成的美麗,反而是襯得她越發清亮出塵,似乎是連此時晦暗的天際都給她的美麗照得為之一亮,簡直便是個讓人一眼入骨的小美人坯子。
尤其她那眼神,似乎不管看誰的時候都先自帶了三分羞怯,便連說話的聲音都是細細的,嬌嬌怯怯,素淨出塵,端的是位惹人喜愛的女菩薩。
「敢問施主可是姓李?」
說起來李曦可也算是見過不少絕代佳人的了,不管是柳婠兒、武蘭、裴楊氏、靜女,乃至於阿錦、阿瑟,甚至就連今年才剛剛十四歲的小周玉,都可以說是美色十分的,可當下見了這薄面帶羞的小尼姑,他還是只一眼就不由得看出了神。
此時聽見對方問他,李曦回過神來,卻是又吃了一驚,「施主……呃,不對,女菩薩……呃,也不對,該怎麼稱呼來著,那個……小師傅,你怎麼知道我姓李?」
剛才攔住李曦說話的時候,小尼姑已自兩頰微暈,便鮮艷如桃花花瓣一樣,此時見了李曦的窘態,她不由得就又帶了三分笑意,那股子清醇羞澀之美,直是看得李曦差一點兒又走了神。
卻見她低了頭雙掌合十,羞笑道:「那果然就是您了,水葉見過師叔,師爺爺叫水葉在這裡等您,說是您今天下午肯定會過來,師叔,請跟我來。」
李曦聽得有點懵,趕忙伸手攔住她,「呃……什麼意思?你叫我……師叔?你師爺爺是誰?」
水葉聞言怯怯地抬起頭來打量他,似乎也覺得自己這個師叔年紀是小了點兒,似乎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去,不過樣子倒跟師爺爺說的差不多。
當下便道:「我師爺爺法號莫言,我們前些日子剛從長安過來,現在本寺掛單,今天上午師爺爺就告訴我,叫我在下午的這個時候過來這裡等著,說是有一位十**歲的少年郎會過來找他,到時候就叫水葉稱呼那人師叔,引他過去。」
李曦聞言先是吃了一驚,心想莫不是師父他已經發現了自己過來,所以才設計警告自己不要試圖打探什麼?然後卻才想到,自己明明是下午時分師父走了之後才起了心思,想要過來探看一下與師父相交莫逆的那個老和尚到底是什麼人,師父那時候想必已在寺內,卻又從哪裡知道自己今天下午會過來?若說是剛才他走時瞧見自己了,可自己明明是看著他上了馬車之後才過來的,他卻又哪裡來得及給自己佈局?
想明白這些之後,李曦不由得鬆了口氣。
或許是身為一個穿越者內心深處那種無法言說的孤寂感在慫恿吧,自己總是試圖掌握很多,好像是只有當身邊的一切都在自己的瞭解和掌握之中,那樣自己才會覺得安全。而事實上呢,那樣簡直是不可能的,甚至於反而要更加的小心翼翼,唯恐一步走錯,再也無法回頭。
這個時候他回過神來,又一想這水葉小尼姑的話,不由吃驚地問:「你那師爺爺難不成能掐會算?他怎麼知道我這會子會過來?」
水葉聞言笑笑,點頭,「我師爺爺可厲害啦,只要他想,就什麼都能知道。」
李曦聞言好奇,不由得追問:「怎麼說?」
水葉猶豫了一會兒,不知不覺間就微紅了臉,卻是不太願意說。
只不過或許是她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卻寄身佛門,整日價青燈佛龕的,也著實是寂寞的緊了,因此到最後她抬頭看看李曦,似乎是覺得這個人看上去挺和善的,而且師爺爺又叫自己稱呼他師叔,那想必就是可以信賴的了,這才扭扭捏捏地道:「在長安的時候,周夫人送給水葉一盒胭脂,水葉好喜歡,就沒告訴師爺爺,悄悄地藏起來了,根本沒敢抹哦,就是聞了一個晚上,可師爺爺還是知道了,第二天就叫水葉拿著胭脂去還給了周夫人。」
李曦聞言不由失笑,一則為這水葉小尼姑的心思單純可愛,二則是他才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什麼能掐會算無所不知的神仙。
心裡便想,指不定是老和尚故意弄得什麼玄機,只可惜,他能唬得了別人,卻別想忽悠自己這個無神論者。不過,這個老和尚能叫老師周邛那麼重視,想必肯定還是有些道行的,既然自己已經在他面前露了相,今天倒是一定要見一見了。
只是當下見這小尼姑那麼嬌憨可愛,李曦卻不由得就想起剛剛才買的那兩盒胭脂,於是便從懷袖裡掏了一盒出來,笑道:「這可巧了,你師爺爺能掐會算,偏偏我也是個會道術的呢,呶,來之前我就知道水葉喜歡胭脂,所以就特意給你買了一盒最好的,看看,喜歡不?」
「呀!是桂花堂的胭脂呢!」
小尼姑水葉一見李曦手裡的胭脂,不由得就滿臉驚喜,眸子裡的那份歡喜,直是看得李曦忍不住微笑。不過很快,她卻又收起那份歡喜,撅著嘴兒低下頭,微微搖頭,道:「師爺爺說了,出家人不許亂收人家東西。水葉是個女僧,必須塵心盡釋,是不需要胭脂的。」
話是這麼說,可是說話之間她那雙可愛的桃花眼卻仍是不住地看向李曦手裡的胭脂,那副想要又不敢要,不要又饞得心癢癢的小模樣兒簡直是可愛之極,直是看得李曦越發心生喜愛。顯然,即便是這一身僧衣也擋不住一個花季少女的愛美之心。
這胭脂,她實在是愛煞了。
當下李曦眉頭一動,然後便笑道:「不管他,你忘了我剛才說的,不光你師爺爺有道行,我也是有神通的呢,既然來之前我就已經知道水葉喜歡胭脂,想送胭脂給水葉,又怎麼會知道你師爺爺不讓你收人家東西?所以呀,我已經提前施了法術,這盒胭脂你儘管放心拿去,我保證你師爺爺肯定發現不了!」
頓了頓,他又道:「再說了,你剛才叫我什麼,不是叫我師叔?師叔送給你東西,怎能跟別人相提並論?子曾經曰過的,長者賜,不敢辭,師叔給你東西你怎麼能不收?」
水葉聞言不由得就眨眨眼睛,也不知是給李曦繞進去了,還是她實在是太想要這盒胭脂了,當下她猶豫了好大一會子,這才怯怯地從李曦手裡接過那一盒胭脂去,卻是趕緊就兩手捧在懷裡,臉上露出一抹令人心醉的可愛羞紅。
再次抬起頭來看著李曦,她微微有點不好意思,卻道:「也對哦,師叔可不是外人呢!而且師叔也有神通呢!可是、可是……師叔,您真的也會法術嗎?可不可以教給水葉,水葉還想要好多東西,都怕師爺爺發現,所以不敢買呢!如果水葉也學會了師叔的法術,那師爺爺就發現不了了!」
「呃……」李曦聞言微微愣了一下,然後卻是意氣風發地一擺手,「好,以後找時間師叔教給你法術,保證叫你師爺爺發現不了!」
嗯,把我能想到的可能會違禁的詞語,全部加.間隔開,試試看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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